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蠍子說完話,就把一雙臂搭在秀俠的肩上,背著月光往山上走去。秀俠一麵隨著她走,一麵心中卻想:她要教給我武藝,幫助我找寶刀張三替父報仇,自然是很好,就是送給她一口寶劍也可以。隻是想叫我在山上長住,同她在一起作強盜,那如何能成呢?我父親生前最恨強盜,我叔父隻要見個小賊都要打死。我們是清白的人家,我現在不幸落難,陷於賊窟,為保全生命在此暫時住著,是出於無奈;但是,要叫我將來跟她一起去打劫,去作賊人,那如何能行?


    秀俠心裏雖這樣想著,但卻不敢跟紅蠍子說出來。因為紅蠍子現在的脾氣才變得好些,倘若自己一句話說出使她不樂意,她又把臉變成凶暴,那可怎麽好?於是秀俠就忍耐著心中的憂慮,麵上故意喜歡,並且故意跟紅蠍子表示親近,婉轉地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


    那紅蠍子本來是滿腔的離情苦緒,沒有人對她溫暖,如今有了秀俠就像是個女伴似的、姊妹似的;這樣安慰她,她竟變得十分感激。兩人搭著肩挽著手,回到山上楓葉村中,到了家裏,這時那焦媽已經睡熟了。紅蠍子就跟秀俠兩人一同到廚房,一邊說著笑,一邊熱了菜,篩了酒,便拿回北屋中,紅蠍子就讓秀俠陪著地喝酒;並打開一扇窗欞,為是看那天邊的秋月。紅蠍子細細地詢問秀俠家中的情景,又打聽那兩口寶劍的故事。


    秀俠卻忍淚回答,並說自己想要回到家裏去看看,然後再回山上來。紅蠍子聽了,起先她是麵色一變,後來她又細細的尋思,就說:“其實我叫你回新蔡縣去看看也可以,可是你叔父必不能再叫你出來了。你叔父那人我雖沒見過,可是聽說那人極為可恨,專與我們綠林人作對;你回去跟他住在一起也決無好處。你就安心住在我這裏吧,住長了你就知道了,我們這兒一定比你家裏還好。”秀俠聽了,便不再作聲。


    當下二人飲酒談到深夜,紅蠍子已然微醉了。她才叫秀俠與她一同就寢。當晚,紅蠍子睡得很酣,白龍吟風劍就在外屋的牆上掛著。秀俠有幾次都想起身逃走,然而她又沒有那些膽量,因為窗外的月光明亮,簡直如同白晝一般。到三更以後,窗外的月光倒是發暗了,可是那個嬰兒又不住的啼哭,就把紅蠍子給驚醒了。紅蠍子一醒,她就不能再睡,就跟秀俠談著話,直談到天色將明。紅蠍子仍然醒著,秀俠卻在不知不覺中睡去了。


    次日,秀俠醒來時就見紅蠍子正在院中練劍,劍勢如鳥轉鷹翻;陪襯上紅蠍子今天換上一身大紅綢子的衣褲,更如丹風一般,華豔絕倫。練完了幾套劍,她又試她那細巧的袖箭。那袖箭不過是在袖口裏藏著,抽出來是隻八寸多長的,很細的刻著花的竹筒,竹筒的上麵有個黃鋼的箍子,那就是彈簧。另從一個衣袋裏拿出個皮套,皮套裏有十幾枝又細又短的箭,但箭頭卻極為鋒利,被陽光照著發亮。


    紅蠍子在牆上掛著一個棉布做的小口袋,就像是個煙袋荷包似的;她站在西牆,相離約五六丈遠,她就一枝一枝的裝著箭去打。她的手隻隨便起落,並不必仔細地瞄準,但不多時間她就將那十幾枝箭完全打在那小棉口袋上,使那小棉口袋變成了個小刺蝟;一枝也沒有虛發,一枝也沒有落在地下。秀俠在窗裏看了,不禁驚訝,麵(而)且羨慕。心說:哎喲!她的本領怎麽這樣好呀?又似乎很惋借,暗想:一個本領高強年輕美貌的人竟作女盜,嫁了個凶惡醜陋的丈夫,她那丈夫還對她不好!


