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飛仔細一看,來的這騎馬的女子正是陳伯煜的女兒陳秀俠。這位姑娘生得真是秀若春山,麗如芳樹:年紀雖不大,但體格長得很是勻亭。頭上梳著兩條油亮的長辮,垂在兩肩之前;俊俏、鵝蛋圓的臉兒上,微微施了一些脂粉;兩顆水靈靈的眼睛,真似那秋空上暮後的星星一般。她身穿一件藍綢襖,水綠的綢褲,青繡鞋;雙腿在錦鞍繡(革占)的馬上,手搖著紅絲的鞭子。騎術很好,“得得”地就順著大道馳來。


    這裏徐飛窘得若有個地縫兒他都要鑽進去!他不敢哭,又不敢笑,心裏難受得像刀割一般。此時秀俠姑娘就似一隻彩鳳,倏忽之間來到。她清細的聲音高聲問道:“你們是作什麽的?”忽然她一眼看出是徐飛,就笑著說:“啊呀,徐師哥,你怎麽來啦?你……”她的眼睛觸到那口黑漆的棺材上,她突然吃了一驚,神色也變了。忽用鞭指著問說:“這裏是誰?”


    徐飛瞠著目,目中滾下淚水,說:“這是,這是……”秀俠瞪圓了眼睛大聲問說:“快說是誰?”徐飛淒然地說:“是我,咳!我師叔被惡人張三給殺死了!”他在馬上放聲大哭。秀俠卻臉色煞白,渾身顫喘,但卻沒流眼淚。她“颼”的跳下馬來,跺跺腳說:“我不信!打開棺材給我看,你們別騙我!”兩個車夫也都呆了。


    秀俠揮鞭去抽打車夫,悲痛焦急地說:“快把棺材打開!”徐飛下了馬攔住姑娘,說:“姑娘不要看了,看了徒然傷心。我們設法殺死張三,給他老人家報仇就是了!”秀俠揮鞭又打徐飛,跺跺腳說:“我不信,我不信我爸爸會被人害死!我一定要看,你們別騙我!”徐飛無法,隻得叫兩個車夫把車上的繩子解開,微微啟開棺蓋。秀俠向棺裏一看,立時她麵色慘變,“哎喲”一聲就向後暈倒。


    徐飛趕緊把她托住,一麵努嘴叫了個車夫跑往錦林村中去送信。秀俠姑娘這口氣憋住足有一刻鍾,她才緩了過來。就一頭扒伏在棺材上,用手捶著棺材,用腳跺著車轅,痛哭說:“爸爸呀!……”徐飛這時也不顧得勸慰姑娘了,他也叫著:“師叔!”放聲大哭起來。


    那遣走了的車夫已到錦林村中去送了信,陳伯煜的胞弟陳仲炎就急忙帶領著幾個村人趕來。


    他先把秀俠拉開,然後自己掀起棺材蓋來向裏看了一看,他的臉麵就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悲慘,瞪大了眼睛,高聲問說:“被什麽人殺的?那人跑往那裏去了?”徐飛流著淚囁嚅的說:“凶手是寶刀張三,北京城的鏢頭,信陽州的人。在南水縣米家集,他殺死了我師叔,就……奪了蒼龍騰雨劍跑了!”說畢,放聲嚎啕。這時秀俠姑娘揪住她叔父的胳膊,哭得真心腸俱裂。陳仲炎卻把他的侄女一推,瞪著眼睛說:“哭什麽!找著那張三報仇!”旁邊有村裏的叔叔伯伯們也都上前去勸秀俠。


    當下陳仲炎略微拭了拭眼淚,他就指揮眾人,將棺材抬到村裏。陳家在這錦林村雖不算首戶,但也殷實,家中有一頃來地,雇有幾個長工;隻是陳家的人口很少,老弟兄隻是二人。陳伯煜的夫人,早已亡故,隻留下那秀俠姑娘;陳仲炎倒是妻室尚在,生有二子一女。最長的兒子年已十六歲,名叫陳正仁;其次是女兒,名叫秀英,比秀俠小兩歲,今年十一;第三個男孩,乳名叫大蔭,才不過兩歲。此時,棺材一抬進到家來,家中老小全都痛哭起來。親友們、鄰居們,也都趕來探喪。


