我回到我住的店裏,今天的事,我永不能放心,我開始發現那天橋原來是個火坑,火坑之中還有惡鬼。


    我更看出來麗仙是一個“虛榮”的女性,雖然她窮,又沒有受過教育,但是她父親雙刀太歲的剛勁的俠風,和她的“大哥”劉寶成的昂壯的誌氣,也應當影響她一點,她可是像全沒受著影響。


    社會的海,飄零著這麽一片嬌嫩的葉子,我可惜她,愛她,但是我力能拯救她嗎?讓她去吧!她那樣的女子也還多著的呢,我難道一一都去憐愛、惋惜?


    我得想想我是誰了,我家鄉寄來的信就在我的枕底下,是母親托人寫的:“吾兒保重!養病要緊,謀事其次,今又匯上拾幾元……”可憐,母親還給在外謀事的兒子寄錢,兒子卻想撈救一個“海中的落葉”?


    我收心斂神,絕不去再想胡麗仙,好在她也沒送給我一張像片,大概要是有一半個月不想她,也就能夠把她的模樣忘了,永遠忘了。


    第二天.我用墨筆向牆壁寫上:“永遠不上天橋!”


    究竟因為我整天不出屋,坐在榻上又時常對著牆壁,這“永遠不上天橋!”時時觸在我的眼簾,我倒不由的時時想起天橋來了,一想起來,可就又想去了。這六個字,不是“座右箴”,反倒成了“備忘錄”,我恨我真不行,沒有點誌氣,怪不的我謀事不成,但,心裏雖沒有忘的幹淨,財力與病體實在限製住了我,我真有一個多禮拜也沒再上天橋,胡麗仙,我也漸漸的不再想,我想她也不致於再到那“崔大爺之家”裏去了。


    街上連賣花的都沒有了,天氣越來越熱,給我的身體加上不愉快,給我的心頭,加上煩氣,我所謀求的職業,還是沒有一點希望。聽說公園裏的芍藥開了,店裏的夥計給我說了兩回了:“先生你不去看芍藥嗎?公園裏都開滿了,天津的人都坐火車專為來看啦,別處可看不見呀!先生你去看看芍藥,多半病也就好了!”這個夥計倒是真關心我,我可是沒那高興,我還去看芍藥哪?我知道那隻能徒增我的感慨,話雖如此說,我可不禁想起來“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那大概是“四郎探母”上的一句戲詞,由戲詞想起來楊桂玲,同時又想起胡麗仙來了,我不禁地歎了口氣,祝她的容貌要常如芍藥一般的嬌好,祝她快些遇著溫厚的春風。


    我雖像“永遠不上天橋”似的,決定不去看芍藥,但是我可也將出門,因為我常叫店裏的夥計給我向北屋的長期住的一位張先生借閱報紙,張先生是天律某藥品公司的駐平推銷員,他的藥品都登廣告,因此,登他廣告的報紙,就都送給他一份,我就常借來看。報很多,不獨能夠銷磨我的客中寂寞的光陰,還可以免去我胡思亂想,我最注意的是“分類小廣告”的“征聘”欄,想從這渺茫之中,碰一條出路。“征聘”欄中最多的是“征求女友”,我能給人當“女友”去嗎?還有是“求義父”,要有錢且有地位的,我想這必定是比我更可憐的落魄的人,再有的是“征家庭教師”,不是要“女士”,就是要大學畢業,還得教“英算”,我都不夠格,我愁我真沒有一點出路,我真是一個人間的廢材,我有什麽資格或是能力去戀戀,不是戀愛,於胡麗仙?所以我不但對她灰心,對我自己更斷絕了希望,我想自殺!


    但究竟在這一天,我從報上看到了一條:“某私立中學徵考錄事一名,須要品德端正,擅長謄寫蠟板,願受菲薄之待遇者,速來報名……”這我可喜歡了,因為我自信大概還能夠做,“菲薄的待遇”,也比閑著好呀!隻是人家僅徵考一名,這廣告大概是今天才登出來,我快些去捷足先登吧!