    此時紅蠍子已將袖箭全部收起,她手提著白龍吟風劍,忽然看見窗裏的秀俠,她就笑著招手,說:“出來,來!我教你練武!”秀俠就假裝作喜歡的樣子,跳跳躍躍地跑到院中來,說:“我還沒洗臉梳頭呢!”紅蠍子指著自己那微微蓬鬆的雲髻,又笑著說:“誰梳呢?你看我也是沒梳頭,咱們先練練武藝。我不是說大話,隻要你能專心跟我學,一年的工夫,我就準保你所向無敵,江湖隨你走!”


    她隨就先將那口白龍吟風劍舞了幾個姿式,便又將劍交給秀俠,說:“你練吧!別害羞,武藝都是一步一步才學成的,我由七歲時學劍,十歲又學袖箭,為這兩件武器,不知受過我父親多少次打。我父親的脾氣很怪,待女兒一點也沒有情麵!”說到這裏,她不禁思念起她那五載未晤的父親。秀俠接過白龍吟風劍來,心中更是難過。兩個人的心裏裏都各有悲傷,臉上雖然都帶出一些愁慘之色,可是彼此都沒有說出。


    當下秀俠略一斂神,右手握劍,左臂平伸,腳下騰娜,劍光抖起。她原想將她父親所傳的劍法施展一套,但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暗想:我不能露出會武藝來,若叫紅蠍子看出,她更必要時時提防我了。於是就故意將劍瞎掄了幾掄,然後就收住劍喘息,並裝作慚愧的樣子。紅蠍子倒過來安慰她,笑著說:“你別發怯,隻要肯用心練,不久就可以學成我這樣的本事,早先……”


    說到這裏,紅蠍子笑得接上氣不接下氣,拍著秀俠的肩膀道:“我聽人說陳伯煜女兒是好劍法,我心裏還有點氣憤呢!那天見你被火眼龐二他們裝於車裏,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就看出來你不行。如今一看,原來你對劍法一點兒也不會,咳!你怎這麽荒唐呀?你既不會劍法,可又帶著這麽好的寶劍出來,找寶刀張三報仇,那如何能成?你不是自己找著受苦遇難嗎?”說得秀俠不禁落下眼淚。


    紅蠍子又笑著勸她說:“別哭!你就拜我為師吧。天天我傳授你武藝,可是你將來別忘了你師父對你的好處!”說畢這話,她就高高興興的指點秀俠的劍法,隨說隨以劍作比。秀俠的武藝原有根底,紅蠍子所說的雖很簡略,但她卻都明白,她就更覺出,這女盜的劍法實在精熟,真堪與自己的亡父相比,而不分上下。或者比自己的叔父陳仲炎武藝還要強些!所以她的心中便轉了念頭,不再急著下山逃走,她要從這女盜學會了劍法,……尤其是她那百發百中的袖箭。耐心在此住上一二年,待藝成之後,自己再索回了白龍劍,去尋寶刀張三為父複仇。


    待了一會,那焦媽起來了,何媽也來了。兩個老媽子見紅蠍子忽然又對秀俠好了,而且還十分親熱,她們就不禁驚訝。紅蠍子在院中教了半天劍法,秀俠都學會了,紅蠍子就很喜歡秀俠的聰明,就更對她好。也不叫她下廚去做飯了,隻叫她幫助抱抱孩子,用飯時兩人也是一起吃。秀俠一口一聲的向紅蠍子叫“沈姑姑”,但是看她倆那親密的情形,簡直如同姊妹一般。


    何媽看了這種情形,她倒是十分歡喜,她伺候著,更是高興。可是那焦媽卻十分妒恨,氣得跟個蛤蟆一般。秀俠知道這焦媽也是個強盜的妻子,看她那凶橫的模樣,大概什麽都作得出來,所以對她不敢得罪;每逢要吩咐她作點什麽事,必要先笑著,就像請托似的。所以兩天以後,就把那焦媽也感化得消了妒恨,並且沒事時,也很高興的跟秀俠談天。由她的口裏秀俠又知道了許多關於紅蠍子的事情,知道紅蠍子在這幾年之內作案無算,多處的官兵都正在捉拿她。


