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院裏亂得一團糟之際,忽聽得外麵“咕咚咕咚”的打門。七頭倒跟沒事人兒似的,向外麵說:“找誰的呀?找誰的呀?”外麵卻有兩三個人的語聲說:“找姓吳的!吳三貴在家了沒有?吳鐵肚在家了沒有?我們是衙門來的。”


    一聽這話,吳三貴就趕緊扔了那杆花槍,臉當時慘白,兩條腿直哆嗦。吳鐵肚趕緊忍者肚疼,爬起來就要往屋裏跑,並悄聲吩咐他的媳婦湘娥,說:“快把我的刀藏起來。……”


    而這時,卻聽門外又有人高喊著:“鐵肚呀!快開門吧!是我呀!現在有貴客拜訪你來啦!我說老肚呀!肚兒大嫂呀!你們快把門開開吧!……”


    吳鐵肚一聽,當時又放下心去。因為聽了出來這聲音,原來是他的“把兄弟”,同在一家鏢局作事的癩子盧大。這還怕什麽呀?所以,吳鐵肚就趕緊叫媳婦拍了拍他屁股沾著的土,又大聲回答說:“等一等!等我披上衣裳。”外麵的盧大還說:“還披什麽衣裳呀?來的沒有外人。”


    七頭趕緊上前,把街門開開了。吳三貴這時仍害怕著,他一看,就見外邊來的一共是三個人。頭一個進來的就是生著一頭癩瘡,耳朵上也貼著膏藥,但是穿著一身白紡綢的褲、白襪子、青韌鞋,周身連個泥點兒也沒有的盧大。跟進來的是一位穿得更闊,虎背熊腰,滿臉的花白大胡子;這是街上誰都認識,也是都敬畏的,柳樹井輔侯爺輔大人宅中的護院老師傅,名叫猛霸王江苞。像這樣尊貴的人,今天這麽早,竟然到這裏來了,這可一定是有點事兒。


    第三位進來的更是有名,身穿官衣,頭戴官帽,年紀有四十多歲,雙目發光,瘦臉,這可真叫吳三貴一看之後,身上更打顫,並且很疑惑。心說:莫不是我的兒子在外闖了什麽禍?現在是案發了?


    原來這位官人確實京都最有名的,不但武藝超群,而且慣破大案。現在步軍統領衙門當差,手下管著四十多名捕快,此人名字叫飛鉤伍降龍。平常,別說這個地方他不屑於來,就是最有名的鏢頭、拳師、大掌櫃們,看見他遠遠的來了,都得趕快的躲一躲。那些流氓、地痞、小偷兒之類的人,就更不用說啦!還沒瞧見他的影兒,就許嚇得撒出了尿。其實,辦案捉賊從來也用不著他親自動手,那麽今天他突然來到了這兒,他不是為辦案,這麽早出來幹麽?可是,這個案子得應當有多麽的大呀?


    吳三貴覺得要完了!他要站不住了!要被嚇得發昏了!他的兒子吳鐵肚,別看肚子真是“稀鬆”‘人可到底在鏢行混過兩年,見過世麵,敢用正眼去瞧這樣的闊人。同時看見有癩子盧大跟著了,這時好朋友啊!還怕什麽?他於是就趕緊披上媳婦給他拿出來的黑白紐扣的小褂,迎上兩步一抱拳,笑著說:“今兒怎麽鳳凰落到無寶地?江老師傅,伍大老爺,你們二位貴人竟到舍下來啦?……”


    “舍下”這兩個字,也覺得說得不俗;官派,占身份!他還得“撰”一“撰”。遂又說:“有失遠迎,當麵恕罪,請吧!二位請到屋裏來歇歇腿兒!二位可別笑話,我們屋裏是亂雞窩,被窩兒還都沒疊呢!拙荊尿盆兒剛拿出去!”他的嘴不聽使,腦子想不起應當說什麽話才好。


    飛鉤伍降龍卻微微搖頭,小胡子嘴兒上掛著點淡淡的笑,說:“我們不進屋,就在這兒看看就得啦。”遂就站在院中,把發亮的跟大星星一般的眼睛,向著院中的幾個徒弟:七頭、徐華仙、趙華五、秦華奎和謝琴等的身上,展了一展。那猛霸王江苞更把幾個徒弟的模樣,一個一個的狠瞪。


    癩子盧大瞧出吳三貴那魂不附體的樣子來了,就笑著上前說:“三叔你老人家別疑惑,我跟伍大班頭、江老師爺,今天一大清早到您這兒來,也不是有什麽事。剛才我跟他們二位在茶館裏會著的,我們喝完了茶,就出來隨便瞎溜達。溜達溜達著,就溜達到您這兒來啦!想要瞧瞧您這兒排戲。”


    飛鉤伍降龍又淡淡的笑著說:“我們就是為來看看吳老板排戲,因為吳老板的戲班是最好的啦!教出來的徒弟個個都是好角兒,隻不知吳老板新近又收了什麽新徒弟沒有?”