    於是我趕緊雇了洋車,趕赴那個學校,這原來是真的,真的徵考一名錄事,還沒有人來報名呢,這裏的一位有胡子的教務主任,見了我,“印象”還似是不錯,因為這學校的女生太多,我雖年輕,可是恭謹而老成,同時我的黃瘦的病臉,襤褸的衣服,也許得了教務主任的憐憫,他當麵考試,叫我寫了一張“催學生繳費”的蠟版,我的小楷是很有把握的,他看了當時就點了點頭,就是一個月給我二十塊錢,這真超過了我心中的最高希望。他還說:“行啦!這兒有一張保證書,你去找一個在教育界服務的人,或是鋪保也行,明天早晨你就來吧!”居然獲得了這麽可喜的希望,噯呀!從今日起,我更將規規矩矩的作人了!


    我拿著保證書好好的帶好,走出這將要成為我“辦公處所”的學校,去找我的一個開設成衣鋪的鄉親,他給我打了個保,我立時就又送回學校,教務主任剛要去吃午飯,看了看,沒有問題.但是仍然叫我明天早晨來,因為還沒給我安置好了桌子,是啊!我也將有一張辦公桌呀,好叫我整天扒在那上邊寫蠟版嗬,我覺得以後我一定很“神氣”,也算是教育界中的人,我又看見了正在下學的“我們”這學校裏的學生,男學生,女學生,後邊出來的還是女學生,這是高尚而貴族的一座學校,我可不能說我是曾到天橋去過,而且早先常去的了。


    我如同登了天,天地在我的眼前都變成明亮、軒朗,我的病,立時就好了,我趕緊得回店裏去報告那夥計,而後給我家裏寫信,寫快信。


    我由學校的所在地西城,回我在前門外的旅舍,必須經過公園的門前,我見這裏的人真多,車更擁擠,我心說:這一定都是來看芍藥的呀?以後,這個禮拜日我可也有心情來這兒看芍藥了,因為我也是一個有職業的人了,我越想越高興,忽然間,聽耳旁有人叫了我一聲。


    我的身旁是一大排洋車,都是些拉洋車的,然而有一個高大的拉洋車的向我點頭,我看出他原來是劉寶成。


    他笑著問我:“少見您哪?您好吧?上那去啦?”


    我驚訝,尤深深地同情和憐憫,我也問說:“怎麽?你拉車了?”


    他並沒有什麽慚愧或是惋歎,隻說:“賣大力丸不行啦!我在天橋得罪了人,混不住啦!改行拉車吧!反正是得天天奔窩頭,這比那還省力氣。”


    這真大才小用!然而,他在天橋得罪誰啦?我還沒向他問,他卻又說:“您沒看見麗仙嗎?”


    我更驚訝地說:“沒有呀!她是……?”


    劉寶成說:“她一清早就離開了家,直到現在沒回去,我剛從她家裏拉著車出來,她也許上這兒來啦,要不就找您去啦吧?”


    我發著怔沉思了半天,不用說,胡麗仙一定跟家裏的人搗了麻煩了,為什麽事呀?在這亂嘈嘈的人叢中,我也不能向劉寶成細打聽,但是,她絕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也不致於到這公園裏來,她沒錢買門票,也未必有心腸來觀賞芍藥,我是知道的,她倒許真上店裏找我去了,那可難辦,我簡直不能回去了,我回去也必然勸不走,她倒許跟我哭,哭啼抹淚,碰巧還許有“想象之外”的話對我說出來,那時我可怎麽辦?我好不容易新找了個事,難道,我有預感,而我又沒有把握,我真怕被她給拉入情網,這話我可不能跟劉寶成說,我得想法子躲她一躲。


    劉寶成說:“我師娘上楊桂玲家裏去找她,也沒有,前天她上的這公園。”