    其中有一個鄰人名叫楊大壯,是陳伯煜的徒弟。他哭完了師父之後,就一手扭住了徐飛要打,罵著說:“你這小子,你既在許州跟我師父在店裏住了一夜,難道你就瞧不出來,寶刀張三那小子是沒安著好心!你就叫我師父上這個大當!”說時他揮起拳來,卻被旁邊的人把他攔住。徐飛就哭著辯解說:“楊大哥,你要打我,我都甘心受著;可是你別說是我願意叫那張三害死師叔。在許州城我們是跟張三分屋住著,師叔他直說張三是個誠實漢子,我還能夠說什麽!再說,我又聽說師叔救過張三的性命,而且那時張三的手裏又沒有兵器……”


    楊大壯一聽這話,他更是氣,說:“你剛才說米家集的官人在張三的行李搜出一把尖刀來,現在你怎麽又說是沒有兵器?”徐飛說:“那是一把宰牛的刀,張三他藏在行李卷裏,我怎能看得見?”楊大壯瞪著兩隻凶彪彪的大眼睛,緊握著兩隻鐵牛似的拳頭,咬著牙說:“幹脆,我師父要不是因為你這飯桶,他決死不了!”說著撲過去,“咚咚”給了徐飛兩拳。


    徐飛並不還手,隻是爭辯,他說:“後來我聽人說張三不是好人,我也趕緊追下去。可是因為路上下著大雨,我好容易才找到米家集,可是到了那裏事情就出來了。我趕緊去追張三,但敵不過,他手中有那口蒼龍騰雨劍!”楊大壯更是生氣說:“不用說了,你跟張三一定勾通著,你們貪圖的就是我師父的那口寶劍!”徐飛他聽這樣誣賴,不由就急了,隨也回拳相打。這兩人竟不管棺材,不管死人,也不管怎樣辦喪事,卻在當院相扭著拚打起來。


    親友和鄰人們勸也勸不開,楊大壯的母親在旁急得喊叫說:“大壯,你是瘋了?”陳仲炎卻挺身過去,一手將徐飛拉開,又一拳將楊大壯打倒,怒聲罵道:“你們自相爭鬥算什麽好漢?有本事的到趟信陽州,把張三的頭割來給你們的師父、師叔祭靈,那才叫作英雄!”此時徐飛的衣裳都撕破了,胳臂也出了血。楊大壯由地下爬起來時,已然鼻青臉腫,但兩人還都喘著氣,瞪著眼,仿佛還要拚打一陣似的。


    陳仲炎忙把楊大壯調開,說:“你趕快到城裏去一趟,給福山鏢店、銀槍李家、泰順誠櫃上都去送個信,就快去快回來,見了他們你可不準胡說!”楊大壯嗯了一聲答應著他又怒視了徐飛一眼,他就氣哼哼地走了。這楊大壯今年才十九歲,他從陳伯煜學藝不過二載,還沒有出師。


    陳伯煜生平以教拳為生,所收的徒弟不少,但多半是些財主人家的少爺,和鏢店的小掌櫃。他生前到北京去過,還教過公侯,但那些人全都不用心學,他也不認真教。算來他生平的得意弟子隻有五人。第一是淮南有名的好漢,現在鳳陽城開鏢局的金眼豹蕭淵,第二是在歸德府護院的野牛高進,第三是在京西良鄉作班頭名叫趙風翔,第四是現在陳州開鏢店的擊山手侯文俊,第五就是楊大壯了。可惜楊大壯藝未學成,他師父就死了。


    楊大壯真是傷心,同時又憤恨徐飛的無能,耽誤了他師父的性命。一路上流著淚,跺著腳,就到了新蔡縣城裏。這縣城裏有陳伯煜生前的幾位好友,福山鏢店的鏢頭唐如彪、唐如燕,銀槍李家的李玉雄,泰順誠匯兌局的薑掌櫃;楊大壯都去給送了信。那些朋友乍聽到陳伯煜的死耗,都如在晴空中響了個霹靂,就都趕往錦林村吊祭去了。


    楊大壯把事情辦完,也懶得回家;因為他看著師父的棺材傷心,井且看見徐飛又生氣。他晃晃蕩蕩地在街上走著,才走了一會,就見迎麵跑過來一個人,驚慌地喊著說:“楊大壯!你師父是給寶刀張三害死了嗎?”楊大壯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是常往信陽州汝南府趕車的人毛二。楊大壯就瞪著眼說:“你這小子嚷嚷什麽?誰告訴你的,我師父給寶刀張三害死了!”