    可是因為她的武藝太好,這座山的形勢又極為僻靜凶險,所以官兵對她莫可如何。秀俠來到這裏約兩個月,見紅蠍子倒是不常常下山去打劫,可是她的銀錢似乎是很多,衣服首飾也不計其數;秀俠就明白紅蠍子在過去一定是作過大案,並且不定殺過多少人;所以紅蠍子雖然對秀俠很好,可是秀俠心中總是警戒著,自己真心的話決不對她說一句。


    這時,山中的樹葉脫盡,北風吹起,十分寒冷;紅蠍子把她自己的舊棉衣給了秀俠兩件,讓何媽拆洗了、改小了,給秀俠穿。仍然每天教授秀俠的武藝,她也越教越有精神,秀俠也是越學越有興趣。更因為每天兩人舞劍打擊,都十分忙碌,所以倒忘了各人心中的愁思。一天一天的時序已走入了嚴冬,山中已落了大雪,四麵的高峰峻嶺都成了銀色的,天空卻像黑鉛那般陰沉;就在這大雪飄飄之中,忽然黑山神於九回到家裏。


    黑山神進門的時候,是被兩個人抬著,他披著大羊皮襖,那羊皮就跟雪那樣的白,可是卻染了幾處血跡。紅蠍子一看見了,她就不住痛哭,和那隨他丈夫來的幾個人雜亂的談話。秀俠本來很驚訝,打算要聽一聽黑山神在外麵是被什麽人所傷?傷得重不重?可是那何媽就拉著她,悄聲說:“快走,跟我們走吧!”


    秀俠就驚訝著,也猜不出這事與自己有什麽相幹。跟隨何媽到了門外,就見外麵在那枯凋了的楓樹上拴著四匹馬,馬都低著頭啃雪,卻沒有一個人顧得來喂。何媽就帶著秀俠踏著雪走,村裏也沒有一個人。出了村子,到了山坡上才看見幾間茅屋,石頭牆,原來這就是何媽的家。


    何媽護著秀俠到家裏,這才悄聲告訴她說:“陳姑娘,我把你護到這兒來,是九奶奶的主意。九奶奶她早就囑咐過我啦,說是隻要九爺一回家來,就讓你到我們這兒住些日子。因為……”說到這兒,她覺得很不好意思的就又說:“焦媽是壞人,她盼著九爺把你收作個小奶奶。那樣一來,九爺就能長在家住了,不至於再到外麵姘女人去啦!九奶奶早先也打算那樣辦,可是現在你當了她的徒弟,她覺看(著)你很好,她就不忍得那樣把你蹧踐了,所以才叫你到我這兒來住些日。九爺受的傷不大重,大概養些日子他還要走;可是不能叫他瞧見你,隻要他一瞧見,他就可永遠惦記上了。你就早晚脫不開他的手。”


    秀俠一聽,不禁臉紅,同時心中十分難過,因為自感到處境是太危險可慮了。但紅蠍子那樣一個盜婦,竟能如此關照自己,卻又實在難得。何媽說完了那些話,就又囑咐秀俠說:“陳姑娘,你可千萬好好在我家裏住著,別出門。九爺這次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壞小子。倘若你在我家裏出了點什麽舛錯,紅蠍子她可就許要了我的命!”秀俠連連點頭說:“我決不能累上你!”待了一會,何媽就走了。窗外的密雪仍然飄著,屋裏很黑。秀俠悶悶地坐著,心中不勝煩慮。秀俠想逃又不敢逃,想在這裏卻又覺身邊時時有危險和侮辱。