    我說:“前天她上過這公園了,難道今天還能來看芍藥?絕不能夠吧?我那店裏她不能去……”末一句話,我可真不敢保險,她是很能夠去的,因為她去過。


    劉寶成指著公園那“門庭若市”的大門,說:“大概在裏邊吧,我這樣兒,就是不拉著車,也不能進去。勞您駕啦!您去看看,看見她就叫她快出來,叫她快回去,告訴她,家裏沒什麽事,她爸爸,我的師父,現在不生氣了。”


    我知道原是父女吵了架,雙刀太歲把女兒給逼出來了。我覺著很對不起那位“老鏢頭”,人家拿“俠義英雄”看待我,那天一見麵,就托我給他的女兒找婆家,不但不給人家女兒找婆家,還有過一點戀戀——不是戀愛——於懷,我也沒再去看看人家,送去肉餅。我有點“心虧”,現在劉寶成又直向我道“勞駕”,我還能不進去替人家找一找嗎?


    我說:“好吧!我進去找找她,找著她,無論如何,我勸她回家去。”於是我去買了一張門票,進了公園,咳!這麽多的人,人群裏又有這麽多的女人,我可怎麽找她嗬?


    這個公園,我知道是前清時候的“社稷壇”,而經過現代園林設計家的精心改築,一進門就是曲折的畫廊,現在簡直是“遊人若織”,那邊,一直的走,就是芍藥花圃,人多的更如稠粥。我並不失望,因為我並沒有盡心盡力去找胡麗仙的誠心,說實話,我倒怕找到她,我不是自私,不是不願管閑事,我是才找著我的寶貴職業,我的生活才遇見生機,以後我隻願整天伏案去寫蠟版。


    我已經不願意再管這些閑事,如今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不得不進來假做找一找麗仙,其實我並不希望再遇見她,這公園裏的美景我也都懶得看,我就想找一個地方歇一歇,在西邊有一座土坡,那裏還清靜,所以我就走到那裏,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我默默的想我自己的事,我決定牢守住我幸而獲得的飯碗,絕對要避免一切的糾紛,尤其是有關女人的事。


    但是在這裏也並不十分清靜,我的眼前時時有人來往走著,他們有的還斜眼看我,大概是覺著我很古怪,為什麽不去看那燦爛悅目的芍藥,卻在這裏“守株待兔”似的坐著呢?也許有人疑惑我是一個病人,因為有一位帶著個小女孩的老太婆,就曾向我投以近似矜憐的目光,最叫我不高興的是那對對的挽著胳臂的青年男女,有愛神保佑著他們,使他們忘記了一切,在我的麵前表演著比外國電影的愛情片“更香豔”的畫麵,仿佛不怕被我著見,仿佛沒拿我當著個人,更像是故意向我驕傲,我是一個可憐者呀,我比不了他們,我沒有他們那洋服,皮鞋,照片匣子,及能夠得到女人歡心的一切。


    然而,我突然看見了一個麵熟的人,就是洋服,皮鞋,照像匣子,一切具備,他的手裏還拿著一根高貴的手杖,這手杖誠然是能夠表現此人的高貴,悠閑的掄著,他揚著臉兒走著,可我認識他,他態度雖裝得很高貴,衣服也很文明,但他的嘴臉卻傖俗得很,他就是那崔大爺——天橋的一霸,我真怕他招呼我,但他似乎不認識我了,也許因為他揚著臉兒走,沒看見我,我覺著很奇怪,他為什麽也到公園看芍藥來了?他這個人,還有這樣的“雅興”?我有點看不起他。可是他,忽然的一回頭,仿佛看見我了,我不由的一陣臉紅,我當時也不明白我是羞愧——怕他笑話我無聊,還是生我氣——我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但,我都猜錯了,他回頭並不是為看我,他卻招呼著說:“喂!快一點走!到那邊咱們再玩玩兒。”