    毛二說:“我聽福山鏢店裏的人說的,剛才你不是報喪去的嗎?我告訴你,你要想報仇可容易,我常走信陽州,我認得寶刀張三!”楊大壯說:“好!你認得寶刀張三,走!跟我回錦林村,見陳二爺去!”說時他一伸手將毛二抓往,毛二反倒要跑,連忙說:“我雖然識得寶刀張三,可是我跟他沒有交情,你拉我見陳二爺幹嗎?”


    楊大壯說:“不能夠打你,就是叫你去見陳二爺,你把張三的住處告訴他,我們好商量辦法報仇!”


    毛二卻擺手道:“我不敢去見陳二爺,陳二爺的脾氣厲害,一瞧見他我就害泊。上次陳二奶奶回娘家雇我的車,車錢兩吊五百文,陳二爺忘了給,我也不敢去要。現在他哥哥被張三害死了,他不定有多麽急了,我可不敢去見他。我可以把張三的住處告訴你,來!咱們進到酒館裏再說!”於是兩人進到旁邊一家酒肆中,要了一壺酒兩人飲著。


    因為酒肆裏的人很多,毛二就湊近了楊大壯,低聲對他談說:“我十幾歲時就跟我爹常趕著車到信陽州,那時張三才二十來歲,在信陽州龐家鏢店當夥計,我就認得他。那小子長得忠厚,其實心裏可真是奸詐。他是信陽州大刀劉成的徒弟;劉成是有名的老英雄,可是他的本領卻不見得怎樣高。他的老婆叫焦三娘,吊眼梢、重眉毛、大奶子、人極潑辣,跟了張三有二十多年,什麽也沒生過。抱養了個孩子,今年大概也有十幾歲啦。張三到京裏保鏢是他師父給薦的。那小子在京裏十多年,每隔二年回一趟家,回來就帶些銀子,也不知他是保鏢掙的,還是當強盜搶來的。這些年來家裏也置了幾十畝田地,是個小財主啦!”


    楊大壯拍著桌子說:“你先別說這些不要緊的話!快告訴我張三他的家住在什麽地方?他現在回去了沒有?”毛二說:“有十天啦,我都沒到信陽州。他回去沒回去我也不知道,不過張三的家可很好找。就在信陽州城南十二裏,那裏有高楊樹,地名兒也就叫高楊樹。他家是個小院落,黃土院牆,家裏養著兩條狗,一條黑的,一條黃的。”


    楊大壯喝了一大口酒,扔下幾個錢,就站起身來說:“好,我走了!”毛二追出酒店去,問楊大壯說:“怎麽你這就要找張三給你師父報仇去嗎?你一個人去可不行。張三在那裏有幾個把兄弟,鐵頭餘五、火眼龐二、花胸脯鮑小三,那都是信陽州有名的地痞,龐家鏢店的鏢頭!”楊大壯把胳臂一掄說:“誰管他!”說畢急忙走去。


    他出了縣城,緊緊趕回錦林村,到陳家一看,靈柩已然停放好了。棺材前有一張供桌,上麵擺著香爐燭台,前麵一隻鐵盆,燒著紙,起著熊熊的火光。陳秀俠姑娘已換上了白繩的辮根,因為孝服沒趕得做,隻換了一身青布的衣褲,腳下的鞋可已用白布蒙上了。在棺材旁放著一個棉墊子,秀俠姑娘就跪在那墊子上。她低垂著首,硬咽著,眼淚直往下流,衣襟都濕了一大片。


    陳二爺仲炎是正在另一間屋裏,與幾位前來吊祭的貴客敘述他胞兄被害之事。徐飛是正在指使著幾個人,用竹竿蘆席給這院中支搭一座喪棚。楊大壯就低著頭一直走到秀俠姑娘的近前,壓著他那大嗓音,悄聲說,“喂!姑娘,哭又有什麽用?人還能夠又活了?想法子咱們給他老人家報仇,找張三那小子去!信陽州離著這兒不遠,一兩天就到,不到五天咱們就回來了;帶著張三的狗腦袋,放在這桌上咱們給他老人家上祭。然後人命官司由我打,我為給我師父報仇,就是給張三抵命,我也甘心清願!”


    秀俠姑娘抬起頭來,哭著說:“我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張三去給我爸爸報仇,可是我叔父剛才又對我說,現在他已派人到陳州給我師兄侯文俊去送信了。須要等他來到,叫他給我們看家,我叔父才能帶我報仇去!”楊大壯撇嘴冷笑說道:“那可就晚了!由陳州到咱們這兒,來去總得兩天。再說候文俊這兩年交了許多朋友,整年的東走西逛,他還未必在家。若等他來到,恐怕寶刀張三早就跑遠了。他跑到旁處一改名換姓,咱們還到那兒找他去?別說我師父你爸爸的大仇難報,就是那口蒼龍騰雨劍也是沒法找回來了!”