    吳三貴搖頭說:“沒有沒有,回稟老爺!我沒有,真沒有……”


    他渾身打著哆嗦,說出來這話也不是他故意隱瞞,收個新徒弟不犯罪;但他隻要見了官,就隻會說沒有,仿佛不會說別的了。伍降龍又帶著笑問:“那麽,吳老板很辛苦啦!不收新徒弟!大概是想找一個可造之材。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是嗎?”吳三貴說:“沒有!沒有!”


    伍降龍又說:“我聽過貴班的戲好多次啦!台上既是都唱得那樣好,私底下怎樣叫、怎樣排?我也早就想要來看看……”


    吳三貴又說:“沒有、沒有!”


    旁邊的猛霸王江苞聽他答非所問,就生氣了,問說:“你有耳朵沒有?”吳三貴說:“沒有,沒有!”


    癩子盧大趕緊來給勸解,江苞又瞪著眼說:“你這個老孫猴!你要腦袋不要?”


    吳三貴身子亂顫,連連的說:“沒有,沒有,沒、沒沒有!……”


    吳鐵肚抱著肚子上前來,陪笑說:“我們這兒……”伍降龍把手一擺,不叫他往下說。伍降龍卻笑眯眯的,點手叫著謝琴,說:“你這個小孩到這兒來!”吳三貴在旁咕咚一聲就跪下了,說:“啟稟老爺!這個孩子因為不聽話,他師哥剛才才打了他。我們也沒有虐待他,是因為他身體太弱,又有點發傻。來到我們這兒五年啦!一出戲也沒學會,白賠了五年的飯,他沒給我掙一個錢。”我想這樣也不行呀!所以有時候才打他,可是決不能夠再打死他啦!我說錯啦!沒有沒有,我沒有打死過徒弟!早先死的那三個徒弟,都是得癆病死的。過幾天,他要是再學不好,就叫他爹媽領回啦……”


    伍降龍繃著臉又問:“他的爸爸是什麽地方的?”


    吳三貴說:“他的爹是我舅舅——不是!不是親舅舅,隻是親戚。沒法子!不能不收留他。他的爹爹是個打漁的,他還有一個姊姊,叫桂英兒……沒有,沒有!我沒有說謊!……”


    吳鐵肚聽他爸爸這樣胡說八道,不知所雲簡直氣個了不得,可是真話反倒不能說了,隻好也添了一句,說:“這孩子是個廢物,要是依著我,從前年就不要他啦!”


    伍降龍聽了,似乎很失望,可是仍然向謝琴笑著說:“小孩兒,你說出一句話來我聽一聽?”江苞又瞪眼,說:“你給我唱一段梆子戲吧!”


    謝琴卻搖頭細聲細氣的說:“我不會!真是一點兒也不會,因為師父沒教給過我——我就會唱西皮跟二簧,京裏現行的昆曲,倒會唱幾口兒。”說的字字句句是純粹的北京官話。


    伍降龍就更納奇了,直翻眼睛。江苞卻拉了他一下,說:“走吧!咱們白來啦!”伍降龍卻忽然望著謝琴一陣獰笑,說:“小兄弟呀!你可別跟我耍這手兒呀?得啦,講點交情吧!跟著我上一個地方玩去吧?”


    謝琴卻發著怔,又像害羞死的,隻是瞪著吳三貴。吳三貴站起來,說:“這位老爺要帶著你去玩,你就跟去吧!”謝琴喜歡得笑說:“我還用換換衣裳啦?”