    我順著他招呼的方向,又扭頭一看,我可真驚訝,真動了我的感情,原來從那邊來的正是胡麗仙,她大概是因為鞋裏進了砂子,在那邊脫了她的繡花新鞋抖砂子,她就落後了,而讓與她同行的崔大爺走到前邊去了。崔大爺叫她,她就半跑半顛往前去走。我看見了她,她身上穿的是新做的花洋布的小褲褂,連線襪子都是新的,辮梢兒還係著一塊花綢子,她的臉上擦的胭脂很是嬌紅,嘴唇用的大概還是“口紅”,“唇膏”那一類的東西抹的,她比芍藥還嬌豔,她更顯著風流,年輕。她在這時也看見我了,把腳步頓了一頓,說:“您怎麽在這兒啦?跟誰來的?”我心裏是非常的生氣,我想:“我跟誰來的?我絕不是跟著你一塊來的。”我連話都像說不出來了。此時她也不大願意跟我說話,並且對我連一點笑容也沒有,對我是這麽陌生,絕不再是在我店裏看榆葉梅時候那樣的態度,她,我真懷疑她是不是還是早先的那個她,但我得盡我的使命,因為我受了劉寶成之托麽,我就說:“你家裏找你啦!劉寶成他叫我來找你,你還不快回去?”她卻說“我知道!”態度仿佛是聽了我的話,很不耐煩。我還能夠再跟她說什麽呢?我隻說:“去吧!跟著那個崔大爺去吧!你這沒有靈魂的墮落的女子!”當然,我隻是在心裏這樣的生著氣的說,並沒有說出口來,因為我沒有幹涉她行動的權利,我並不是她的親屬,同時,崔大爺就在那邊兒瞪著呢,他又拿著“文明棍兒”,他的胳臂比我粗,我何苦找那麻煩?


    胡麗仙並不害羞,她跟那傖俗的崔大爺,雖不像那些摩登男女似的挽著胳臂,也倒還並不太顯出來“卿卿我我”的樣子,然而她跟著人家,她那麽個“李鳳姐”似的小家女.跟著那穿洋服的“花花太歲”,就下了土坡去了,我想站起來看看他們的背影,但我又想:我還看什麽?她已經被那崔大爺給勾搭上了,她失去了她的潔白。


    我真受不了刺激,我想不到,她竟會這樣,這樣的薄弱而貪慕虛榮,同時,這個“虛榮”,也不算什麽“榮”呀?崔大爺不過是個“土霸”,別說跟他講戀愛,——講戀愛崔大爺也不懂呀!——就是她嫁了他,又能夠享受得了什麽榮華?崔大爺的家我也去過,她還能夠超得過“崔太太”那個嘴裏會罵,“雞蛋……鴨蛋……鵝蛋……鳳凰蛋……忘八蛋……”的女人?


    我轉又一想:我何必為她操這份心?對了!明天上班去作事吧!不要叫這些閑雜的煩惱,擾害我做事的精神,若沒有精神給人做事,人家就不要我了。是的,很好,把這種事情,就此作一結束,我既沒有沾上“愛絲”——愛情的絲,她也有了下場,像這樣的女子將來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我正好跟她永遠的斷絕。


    雖是這樣的說,但我心裏總是不痛快,總是感慨。人,真很難用他的理智製止他的感情。我又坐了多半天,想著胡麗仙跟崔大爺必定早已走了,不管她啦!我該玩一玩啦,看看芍藥,散一散我這苦悶的心。


    芍藥,嬌豔的芍藥,驀一看她倒還富麗雍容,像是可愛又可敬似的,其實她還不跟榆葉梅是一樣,豈能經得住粗風暴雨的摧殘?——我又覺著胡麗仙可惜!