    秀俠姑娘立刻站起來大聲說:“那麽依你怎樣?咱們現在就去!”楊大壯趕緊擺手悄聲說:“姑娘你別聲張!聲張起來二叔一定要攔擋咱們。依著我就是現在就走,我先把你的馬偷偷牽出去,你趕緊去帶上點錢,帶上白龍吟風劍,隨後咱們在村外土地廟見麵,當時就立刻奔信陽!”秀俠姑娘決然說:“好!你就先把馬牽走吧,在那兒等著我,我一會兒就來!”


    楊大壯點頭說:“好!姑娘你可快著些!”


    於是他興奮著轉身出門,就從門外一棵桃樹上解下秀俠姑娘的那匹馬,和也不知是那位騎來的一匹黑炭似的名駒。旁邊有個看守馬匹的孩子,跑過來就說:“大壯!你別動人家的馬!這黑馬是城裏銀槍李大爺騎來的!”楊大壯說:“我到村外騎著玩一會就回來。”那孩子說:“你為什麽要牽走兩匹馬呢,難道你有四條腿?”楊大壯說:“混蛋!我為是騎完了這匹馬再騎那匹,要比比那匹好。”


    看馬的孩子笑了笑,楊大壯就牽著兩匹馬走了。走到家門前,他匆忙地進去取了自己的寶劍,然後出村,騎著一匹拉著一匹,直奔那座破爛的土地廟。連馬都不下,就站在那裏等候了一會,隻見陳秀俠姑娘挾著她那“白龍吟風劍”飛也似的跑來。楊大壯趕緊迎過去,秀俠就飛身上馬,大壯遞給她一杆皮鞭。秀俠就將寶劍掛在鞍旁,一手執韁,一手揮鞭,說道:“快走!我叔父待會就許趕來,他一定把咱們揪回去!”於是兩匹馬“得得”的直往西南去。地下雨後的泥水都飛濺起來,一溜煙似地走去。


    大約走出有五六十裏路,秀俠姑娘才收住韁,在後麵喘著氣說:“慢點兒走吧!哎喲慢點兒走吧!”楊大壯回頭看了看,見後麵沒有人馬追來,他就說:“不要緊了,二叔他就是察覺你跑出來了,也一定猜得到你是找寶刀張三報仇去了。他也一定佩服咱們的,不能追咱們回去。姑娘,咱們慢慢地走也行,反正明天準能到信陽州。憑著你那口白龍吟風劍,跟我這件兵刃,準能把他老人家的大仇報了!”


    秀俠姑娘拿手絹擦擦眼淚,又擦擦從鬢邊流來的汗,依舊喘著說:“大壯這條路你熟嗎?你不能走錯了呀?”楊大壯卻怔了一怔,看看方向,就說:“反正我認得路,我跟咱們村裏的孟老頭兒到信陽賣過棗子,決不會走錯,頂多繞了一點遠。”秀俠說:“咱們還是快走吧!別耽誤!”於是楊大壯在前,秀俠在後,兩匹馬又“得得”的前行。


    又走下三四十裏,就見前麵有一處村鎮,楊大壯高興著說:“我認得啦!前麵就是高橋鎮,那地方有個範猴子,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以開店為生。”秀俠姑娘說:“難道咱們這就找店房住下嗎?”


    楊大壯搖頭說:“不,不,天色還早,你別看天都快黑了,這是因為陰天。我不過說我在那鎮上認識幾個人,開店的範猴子早先是個賊,姑娘你忘了吧?前五六年,你那時大約才七八歲,有個賊到你們家裏去偷雞給陳二叔捉住了,捆上打了好幾十鞭子,幾乎給打死。範猴子那時窮得很,現在他可闊了,開了一座範家老店,買賣很是發達,他也交了不少朋友,都是江湖有名人物。無論遠近,提說起範猴子來也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了。”


    秀俠本來並不記得有什麽範猴子這個人,所以由他說,自己並不怎樣去聽,隻是催著馬走。楊大壯又說:“要說起來陳二叔才是心狠,我師父是個忠厚人。那範猴子偷雞,我師父沒在家,他老人家若在家,也就把範猴子放了。咳!我想我師父那麽忠厚的人,武藝又那麽好,手中又永遠帶著那口蒼龍騰雨劍,他老人家怎會叫人給害死了呢!我真疑心這不是真事!”秀俠姑娘坐在馬上忽然啜泣起來,楊大壯又怒罵徐飛。