    伍降龍卻用亮眼睛看著他的神色,江苞卻又拉說:“走吧!走吧!帶著他幹嗎?滿不對,咱們猜錯啦!別再弄得教人在暗地笑咱們!”伍降龍卻依然盯著謝琴,並說:“誰心裏在笑我,我可能看得出來。”


    謝琴卻還是聽著,顯出莫名其妙的樣子,既發怔,有發怯,可又不敢叫人帶著出去玩。飛鉤伍降龍的兩隻尖銳的指爪,就如同一對鐵鉤,隻要抓住了人,人就跑不了。然而這時他失望似的,倒背起手來;翻著眼睛,泛思了又好大半天。剛才的緊張空氣,完全渙散了。旁邊癩子盧大跟吳鐵肚又談起閑話來。


    吳鐵肚說:“怎麽樣啦?劫皇綱的那個案子還沒破嗎?”


    盧大說:“咱那兒知道,隻聽說天津府的賽秦瓊快要來了。大概那個差事,還得在北京辦。”


    吳鐵肚呶呶嘴說:“北京,有飛鉤伍老爺,還用得著別人來插腿嗎?這件功勞難道都要來爭?我想用不著,伍老爺要是為難,別人可就更不行啦!伍老爺是天下第一!——現在有伍子胥的鋼鞭,還用得著秦瓊的鐧嗎?”——他這話自覺說得很俏皮,把伍降龍捧得可以。


    伍降龍轉過身來說:“吳老弟,你們鏢行的人眼皮兒雜,看見什麽告訴我一聲!”


    吳鐵肚受寵若驚的說:“一定一定!我今天就出門給你們找去,我也不管那個強盜是怎樣的三頭六臂。”


    伍降龍說:“話既說到這兒,咱們是一家人,現在這兒也沒有外人。幾個小孩子我也都看過了,倒都是老實的孩子,他們聽見也不要緊。就是,我告訴你——這件案子已經將輔侯爺輔大人牽掛上了,原因就是那批皇綱,全都是自西洋采辦來的珠寶翡翠;是為皇宮內院,裝設百寶鑲嵌的屏風之用的。禦用之物,想不到竟遭盜劫;昨晚更於輔大人的深宅之中發現……”


    說到這裏回頭看了一看,又低聲的說:“按王法講,輔大人有私匿大內珍品、窩藏劫綱大盜之嫌。然而輔大人明白,這時有仇人往他的家裏栽贓,意圖陷害他家受滅門之禍。因此輔大人在家中發現了那種不知從那兒來的怪異之物,立刻就報了禦史衙門、順天府衙門,跟我們衙門。幾位正堂全都是半夜去的,會同檢驗無訛,確屬外來飛賊移髒;輔大人並趕寫奏折,稟明皇上。心明眼亮,正大光明!他又是開國元勳,世襲功爵,汗馬功勞,立過不少,結果竟沒有受一點兒處分。皇上聖明,毫不見罪,隻敕拿賊。這麽一來,我們才真正忙了起來。……”


    他說到這裏一指猛霸王江苞,又接著說:“江老師跟輔大人在外多年,輔大人作過河南總督、川陝總督,還作過江淮總督。一輩子捕盜緝凶,得罪過什麽綠林豪傑,結下過什麽仇家,他自己全都知道,並且還都認識。如今的這案,分明是那強盜不為劫綱圖財,隻為得寶栽贓,他必是與輔大人的家裏有不共戴天之仇無疑。並且輔大人也明白,當時就想起來了,斷定那劫綱之密,必非一人;尚有黨羽,隱身在戲班裏。說實話我們現在才來捉拿。……”


    這些話一經說出,把聽的一些人,連吳三貴、吳鐵肚、七頭、謝琴等等的人,站在那邊聽了半天的紀湘娥,全都嚇得臉色蒼白,都呆呆的說不出一句話。


    伍降龍特意的把謝琴看了看,遂傲然的說:“這些事早晚瞞不住人,不然我明說了,叫大家全都知道。還告訴你們說,我伍降龍要在五天之內破案,破不了案我就摘下這頂官帽,永不在衙門當差。二十年的名聲我仍啦!可是我也得跟那兩個或是三個賊人鬥,直到他們掉了頭,或我進棺材,入土!”


    吳鐵肚說:“有了伍子胥,還找不著楚平王麽?有降龍羅漢濟顛僧,還拿不著華雲龍麽?伍老爺既說是有賊藏在戲班裏?那好,鏢店我也不去啦!今天我就去幫您查一查戲班。現在京都的戲班有:五福班、昇平班、全祿班、高陞班。我跟我爸爸,全認識他們。倘若查出有個帶著賊味兒的人,我當時就把他抓住,送到您的衙門裏!”