    我稍微到花圃裏看了一看芍藥,我就要走,不想,在將出門的時候,又望見了胡麗仙站在那邊的畫廊下,我簡直不願看她了,她卻大聲的叫我,“您來!您來!我跟您有話說!”並且直衝我招手,這多麽不“雅觀”呀!我心裏雖還有些留戀,同時仿佛她那裏還有一種力量,吸著我,使我想過去跟她談一談,可是我腳步略微停了一停,就馬上不顧的往外快走,因為我是生氣,並且避免“愛絲”,誰料,這是無用的,胡麗仙已經跳過了廊子的欄杆,像一隻蝴蝶兒似的飛過來,又像一隻鷹似的抓住了我,我大概是走的稍稍欠快,就等於被她拴住了,她打扮的這麽“妖豔”,又是個大姑娘,而且不摩登呀,在這“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可真叫我難為情,我的臉燒起來,我趕緊正色說:“你這是要幹嗎?”她卻不怕我這個“正色”,她那一隻手依然揪住我,沉著臉兒,說:“怎麽叫了半天您,您也不理呀?看不起人啦嗎?架子大啦!”這話倒很慚愧,因為我確實是才找到一個小事,不該“架子”就大,與其叫她揪著,認大家來看——遇見我那學校裏的人可不好——不如找個僻靜地方,我跟她談一談,是的,我將向她盡最後的忠告,我便——擺著手說:“你別揪住我!這不成樣子!”她真聽話,立時就放下了手,我說:“來,咱們上那邊去!”於是我就帶著她到了養著仙鶴為人觀覽的那個地方,這鐵絲欄裏的仙鶴,比我還瘦,她失戀似的在縮著一隻腿兒站著,旁邊也沒人,柳樹遮著斜陽,我就說:“你還沒回去,剛才你跟著誰在一塊兒,我也看見啦。我本來也不是來遊公園,是我先在這個門口,遇著劉寶成。他說你家裏正在找你,所以我才替他來找找你……”我的話還沒說完,胡麗仙卻像是翻了臉,一摔手說:“好吧!您就去把剛才的事情都告訴他吧!告訴我家裏吧!我不怕!”我說:“不!不是這麽說!我不能去告訴劉寶成,你的家裏我也不能再去,你的事情,是你的自由,本來我管不著!”她卻含著眼淚似的說:“其實您也應當管!”我趕緊向她擺手,我說:“我沒那權利,也沒有那義務,我們之間,不過是普通的友誼,你的事我何必要過問呢?不過,我想,你不要為一點小事就和家裏的人打架,窮家,原是容易發生口角的,但應當互相的忍耐,因為都是親人呀,雖窮,然而隻有親人,家人,才能夠相憐而互助,那外人,你別看崔大爺有錢,那是靠不住的呀!”她卻搖頭說:“我也沒靠他,我*人家可幹嗎?”我說:“但是你跟他那樣兒的人在一塊,早晚要於你不好,他……”我生起氣來,說:“他是天橋的一個土霸,他不定有幾個太太了!”胡麗仙卻流著眼淚,臉發紅的說:“我也沒想……給他當太太!”她羞的低下頭去,她哭的十分可憐,我說:“那麽就好極啦!你以後不要再理他,可是他一定還要想著法兒去引誘你,這可就看你有沒有堅定的意誌了,總而言之,我看你目前是一條很危險的路,這關係你的名譽和一生幸福,你應當眼睛明亮一些,快些回家去吧!”她卻擦著眼淚搖頭說:“家我是不能回啦!”我吃了一驚,趕緊問說:“為什麽事?”她卻搖頭,又說:“崔大爺還叫我晚上找他去!”我更吃了一驚,我說:“那你可千萬不要去!他是要引你墮落呀!麗仙……”我叫出來她的名字,我的臉更燒了,我急急地說:“你若不能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說完了我可又有點後悔,因為我現在那有那功夫呀?胡麗仙卻搖頭,說:“不用!”我說:“那麽你就趕快回去!不要再跟姓崔的見麵了,他不是好人,他的金錢是專為引誘清白的女子墮落,你還好,明白的還早,就趕快回去吧!”我說完了這話,胡麗仙仍不動身,她隻是哭,哭的叫遊園的人都看見了,不但看她,並且還附帶著看我,我想躲閃著她點卻又不能,我想不負責任——誰管她回去不回去呢?——又見她這種可憐的樣子實在不忍,我並且想:我不該太自私,天下人管天下事,如今有一個女子眼看就要走到懸崖的邊兒,我能夠不上前拉她一把嗎?我隻顧怕耽誤了我新找的那個事,其實那算什麽?何況也未必因為這事就耽誤我了。我怕麻煩:怕崔大爺?那也太膽小而又寡情了,所以我就挺起胸脯來.我說:“不要緊!你不要盡自哭!有什麽困難的事情我給你解決!”我並且還叫她信任我,我就說:“在經濟上我也有了辦法了,不像以前那樣的自顧不暇了,我告訴你吧!我找著事了,在學校裏……”我是很自負地這樣說著,她卻依然哭,一邊哭一邊說:“您找著事了更好呀!可是您能掙得了幾個錢呀?”她這話叫我臉上真無光,好像她已經知道了我新找到的那個職業,是怎樣的一個位子跟待遇。她又慘淒淒地說:“您找的事還夠您店錢?”我趕緊要說我可以搬到學校去,不必住店了,聽她卻又說:“夠你的藥錢嗎……”我想:對哪!細算起來,我實在是掙錢有限。她又說:“就是您肯幫我,我可也不忍心呀!”嘔!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我可真深深害怕起來,她跟崔大爺在一塊兒原來為的是圖崔大爺的錢呀,並且這意思還是要想得到了錢養活她的家呀?是的,在這年頭,一個女子,沒有能力,沒有高親貴友,要想找一點錢,贍身養家,就得出賣她的青春,靈肉,清白的身體呀?我膽寒了,我奇怪聰明美麗的胡麗仙為什麽要有這個怪異的——其實是最平凡的想法?我替她的臉紅,我更覺著她可憐了,我就說:“你不用說這個!劉寶成,楊桂玲,和我,我們大家合起來幫你們家裏的忙,還能叫你們家裏都餓死了嗎?無論如何也用不著你去犧牲你,從崔爺那裏去掙錢花呀?”我說的這話也許是氣盛一些,不想觸動了胡麗仙的自尊——惱怒,她就把擦眼淚的手絹向我一摔,幾乎給摔在地下,她轉身就走了。