    往前又走了五六裏,就來到那高橋鎮,隻見鎮市並不大,鋪戶稀稀,往來的人也很少。可是兩匹馬尚未出這條街,就聽旁邊有人說:“這不是楊大壯嗎?”楊大壯在馬上扭頭,用鞭指著說:“你這賊猴子!”秀俠也扭頭去看,就見在一家店房前,站著一個穿土色褲褂的瘦小的人,向楊大壯微笑著,並直用眼盯看自己。隨後,那店房裏又鑽出幾個人,個個是一臉橫肉,有的穿看(著)短衣,有的赤著背,全都把一種狼似的目光來盯看馬上攜劍的小姑娘。秀俠覺得很討厭這幾個人,就向楊大壯說:“快走!”楊大壯又向那範猴子開了兩句玩笑話,他就帶著秀俠,雙馬走出了這座鎮市。


    順著大路向西南又行了二十餘裏,此時暮色漸濃,涼風愈緊,前後簡直連一個人也看不見。秀俠卻覺得十分疲乏了,剛要說:“大壯,咱們是要走一夜嗎?”卻聽身後像敲鼓似的,一陣馬蹄之聲追來。身後的馬聲越來越近,秀俠就驚訝著把馬收住,問楊大壯說:“是有人追下我們來了吧!別是我叔父他們吧?”楊大壯也勒住韁繩回頭去看,發著怔說:“不能呀!咱們已然走出這麽遠來了。”此時後麵的馬匹就追到了,蹄聲雜亂,震耳響。楊大壯就高聲向後麵喊道:“喂!你們是幹什麽的?哪兒來的?”


    那邊馬到臨近,就點起兩隻馬燈,向這邊照著看。這邊秀俠跟著大壯也藉燈光把那邊看得很清楚,他們一共是五匹馬,馬上幾個凶眉惡眼的漢子,原來正是剛才高橋鎮看見的那幾個人。楊大壯一看情形不好,他就趕緊抱拳說:“諸位老哥,你們都跟範猴子是朋友吧?我們兩人也最相好。兄弟我是鐵掌陳大爺的徒弟!”那五個人就似沒聽見他說這話似的,一齊抽出刀來,把馬圍了一個圈子,包圍住了楊大壯和秀俠。秀俠就趕緊由鞍旁抽出了白龍吟風劍。


    那五人之中有一個長些黑胡子的人就厲聲說:“你們都下馬來,把劍扔下,要是不聽話,可立刻就要你們的兩條小命!”楊大壯依然抱拳說:“朋友們講些交清,我們才離家不遠,聽你們的口音大概也都是老鄉?”黑胡子的賊人就瞪眼說:“誰是你的老鄉?休說廢話!”另有兩個賊人就過來要掀秀俠下馬,秀俠卻“颼”的把寶劍一抖厲聲說道:“你們敢上前?你們敢欺負我?你們都是賊!”她大聲嚷了起來,接著晃動寶劍就與兩個賊人交起手來。


    楊大壯也抽出寶劍,與那黑胡子的賊人交手。爭鬥了兩三合,秀俠因在馬上施展不開劍法,她就跳了下來。這時又由北麵趕來了兩個騎馬的賊人,賊人一共是七個了,他們人多力眾,一擁齊上。秀俠手中雖有寶劍,但因她身短力弱,所以顧應不過來,劍法也施展不開。又戰了三四回合,她就不住的向後退,可是這時就聽見“哎喲”一聲,似乎是楊大壯的慘叫之聲。秀俠心裏嚇了一跳,急忙掄劍,盡力去迎殺。卻見對方的人更加多了,大約是五六個人一齊舞刀向她逼來。


    在這危難緊急之時,秀俠忽然想起一個辦法來,就是她父親陳伯煜在世時,在傳給她武藝之際曾說過:“走江湖的人如遇強敵,或是自己的人孤力弱,最要緊的是不可戀戰,須趁機奪馬逃走。”此時她想起來了,遂趕緊連抖幾劍反逼那幾個人,那幾個人就一齊掄刀向她去砍。她這回不再使用什麽輾轉騰挪的劍術,隻專用劍去磕對方的刀。對方的那幾個人雖然都掄著刀,可是又全極力躲避她手中的劍,似乎也是曉得她這口劍的厲害。