    何媽的家裏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媳,三個孫子,很是熱鬧。秀俠由此,又不禁思念起久別的自己的家庭。天色都快黑了,雪愈下愈密,忽然秀俠眼見得由窗外石牆之上跳下來一個人,站在雪地下。秀俠吃了一驚,定睛一看,才著見是個女人,正是紅蠍子。她那身紅衣裳站在皎白的雪地上,更顯出十分的豔麗。秀俠立時把眉頭展開,趕緊迎了出去,笑著叫聲:“沈姑姑,你真漂亮呀!”說到這裏,又覺得自己不應當太喜歡了。同時見紅蠍子的兩眼又迸出來凶光,臉色也跟往日大不相同;倒背著兩手,忿忿地看著秀俠。


    秀俠心中不禁又害怕,趕緊溫和地問說:“聽說九爺這次回來,是受了傷了,不知道重不重?”紅蠍子瞪著眼嚴厲的問:“你知道九爺是被誰殺傷的?”秀俠戰兢兢的搖頭說:“我不知道!”紅蠍子把手抬起,原來她身後藏著那口“白龍吟風劍”,秀俠趕緊向後退了兩步。


    紅蠍子雖狠狠地舉起寶劍,但她卻不往前來逼,她就厲聲說:“殺傷我丈夫的就是你那叔父陳仲炎,我丈夫的左手被他砍掉了。我對你這麽好,你叔父卻害我家的人!”秀俠嚇得渾身顫抖:“我不知道,我來到山上快四個月了,我叔父作的事我如何曉得?”紅蠍子的臉又突然變緩和了,她走過來一手提劍,一手又拍著秀俠,安慰說:“真氣壞了我啦!你叔父真可恨,早晚我一定殺了他,給我丈夫報仇。可是我不恨你,你是小孩子;我這回來不過是叫你知道知道,你叔父有多凶狠,比我們作強盜的人還狠。以後你別姓他那個陳啦,你改我娘家的姓,也姓沈吧!”秀俠點了點頭。


    紅蠍子又囑咐她說:“你別害怕,在這裏好好住著吧!我還得走,咳!你叔父真可恨,九爺現在疼得連話都不能說,我還得趕緊回去看看!”當下紅蠍子又跳牆走了。這裏秀俠卻對於她的叔父陳仲炎,不勝思念和欽佩。秀俠此時心中最惦念的就是不知叔父陳仲炎在什麽地方殺傷了於九?更不知叔父是出來為尋找自己呢,還是為尋找寶刀張三報仇?仇也不知報了沒否?因此心中十分不安。想要設法打聽出來,可是紅蠍子又不準她離開這裏。天又晚了,雪又大,何媽也沒再回來看他。


    這一夜,秀俠作了許多怪夢,到次日她就盼著何媽或是紅蠍子前來。可是直過了正午,仍不見何媽跟紅蠍子的蹤影。外麵的雪還是落得很緊,院中的雪都有二尺多厚,看樣子雪似乎想把這座坎坷的陵穀填平了。秀俠像個囚犯似的在這裏待著,心中想不出一點主意,又尋不出半點機會。


    晚飯之後,忽然何媽急匆匆地跑回來,見了秀俠又說:“陳姑娘你快去看看吧!九爺死了,九奶奶哭得暈過去好幾次,誰勸也不行。隻有你,你決給勸勸去吧!”秀俠吃了一驚,麵色都變了,她趕緊擺手說:“不行,我不能去見九奶奶。九奶奶是昨天來的,她說她丈夫的傷,是我叔父殺傷的,其實我連想也想不到。可是我見了九奶奶,九奶奶一定要殺我!”她驚慌得身上打戰。


    何媽也驚得怔住了,說:“哎呀!原來那什麽陳仲炎,就是你的叔父呀?那個人可真厲害,他是在中牟縣遇見了於九爺,於九爺還帶著七八個人呢,他們隻是兩三個。九爺也沒招惹他,可是他就動起手來,不但傷了九爺,連九爺的兩個盟弟都被殺死了!”又說:“昨天九爺回來,我看他還能夠睜眼,我還以為傷不大重;可是沒想到他的一隻左手全都沒啦,真慘!哼了一天一夜,到現在才死,九奶奶哭得成了淚人。”


    正說到這裏,忽然聽外麵咕咚、咕咚地打門,何媽把話頓住了,回頭驚訝得往窗外去看。秀俠趕緊拉住何媽,驚慌著說:“千萬別給他們開門,這一定是九奶奶他們要來殺我!”說時她渾身哆嗦著。這時外麵仍然咕咚、咕咚地捶門,並有幾個男子的聲音喊道:“快開!快開!”