    我笑了笑,認為她真不講理,許她自己向我暗示出來——她跟崔大爺的接近就是為應合她家中經濟的需要,卻不許我用話點明了,我還沒說“你將要賣身呢?”女人,大概多有這種奇怪的脾氣,由你去吧!……然而我究竟有些不舍,我站著生了一會子氣,趕緊就又去找她,滿園裏去找她,直找到了天快黑了,可也再沒有找著她,竟不知她是往那裏去了。


    我走出園門,也沒再看見劉寶成,我非常後悔,我把事情辦的不對,一個女子——胡麗仙——剛才已經有“懸崖勒馬”之意,我不鼓勵她,不寬慰她,卻為了一句話,就逼她走向了絕路,然而我又何嚐是有意要逼她呀,我不過隻是說話急躁了一點,也許她是“抓錯兒”吧?她藉機會下台,省的我在耳邊嘮叨她,這時她一定是去找崔大爺,像剛才似的“卿卿我我”的去玩樂,“養家”的話,也隻是騙我吧?她的家,雙刀太歲那位老英雄,肯令女兒賣笑,養活他嗎?老英雄是決不肯的,劉寶成更一定生氣極了,然而現在,她一定是沒有回家,這漸近黃昏,華燈齊明,車馬交馳,聲色酒肉,荒淫浪漫.闊老的金錢,女人的媚笑,正在開始交熾的時候,她一定又去找崔大爺去了吧,完了!她完了!她墮落了!她墮落了,我很傷心!


    我走回我住的店,我要寫一篇清麗的祭文,祭這人生已經完了,被惡社會,被金錢所扼殺了的一個女性,同時我餞別我這店房,明天我要搬到學校,開始我自新的生活,——今天看見的那些芍藥有什麽可留戀呢?那不過是以色而事闊老的一種東西,我深深的,愴然的,回憶我早先瓶裏那薄命的榆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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