    伍降龍點頭說:“好,好,老江!癩子盧大!咱們走吧!在這兒打攪了半天,實在對不起!”說著他三人往外就走,吳鐵肚趕緊往外去送。那伍降龍臨出門的時候,還回頭向謝琴看了一眼。


    吳鐵肚把那三個人送到門外。然後,他腆著大肚子洋洋得意的回來,喜歡得笑的要閉不上嘴,自言自語的說:“行啦,到了咱們出名走運的時候啦!隻要拿住賊,伍降龍跟江苞都得佩服我。作了官,發了財,買上一座大宅子,就他*的不再這兒住啦!”他向他的媳婦又喝一聲:“快給我舀洗臉水去!”說著他就回屋裏去了。


    這時七頭胡華官又把街門關上,趙華五,秦華奎等人還要喊嗓子,謝琴又拴起那杆花槍,要再練習。吳三貴卻急得直跺腳,大聲嚷嚷說:“還喊什麽?還練什麽?你們還想學戲麽?算了吧!我也不教啦!我連唱帶教三十多年,混到如今,窮得隻差點沒光屁股。平日不犯法,不得罪人,想不到今天差官也來了,捕頭也來啦!幸虧還沒把我跟你們全鎖走。可是你們剛才沒聽人家說麽,有賊藏在戲班子裏啦!難道你們都沒有耳朵?都沒聽見?還想唱戲啦!還要腦袋不要啦?……”


    他把幾個徒弟說得全都發怔,不言語,就都仿佛釘在那兒啦!那吳鐵肚在屋裏匆匆忙忙的洗過了臉,連辮子也沒重新編,穿上了一件夏布大衣褂,連紐子也顧不得扣,拖拉拖搭的向外就走,吳三貴趕緊問說:“你要上那兒去呀?”


    吳鐵肚說:“我訪一訪去。”


    吳三貴歎息,說:“咳!你還去訪什麽呀?別多管閑事兒啦!別再踩一腳屎,閑事沒管成,再惹出漏子來,那可就要賠上我的老命啦!輔大人你惹得起麽?”


    吳鐵肚卻跟他爸爸發橫說:“我是要幫助輔大人去捉賊!”


    吳三貴說:“咳!賊咱們也不敢得罪他一點呀!你也不想想,賊既是敢劫皇綱,又敢到輔大人的宅裏去栽贓,還能夠是個好惹的麽?別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萬一那個賊正是咱們的同行,不捉住還則罷了,要是捉住,叫他恨上了咱們,還不得反咬一口,我勸你,千萬別出門啦!還是在家忍著吧,連鏢行也別去啦!咱們就關著這兩扇大門,我的戲也不想教了,過幾天叫這幾個孩子各去尋生路。我們受窮,挨餓都得認命!省得天天嘔氣,還說不定什麽時候大班頭就闖進門來,教你提心吊膽。”


    吳鐵肚卻那裏肯聽他爸爸的話,就把嘴一撇,說:“老胡塗剛才跟人家亂七八糟說的是什麽話?琴官是新來的,那用得瞞人,豈不顯得倒是無私有弊?我要不出去晃搖晃搖,幫助人家去破破案?咱們這裏,你當飛鉤伍降龍就能放了心啦?以後你就閉門家裏坐,還許禍從天上來呢!”


    說著氣忿忿的已開了大門,又回首向謝琴瞪眼說:“琴官你這小子可別跑!我要不是看你這一手指頭就能戳死的軟蛋包,我真得疑惑你啦!反正你決不是個好東西,等待會兒我回來,我再審你!”腆著大肚子就走了。這裏一些師兄弟們瞧著謝琴,謝琴隻受了委屈似的,抵著頭擦眼淚。


    吳三貴走一走歎一口氣,自己去關上了門,然後回過身來,說:“孩子們!你們也都歇去吧!都別著急,誰叫遇著了這事,這不但是咱們倒黴,所有的戲班,都算倒黴啦,飛鉤伍降龍硬說咱們這裏有賊。不錯,咱們唱賈家樓,去程咬金的武二花劫過皇綱,貪歡報的浪裏白條張順,還殺了那麽些個人呢。可是那是戲呢!真賊,咱們誰做過呀?可是現在就算叫人訛上啦!想起剛才伍降龍說的那話。我現在還直打顫,沒法子!大概是咱們師徒到了緣分啦!”


    他的眼圈兒直紅,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歎息,就回到了他的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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