    秀俠在這危急萬分之時,她隻得把心一橫,暗想:我不會跟他們拚命嗎?我近幾個月來從紅蠍子學武,武藝已進步多了。我跟他們拚一拚,也許能夠逃走。瞪著眼睛四下看了看,可惜這屋中沒有一件兵刃可使。她就趕緊跑過去,又到何媽的兒子的屋中。這屋裏的人全都嚇呆了,小孩,也不住地哭。


    那何媽的二兒子名叫何石頭,年才十七八歲,他由床下找出一口鐵片刀來,向秀俠忿忿地說:“給你刀,你跟他們拚去!別向他們求饒,反正你們是仇人啦!紅蠍子饒得了你,別人也不能饒你。你拚去,我有一杆槍,我幫助你!”秀俠望著這強壯的小夥子,她倒不禁十分驚訝,接過刀來。何石頭又要去找他的紮槍,何媽進來,哭著把她的兒子檔住,跺腳說:“你別給我惹事呀!”何石頭的兄嫂也都把他攔住。


    這時外麵那些人捶了半天,見門還不開,就有兩個人跳上牆頭,連人帶大堆的雪都滾下牆來。他們爬起來就打開門,外麵七八個大漢子都拿著鋼刀、木棍闖了進來,一齊嚷嚷著說:“何大媽!把那丫頭弄出來!她是陳仲炎的侄女,她叔父殺死了九爺,我們得替九爺報仇!”秀俠見外麵來人太多,她手中雖有兵刃,可又不敢上前去動手。那何石頭卻握著拳頭要撞出去,替秀俠打不平,但他的哥哥卻把他抱住,他嫂嫂並捂著他的嘴。


    何媽擋住屋門,她一看,這七八個大漢裏除了兩個常隨著於九到外麵去的強盜,其餘都是村裏的熟人,都是紅蠍子的手下,於是她就不怎樣害怕了。她也高聲說:“喂!你們這些小子別在我這兒混鬧!陳姑娘在我這兒住,是九奶奶的主意;有什麽事你們請九奶奶來,我就把陳姑娘交出去。你們可不行,你們休想進我的屋子!”


    外麵的人說:“好!請九奶奶去!請九奶奶去!”於是就有人走了,可是這裏還有幾個人抱著刀堵著屋子。何媽卻回過頭來,悄聲告訴秀俠說:“你別怕,九奶奶來了,我替你下跪求她!”其實秀俠在這時倒不恐懼了。她眼望著那忿忿地要替自己打不平的何石頭,心說:人家都肯為我拚得出去,難道我倒拚不出去嗎?紅蠍子來了,我跟她鬥一鬥!少時外麵就有人悄聲說:“九奶奶來了!”


    何媽剛要跪下向紅蠍子央求,求她別害秀俠;卻見紅蠍子現在仍然穿著大紅的衣裳,頭發蓬鬆,臉上掛著淚痕,咬著嘴唇;瞪著兩隻冒著毒焰的眼睛,手中未帶寶劍,隻拿著一根皮鞭子。進門來她就向那幾個大漢子怒罵道:“誰叫你們來的?沒有我的話你們憑什麽來此攪鬧?”她揮動皮鞭狠狠地向那幾個大漢的背上去抽,隻聽“吧!吧!”驚人的響聲。幾個大漢不敢還手,並且連哼一聲也不敢,一齊向門外跑去;有的跌倒在雪裏爬起來又跑。


    紅蠍子把那幾個大漢全都打走了,這事倒真出於何媽等人的意料之外。紅蠍子氣喘籲籲地走進屋來,她就向秀俠說:“走!跟我回去吧,我看他們誰還敢害你?”說著伸過一隻手來拉住秀俠。這隻手雖然凍得很涼,然而是柔軟的,秀俠不禁感動得落下淚來,她哭著向紅蠍子說:“沈姑姑!我叔父殺死了你的丈夫,你卻對我這麽好!”


