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為這件劫皇綱的巨案,鬧得天翻地覆;而謝琴卻在這裏安心的學戲,進步的很快,差不多隻兩天就學會一齣。師父吳三貴待他很好,師兄弟們也都不妒忌他,隻是他那大帥哥吳鐵肚,因為搬回家裏了,就天天尋他的錯處。


    夏天,難免有蒼蠅,吳鐵肚拿了一碗綠豆稀飯,其實不是他給盛的,當時卻訛上了他。把一碗稀飯整個向他臉上潑去,並掄起大拳頭向他頭上猛砸,罵著說:“你成心要惡心我嗎?想叫我把吃的都吐出來嗎?稀飯裏的死蒼蠅,一定是你給放的!”


    謝琴隻是低著頭忍受,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吳鐵肚故意叫他幹粗笨的活兒,叫他一個人倒兩桶髒水;叫他拿著灰泥上房,去補房上的漏洞;叫他搬石頭搭雞窩;叫他踩著蹻就去磨“豆腐”。無故的也打他、踹他、罵他,並在吳三貴的麵前給謝琴說壞話。說別的還不要緊,竟說謝琴要調戲他的師嫂。


    吳三貴聽了,可真生氣了,就叫謝琴跪在當院地上,說:“我也不用說明是為了什麽打你,反正你自己心裏明白。我本應當把你趕出去,不要你啦!可是我心痛我這些日教你戲,下的那些功夫。這麽點的人兒,本領還沒學成,心眼卻先壞了,我能不管教你!”用藤條狠狠的抽了他一頓,隻是不敢打他的臉。吳鐵肚卻用棍子狠狠的去打謝琴的那細腰兒。


    可憐的謝琴,來到這兒還不到十天,就受了這樣的虐待。他自己倒似乎還沒覺著怎麽樣,師嫂看著,卻心裏真真的難過了。


    師嫂的娘家姓紀,她有個閨名,叫紀湘娥,也是南方人隨著,一個作書吏的父親在京長大了的。父親去世了,繼母也改嫁了,她一個伶仃的弱女,無依無靠,才於去年冬天,經同鄉的作媒,嫁了吳鐵肚。按理說湘娥雖生於官宦之家,可也是讀書知禮;嫁了一個伶人的兒子,這兒子又是在鏢行混的,本來就使她不大遂心。可是沒有法子,她受過三從四德的教訓,她非常的順從丈夫,孝順翁姑。可惜她的丈夫肚子很大,裏邊卻沒裝過一點詩書道理;隻會發凶,自命為英雄,而且永遠在外麵住,不常回家。


    公公吳三貴人倒不太壞,可是一逢到手頭沒錢,或是覺著飯糙米硬了,立時也是大發脾氣。屋裏院中,也整日沒有一點清靜,不是說戲,就是練“武把子”。幾個師弟本來都是苦孩子,可是學了許多的惡習。當著師父,都是像綿羊一般的老實;可是隻要師父一轉身,就都像猴子似的那麽頑劣,嘴裏還什麽難聽的話都會說。


    紀湘娥今年十九歲了,她是個細長身材的,扁臉兒,不十分美貌,但也不難看的女人。她最怕看見師弟們挨打,而尤其新來的這謝琴官,人最老實,可是挨打的次數也最多。湘娥就心裏覺得難受,曾經婉轉的勸過丈夫:“你淨打人家琴官幹嗎?現在你又不教他的戲,再說他也不是有什麽錯兒呀?……”


    不料她的丈夫掄掌就要打她的臉,可是沒打下去,隻踹了她一腳,踹得她幾乎跌在地下。吳鐵肚瞪著眼睛說:“你是護著他嗎?你瞧上小白臉了嗎?你這個狗婆娘!……”


    從此,湘娥也不敢再看謝琴一眼了,也是因為謝琴那可憐的像兒,令她不忍得再看。她時時躲著謝琴,可是因為住的院子太小了,她又必須整日往廚房、往公公屋裏、婆婆屋裏去操作家務;而謝琴是早晨必在院練習,夜晚必回到廚房睡覺,所以想躲也躲不開。就連她丈夫的那不三不四的朋友來了,她也是沒法子躲。


    每天一清早,幾個徒弟就在院子裏“啊!啊!哦啊!……”的喊嗓子,這是伶人必須作的功課,嗓子就是“本錢”;然而可攪了她的睡意。


    她倒是不要緊,趁著這聲音把她叫醒了,她得急忙起來,去伺候公婆的臉和早飯。可是這時,把她的丈夫攪醒了,那吳鐵肚可真是生氣。仰臥在床上,腆著那越氣越鼓,好像身懷六甲似的大肚,就罵著說:“真他*的!衝著這個,我就還得搬走,上外邊住著去。他*的,還不把這幾個小忘八蛋全部打出去!”然而他可不能到院裏去幹涉,還得叫那幾個孩子去喊,而那幾個孩子的嗓子,也都不敢不喊,因為都還得指著這吃飯麽!要是都不唱戲了,那憑他吳鐵肚在鏢局掙的那幾個大錢,連他自己也養不住。所以雖攪了他的早覺兒,他可還是不能攔阻。他隻是恨謝琴的那條嗓子,向他媳婦說:“你聽!衝這條尖嗓子,他會能夠命好?他會能夠長壽,他的爹媽大概就是讓他這樣嗓子給妨死的。又跑到咱們家裏天天來喊,妨咱們來了!早晚我非得把他宰了不可!”