    但究竟現在是相逼在一起了,所以隻聽“鏘鏘”的兩聲立時有兩個賊人的刀就折斷了。他們齊聲喊道:“好寶劍!”秀俠卻趁勢跑到了道旁,要去牽馬,才抓到一匹馬,卻見那邊賊人飛來了塊石頭,都打中秀俠的腰上;秀俠忍著疼痛,飛身上馬,也不辨方向就馳馬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十幾步,不料那地上伏著兩個賊人,猛的一躍就把秀俠的馬頭揪住。秀俠在馬上趕緊揮劍去砍,那兩個卻都急忙伏身,用力抱住了馬腿,同時一掀,秀俠就在馬上坐不住,立刻摔了下來。她又趕緊挺身而起,揮劍去殺那兩人,那二人卻牽著馬跑開了。


    遠處的賊人們又趕緊掄刀來殺秀俠,秀俠無法逃,隻得又挺劍去迎戰。三五合之下,又被她的劍削了一口刀。不防這時又有兩塊飛石打來,有一塊正打中秀俠的右手上,秀俠的手一疼,就拿不住劍;賊人就都撲了過來,她手中的白龍吟風劍,就被賊人奪過去了。並且背上受了兩刀,但都是用刀背打她的,她的雙臂也都被賊人緊緊揪住。她就急得痛哭說:“哎喲!你們這夥賊!你們要害我嗎?我叔父可不是好惹的!”


    就有賊人說:“你別怕,我們不害你,我們隻要你這口寶劍。你也別拿你的叔父嚇唬誰!”秀俠又跺腳哭著說:“你們要銀子倒行,寶劍可得還我,那是我爸爸陳伯煜留下的!”賊人卻笑著說:“陳伯煜早見了閻王啦!現在你好好的聽我們的話,不許掙紮,要不然,我們可要送你找你的爸爸去!”秀俠手中沒有了兵刃,被三四個大漢揪住,她就仿佛一隻就縛的雛雞,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這時有個賊人抽出一條繩索,把她的手腳都綁上,綁得很緊,繩子勒得骨頭都生疼,秀俠哭說:“你們為什麽要這麽欺負我呀!”那邊有人把楊大壯也綁起,楊大壯是受了傷,他呻吟著,但是一言也不發。秀俠藉燈光看見楊大壯滿臉的血跡,被兩個賊人架著,她就又哭喊說:“大壯你看,他們把咱們都捆起來了,寶劍也給他們拿過去了,你跟他們講講理!”


    有個賊人就拿刀比著秀俠的脖頸,威嚇著說:“你再喊?你要再哼一聲,這一刀就結果了你小賊胚的性命!”楊大壯趕緊說:“師妹別喊了,由他們處置吧!”那賊人們把楊大壯似豬一般的倒捆四蹄,放在車轍上。他們一共是七個人,就把燈籠吹滅,坐在地下歇息,有兩個還裝上煙抽著。秀俠躺在地下,忍痛抽搐著,就聽那幾個賊人談話。原來他們正在商量辦法,其中有一個人厲聲說:“把那男的殺了,女的帶走好了!”秀俠心中一驚,心說:哎呀!他們要殺死大壯!


    卻聽另一個人說:“那不行!怎能弄出人命來?不出人命永遠不會犯案,殺死人可就有冤魂跟著了!”幾個賊人又秘密的商量了半天,並且有兩次他們都像要吵起來,後來似乎是決定了,便有兩個人過去把秀俠抬起。秀俠不曉得他們將要把自己怎樣處置,就嚇得又要哭喊,可是又覺得自己的身子是被人放在馬上了。


    有一個人用臂把住她,並囑咐她說:“不許掙紮,你是個小姑娘,我們決不害你。現在把你送個好地方去,在那兒比在你家還享福!”秀俠哭著低聲問道:“你們要把我送到哪兒去呀?”賊人卻不答言,隻聽得馬蹄亂響,這幾個賊人就都騎著馬走了。秀俠隻得由著他們把她帶走,眼淚不住的流,也不知楊大壯此時是生是死。


    幾匹馬在夜色之下飛馳了半天,始終沒有停蹄。忽然秀俠似乎覺得馬走得遲緩了,睜眼藉繁星斜月的微光去看,原來是已走上了一座高山。這幾匹馬一走到山上便走得非常慢,因為前幾日落雨,山路十分泥滑。抱著秀俠的那個賊人,除了用手緊按住秀俠之外,並用力勒著馬韁,忽聽前麵有人喊道:“站住吧!把那小子結果了吧!”這喊聲震蕩在這黑夜的高山之上,極為可怖。接著就聽是楊大壯的慘厲叫聲!