    紅蠍子流著眼淚,但又微微笑著,她這一笑仿佛是在雨中開的桃花。她溫柔的說:“傻丫頭,你叔父殺了我男人,幹你什麽事?冤有頭,債有主,我決找不到你一個小姑娘的頭上。別怕!跟我回去!我現在的心內真難受,你勸勸我吧!”說著,她連手中的皮鞭子都丟在地下了,掏出一塊繡花的手帕來,掩麵不住痛哭。秀俠也汪然流泣,這時連那何石頭全都怔了。


    何媽婆媳在旁邊勸了半天,紅蠍子方才止住哭啼,然後她自己拾起了皮鞭,就拉著秀俠的手走出門去。這時的雪更大,紅蠍子的紅衣裳都被雪沾成了白色,她那頭發上也覆滿了雪,仿佛戴了一頭白花;她的眼淚都在臉上結成了冰,兩隻腳踏在雪中,更成了尖尖的玉筍。秀俠跟隨她回家,就見在那裏的許多大漢,還都不住向自己怒目相視。秀俠見紅蠍子對自己雖無殺害之心,但這些人都恨自己人骨,她就心中忐忑不安。


    紅蠍子把秀俠帶到北房中,就見那床上躺著黑山神於九的屍體。那連腮胡子、大黑勝、帶毛的胸脯,和那斑斑點點的血身,簡直如同一隻死熊一般;紅蠍子看了又不禁抽噎著痛哭。秀俠倒並不為黑山神傷心,她卻由這具死屍又想起自己父親的被慘害之時,她便也不禁汪然流淚。


    紅蠍子拍著秀俠的肩頭,她說:“秀!咱們現在都別哭啦!咱們得商量辦法,就是我打算為我丈夫報仇。現在你叔父在中牟縣劉鳳凰那裏住著,與他同行的有陳州的鏢頭侯文俊、許州的鏢頭徐飛,九爺就是被他們殺死的。明天把九爺葬埋了,後天我們就走,到中牟縣。因為我不認識你的叔父,所以須你指點我,到時你隻告訴我陳仲炎是誰就行,不必你幫助我。殺完了陳仲炎之後,咱們兩家的冤仇就算都解開了,依舊回到山上來學習武藝。要不然,我也保護不住你,因為九爺手下的那些人非要立時就殺死你不可!”


    聽了紅蠍子這些話,秀俠不禁身上顫抖,暗想:這是什麽事?她叫我領著,去殺我的叔父,這如何能成?但是又見紅蠍子說完了那話,就忍著淚,繃著臉兒,瞪著兩隻冒著凶光的眼,又命焦媽和幾個嘍羅給死屍換衣裳。在這種景況之下,秀俠就不敢駁回,也不敢請求或央告,她隻得退到外屋,呆呆地站著。過了些時,外麵就抬進來一口棺材,也不知從那裏弄來的燒紙,就將黑山神入了殮,焚化著燒紙;許多嘍羅都放聲大哭他們的九爺。


    紅蠍子這時就似凶神附了體,她並不再悲傷,就掄著那口白龍吟風劍大聲喊道:“不許哭!”她喊出這句話來,隻見許多大漢子都一齊住了聲。紅蠍子以寶劍剁地,狠狠地頓著她的蓮足,說:“你們哭什麽?等報完了仇,殺死了陳仲炎,你們再來哭,棺材就停在這裏,後天……”她瞪眼望著庭中飄搖的大雪,忽又一咬牙說:“明天清晨咱們就走!”