    湘娥不敢言語,心裏卻十分不平,因為人家謝琴的嗓子本來很柔潤、很好。又因為吳鐵肚講到了什麽“妨死爹媽”,這更掠起了她自己的身世感傷。


    這一天天才亮,別人還都沒起,隻有謝琴起來了。他不敢頭一個喊嗓子,然而又不敢閑著,就先拿掃帚把院子掃了掃。遂後就拿了一杆花槍——這種花槍可不是衝鋒打仗,或是鏢頭、武師們所用的那種真槍;這是木頭的槍頭,短而輕,是專為唱戲的用的。——現在,謝琴練習這花槍,為的是好唱“穆柯寨”戲裏的穆桂英。


    他一邊舞動花槍,一邊學做出騎馬交戰時的婀娜姿態,並且他還得假想著對手是小生的楊宗保,他還得時時的飛眼波,因為這樣才算近乎戲情。當時,槍花飛舞,在身前身後亂繞,耍得真像一朵花似的。最後又把雙腿交疊著向下一彎,斜著腰兒持槍一“亮相兒”,把眼睛那麽含情脈脈的一盯。不料這時,湘娥才開了屋門,手裏端著尿盆,剛出來;他這麽一盯在師嫂的身上跟尿盆上。他又直起腰來,再耍槍,嘴裏還是輕輕打著“鑼鼓點兒”:“居隆居隆……崩楞崩楞……嗒嗒嗒嗒……咚!!”他是穆桂英麽!他沒有注意他的師嫂。


    湘娥呢,本來是要把尿盆端回屋裏,可又想:他是一個小孩子,怕他幹嗎?所以就趕緊端著尿盆,半跑著進了毛房裏了。待了半天才出來。謝琴還是在這兒練,不但耍槍,還假裝兒跑馬,右手握槍,左手虛做出掄馬鞭子之式。“隆隆隆隆……登不隆咚!”跑了這麽一個“圓場”,卻整個兒與師嫂又撞了個滿懷。師嫂倒沒有說什麽,他卻一驚,說:“哎呦!……”又嫵媚的一笑,低聲問說:“沒撞著您呀?”湘娥隻是臉紅了搖搖頭說:“沒什麽,沒撞著,不要緊。”謝琴又走開了兩步,重新去耍槍。不想,忽然西屋的門“吧”的一摔,光著膀子,露著大肚子的師哥,怒氣衝衝的走出來了。湘娥先害了怕,猜著她的丈夫一定是看見了,剛說:“謝琴他撞我,不是故意的……”


    沒想到她丈夫吳鐵肚奔向了謝琴,掄起大巴掌,“吧吧吧”就打了謝琴幾個嘴巴,回手又打他媳婦。湘娥驚慌著說:“這是為什麽呀?你是怎麽啦?”吳鐵肚大聲嚷嚷說:“我的眼睛不揉沙子,你們的事,我還瞧不出來?……”一腳丫沒有踹著他媳婦,轉過大肚子又要抓謝琴,謝琴卻隻是跑。他更氣瘋了,喘著氣說:“好個小忘八蛋!敢調戲你的師嫂?……他*的,我今天非得宰了你不行!”


    說著就到屋裏去取刀。他的這刀可是真刀,是他保鏢用的刀。刀光閃閃奪目,掄起來就要殺謝琴。吳三貴也從屋裏出來了,急喊到:“這還了得!七頭!柱子!你們快去拉你的師兄!……”


    七頭胡華官,柱子徐華仙,全都趕緊跑著上前。柱子膽小,吳鐵肚衝著他把刀一掄,瞪眼睛說:“你敢攔我,我就先宰你!”嚇得柱子回身就跑。七頭可是真勇敢,他就右手去托吳鐵肚的腕子,左手向吳鐵肚那“鐵肚”上一推。卻聽吳鐵肚哎呦一聲,刀也“當啷”落地,屁股也“吧叉”坐下了,雙手揉著肚子直喊“哎呦”,說:“你傷了我的腸子啦!”把七頭嚇得倒直臉白,想不到吳鐵肚的肚皮竟這麽嬌嫩!


    吳鐵肚還在喊叫,湘娥也過去攙她的丈夫。吳三貴卻指著謝琴說:“好!你給我滾蛋!我這兒不要你啦!……自從你一來,就攪得我家宅不安。你這麽點小小年紀……早先我還不大信,原來你真敢調戲你的嫂子?……”把謝琴剛才耍的那杆槍要過來,就雙手掄起,向謝琴的身上就打。槍杆振起了風,“颼!”“吧!”“颼吧!”狠命的向謝琴的纖腰擂了幾下。


    正如狂風吹搖著細弱的柳樹,是那麽殘暴而無情。謝琴躲避也躲避不了,被打得東倒西歪,身子可還沒有躺下;雙臂擋著臉,不住的“唉呦!我不敢啦!唉呦,我再也不敢啦!……”的一麵求饒,一邊哭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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