    秀俠忍不住地罵道:“你們這夥沒天理的賊人!連我也殺了吧!早晚我叔父要給我們報仇!”她哭著,掙紮著,按著她的那個賊人趕緊掩住她的嘴,並厲著聲音囑咐說:“你喊罵沒有用,白白叫他們殺了你!”這時楊大壯的慘號之聲沒有了,隻有山風“刮啦刮啦”地響。前麵有兩個賊人就哈哈大笑,幾匹馬就越過了山嶺又往下走去了。


    秀俠在馬上臉朝下,她想要看看楊大壯的屍首,可是地下是黑茫茫的什麽東西也看不見。她就想:白天楊大壯還是好好的,走過高橋鎮時還跟那範猴子說笑,怎麽現在他就死了?楊大壯是好人,他怎麽會死了?跟我爸爸一樣的被人殺死了!兩口寶劍都被人搶去了!她傷心痛哭,加之繩子綁得難受,馬顛得頭昏,漸漸她就失去了知覺。


    及至她蘇醒過來,見自己身子不在馬上,卻是在屋裏的地下臥著,手腳的綁繩也都解開了,但被勒之處還是十分疼痛。她見眼前就是一張破板床,床上坐著個很胖的婦人,正在燈畔低著頭做針線,此外再無別人。秀俠非常驚詫,不知這裏是什麽地方?她又不敢問,身子稍微動彈了一下,那婦人立時就把眼睛盯在她的身上,放下針線說:“你緩過氣兒來啦?孩子你別害怕,上床來歇一會兒吧!”她把秀俠的手一拉,就拉到床上來。秀俠驚恐著,悄聲地問說:“這是什麽地方呀?”


    胖婦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笑著說:“你就別問啦!放心!我們都不是壞人,不會害你的命。你是一個小姑娘,我也不能叫那幾個小子糟蹋你!”秀俠身上打著顫,又聽外屋有許多大漢子發出來的沉重鼾聲。這婦人雖長得相貌很凶,可是對秀俠的態度倒還不惡。她穿的是紅布小襖黑褲子,手裏縫補的是一件半舊的玫瑰紫色緞子鑲著寬邊的夾襖。燈裏的清油已沒有多少了,頂針掉在床上都找不著了。


    婦人直打哈欠,在她張大嘴的時候,秀俠就看見她是缺了個門牙。婦人一睹氣,把活計向旁一推,說:“我也不做啦!明天就這麽穿吧!”因為門牙漏氣,她發出的聲音很是特別,她又摸摸秀俠的臉蛋,咧著嘴笑說:“你這臉蛋多嫩呀!模樣多俏呀!等著,我給你找個好婆家!”


    秀俠臉上一陣紅,心裏是羞澀、憤恨、恐懼,交集在一起。婦人用手一推,就跟她一同倒在床上,拉了一條紅被兩人蓋上。就同拍小孩似的,婦人用手拍秀俠,並在被窩裏悄聲說:“你別害怕,我們都不是壞人。就是那個黑胡子的人,他叫火眼龐二,打劫你們都是他的主意。現在他得了你那口好寶劍,不許叫別人摸一摸,鬧得別人都很不高興,可是又都不敢惹他。”


    秀俠悄聲說:“那寶劍我不要了,你們放我回去吧!你們要能把我送回去,我一定叫我叔父給你們好多的錢!”


    婦人趕緊擺手說:“你千萬別提你叔父,他們都恨你叔父。聽說你叔父厲害極了,他殺人不眨眼!”秀俠說:“我叔父的脾氣倒是不很好,可是這三四年他常在家裏,沒殺過人,也沒有傷過人。”婦人說:“那就是三四年前,你叔父一定得罪過他們。他們這回不但為奪你那口寶劍,還是為出氣、泄恨!”秀俠哭著說:“那麽他們要把我怎樣呀?”


    婦人說:“他們倒是不想害你,可也不能叫你回去,打算把你送到汝州去。汝州有個戚四媽媽,她養著好些姑娘,我聽說那娘兒們心腸還不錯,把你送了去準保有好的吃、好的穿,過個一年半載你們家裏一定得著信接你去。”秀俠聽著,不禁哽咽著哭泣。婦人又恫嚇著說:“別哭!把那些人哭醒了可了不得,他們都能殺死你!”秀俠至此時知道哭是無益,不順從他們也是不行。