    秀俠一聽紅蠍子說是明天就要走,她就顏色一變;那些大漢卻非常高興。紅蠍子又到院中,在雪天下,她與那些大漢子聲音嘈雜地又商量了半天,隨後那些人就漸漸散去。紅蠍子進到屋中,將白龍劍又收入鞘內掛在牆上。她就叫那焦媽替她收拾行李,焦媽也很興奮,並時時用眼瞪著秀俠;秀俠卻永遠捏著一把冷汗。到夜間,紅蠍子很早就睡去了,孩子叫秀俠抱著、拍著。


    秀俠一麵拍著那強盜的孤兒,一商(麵)心中緊張的想:無論如何今夜我得趕緊逃走,即使明知被他們發覺追上,一定殺了我,但我也得逃。我趕緊到中牟縣找我的叔父,和兩位師兄,叫他們得防備著。因為紅蠍子的袖箭太惡毒,隻要叫她找了去,叔父必然沒命。這時,窗外的雪仍然密密地落著,北風呼呼地響,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了。孩子已躺在自己的臂上睡熟,紅蠍子在床上已發出了鼾聲。秀俠就將那孩子輕輕地放在紅蠍子的身畔,她躡著足走到外屋。


    就見外屋停著那口可怕的棺材,棺材前有兩條將要燒盡了的蠟燭,突然的發出淒慘的光亮。屋門並沒關閉,院中也無人影。秀俠曉得那嘍羅都是在這村裏住家,現在他們一定各自回家去睡覺,好預備明天走路。隻是,隔著門縫去看,見那南屋裏的燈光還很明亮,不知那焦媽是睡熟了沒有?秀俠一眼又看到壁上掛的那口白龍吟風劍,她心中更是突突地跳個不止,但不敢稍微耽延時間,她踮著腳就將那口寶劍摘下。


    寶劍一到手中,立時她的勇氣就有了,悄悄地先將棺材前兩枝蠟燭吹滅,然後她輕輕推開了門縫,側身出屋。踏著地下很厚的積雪,走到大門前。一看,門關得很嚴。她就到牆邊一聳身,便上了牆頭,然而那牆頭上也有很厚的雪,秀俠立腳不住,一下就把她摔到了牆外;幸因地上的雪厚,雖然她躺在地上,但並沒有一點聲音。她趕緊挾著寶劍爬起來,這時呼地又刮來了一陣寒風。這陣風刮來得很猛,幾乎又把秀俠吹倒。堅硬的風、大塊的雪,擊的秀俠的臉疼,眼睛也迷住了。


    她掙紮著,迎著北風驚慌地走去,就忽聽耳畔騰起了一陣聲音。她嚇得身子一顫,止住了步,發怔的去看。原來是旁邊有戶人家,籬笆裏射出燈光,照在雪地上特別明亮。那籬內的草屋中就人聲嘈雜,並有骰子擲在瓦盆裏之聲。秀俠猜想:在裏麵賭錢的必是那夥強盜。她見門前的一棵樹上係著兩匹馬,都沒有人看著;她立刻又驚又喜,便偷偷地走近前,解下一匹馬來,騎上就走。


    這馬上並無鞍(革占),馬身是白色的,著上了厚厚的白雪,更顯得潔白。同時這匹馬很俠(快),四蹄撓起來雪花,一點聲音也沒有,少時就出了楓葉村。此時就是尋找山路太為困難,因為山嶺、路徑,甚至於每塊石頭都是白的;可以說此時的天地是渾然一色,什麽也分辨不清楚。秀俠催著馬,心中十分著急,就像亂撞似的,撞了半天方才闖進一股山路之中。


    山路還不太窄,可是極為回迂曲折,並且很陡,所以秀俠這匹馬不能夠快走。心裏卻極為焦急,又須防馬被雪滑倒。她一隻手勒著韁繩,一隻手挾著白龍吟風劍;在風雨之中,像一個逃亡的小獸那樣躥行。不多時,便走下了山,到了平地。這平地上的雪更厚,更是什麽也看不清,方向秀俠也不知道,她就催著馬盲目地走。忽然回頭一看,卻見那山上雪中發出了一遍火光,秀俠心說:不好!他們追下來了!於是緊緊催馬走去。


    但走了不遠,她忽然一慌,竟從馬上跌下,幸虧地上是雪,沒有跌著;同時那匹馬是受過訓練的,它把人摔下去之後,它就站住不動。秀俠趕緊爬起來,拾起來寶劍,又向馬背上去躥,費了很大的力才又上馬。可是這時後麵就有馬遍(追)來,馬上的人高聲喊著,那聲音在寒風裏抖動著,就聽是:“秀!秀!回來吧!秀!”秀俠心中更加驚慌,就趕緊用劍鞘擊馬,不顧性命的一直跑去。