    室外那幾個賊人的鼾聲像雷似地吼著,少時,那婦人也疲倦了,仰著肥胖的身體睡去,也呼嚕呼嚕地打著鼾聲。秀俠幾次想要爬起來,到外屋去殺傷一兩個賊人,然後逃走。但是她的胳臂和兩腿都被繩子勒得到現在還發疼,又藉著那盞垂滅的燈,看著四下的牆壁,見沒有一件兵器,連杆木棍也沒有。


    最後,她把心一橫坐起來,剛要慢慢下床,可是那胖婦人又一翻身,秀俠又趕緊躺下。心裏恐懼地想:不行!太危險,假如我逃不成,再被他們殺死,那我的叔父永遠也找不著我了!我爸爸的仇恨永遠也不能報了!楊大壯也白死了!蒼龍騰雨、白龍吟風兩口寶劍也永遠找不回來了!如此輾轉尋思,她就決定忍氣吞聲,先保全住了性命,然後再乘機奪劍,設法逃脫;後半夜她也沒有睡覺,不覺紙窗就發白了。


    外屋睡的幾個強盜也都先後醒了,那留著黑胡子的火眼龐二進屋來把胖婦人叫醒,調笑了一陣,胖婦人也笑著,並用村野的話罵他。然後龐二就催著婦人說:“俠(應為“快”字)做飯!吃完了咱們就走。”又瞪眼向秀俠說:“幫助你大娘燒火去,在路上你若敢哼一聲,我立刻就抽出劍來要你的小賤命!不瞧著你小,早不能叫你活到現在!”秀俠心裏雖然氣慣,可是極力忍耐著,一聲也不語;跟著那胖婦人到廚房去做飯。


    做飯時她偷眼向門外去著,見籬笆牆,院中幾棵樹,拴著五匹馬,這地方似在荒村之中。秋風蕭瑟,木葉凋零,景況極為淒涼。秀俠一麵燒火,一麵又落淚,悲悼她的父親,並想家鄉錦林村中現在叔父們不定是如何的優急悲痛了。


    少時胖婦人把飯做好,拿到屋中,秀俠才看出原來現在隻有五個賊人,大概那兩個是昨夜就到別處去了。這五個賊推著那胖婦人,在一起飲酒吃飯,十分狂樂,秀俠低著頭,隨他們當作仆役似的指使,但她卻時時偷眼看那放在火眼龐二身旁的寶劍。同時,秀俠注意他們的講話,除了知道那長著黑胡子的賊首名叫火眼龐二之外,並知道一個高身材的,就是昨夜用馬將自己馱到這兒來的那個賊人,名叫鐵頭餘五。


    他們說到了“張三哥”,火眼龐二並且拿著那口白龍劍說:“回到家裏,我非眼(跟)張三哥試一試,倒要看是他那口劍好,還是我這口劍好。”餘五說:“老三他一定要跟你換,因為他得了那口蒼龍劍,回到家裏就病了。他聽陳伯煜說過,那蒼龍劍是口凶劍,誰得到手裏誰就倒黴。陳伯煜配帶那口劍十幾年,結果是喪了性命。這口白龍劍才是吉劍呢!聽說得了的人準發財。”龐二得意笑著說:“那我可不能跟他換,到臘月我就娶我們這嫂子,我還要討個吉利呢!”說著他跟那胖婦人作出種種醜態,並大口的喝酒。


    秀俠在旁聽著,心中極為氣憤,並且悲痛,暗想,原來他們都是仇人寶刀張三的朋友呀!這一定是張三告訴他們我家尚有一口白龍劍,他們才來打劫。因此暗暗咬牙痛恨,恨不得立時奪過劍來,先把這些人都殺死,然後再找張三去複仇。可是自己此時卻沒有那力量,她並且怕被賊人們看出她臉上的悲痛之色,所以就轉過臉去。


    不想有個賊人就用手拉她說:“小妹子,你也來喝一口,我們恨的是你爸爸、你叔父,並不恨你。你跟著我們到汝州,給你找個好女婿,咱們按親戚走!”秀俠真是忍耐不住了,將要翻臉跟這幾個人拚命,卻見餘五把這個賊人拉回去,他說:“老七你這可不對,姑娘是為送給大爺的,你不準沒規矩!”那賊人立刻就老實著坐下。秀俠又猜不出他們的“大爺”是誰,可是心裏也略略明白,知道這些人一定是要把自己送到一個更壞的地方去,便更是著急悲痛。同時想法子應當怎樣脫身。


    少時賊人們都已酒足飯飽,便亂哄哄地出去備馬。又待了一會,見火眼龐二腰掛白龍劍進來,向那胖婦人說:“快換衣裳,咱們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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