    跑下了很遠,秀俠就接不上氣了,收住了馬,叫自己喘氣,馬也喘喘氣。再回頭去看看,後麵遠處已沒有了火光,紅蠍子追叫之聲也沒有了。但她還是不放心,因為看道旁邊有山,還算沒離開危險的地帶。她就依然催著馬走,跑一會,喘一會,但總是不停住。所過的村莊、道路、河冰、橋梁,全都是白色的;靜靜的,沒看見一個活動的東西。


    直走得她頭昏身倦,馬也象是跑不動了,這時她才知道,雪己然住了。麵(而)麵前那天際茫茫的雲霧之中,現出些光明,她不禁驚喜,說:“哎呀!我還沒走錯了路!一直走就是東,太陽快出來了!”又回頭看看沒有人追,左邊的高山也自臉邊退盡。她喘著氣,抽出白龍吟風劍看了看,她又歡喜得要笑。但忽然在她的麵前又現出來一個難題,那就是自己現在身邊一個錢也沒有。中牟縣離此很遠,又不是一天兩天能趕得到的;自己可在那裏吃飯投宿呢?她一麵催馬前進,一麵發愁。不覺麵前的陽光越來越明,路上也偶然能看見一兩個趕路的人了。地上不但是雪,還有冰;陽光越升,雪也越薄,冰反倒越厚,馬蹄就發出“喳喳”的響聲。


    此時路旁的村莊屋宇都已在雪中出現,樹木“沙沙”的在風裏抖動著寒枝上的積雪。秀俠也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掃了掃馬背,然後嗬著手,挾著劍,往東去行。就見麵前是一座市鎮,過了這處市鎮,路上的人就更多了。挑擔的、背包的、趕著牛車的、騎著驢馬的,什麽樣子的人都有!都是向同一方向走去。秀俠跟隨著他們,並向他們問道:“借光!這是什麽地方呀?”同行的這些人本來都正在注意她,她是太使人注意了。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兩條小辮紮著白頭繩,可穿著紅緞棉襖,青緞夾褲。臂挾著寶劍,騎著一匹沒有鞍(革占)的健馬。於是就有個騎小驢的老者,問說:“姑娘,你要往那裏去?”


    秀俠一怔,她倒像不能回答,遲疑了一下,秀俠就說:“我是要到中牟縣去找我叔父……”說出這句話來,卻又自悔失言,因想:倘若這裏有黑山神相識與我叔父有仇的人聽了,那豈不又要惹出禍事?於是她趕緊又改口說:“我叔父在那兒作買賣,開鋪子……”她見人家都注意她手中的白龍劍,她就說:“我叔父開鐵鋪,賣刀槍,他也收買刀槍。現在是有一口寶劍托我給他送去,賣給他,這口劍……”她怕又因劍得禍,就說:“也不是一口什麽好寶劍,頂多了也就值十兩銀子。我還順便看看我叔父,因為我跟我叔父有好幾個月沒見麵了!”末了這句,倒是她的真話。她不禁心中一疼,熱淚就要流下來。


    旁邊的人就嘖嘖誇讚。那老者就說:“真不容易!一個小姑娘竟走這麽遠的路?可是中牟縣離這兒還遠得很呢!這兒是舞陽縣地麵,往東北九十多裏才是許州,過了許州再往北走很遠,那才是中牟縣呢!”秀俠一聽這裏離許州很近,她心中就想出個主意來,就是想:自己忍饑忍餓再走一天,九十多裏路騎著馬,走一天大概能夠趕到,隻要一到了許州就好了。師兄徐飛現在雖同看(著)叔父在中牟,可是他那鏢店的人都是父親、叔父的好友他們一定能幫助自己走到中牟縣。


    這時身後又有馬蹄之聲,她趕緊回頭去看,見是四匹馬,馬上的人倒都衣帽整齊,不似凹子峪的那些強盜。於是她就向那騎驢的老者詢明了往許州去的路徑,她就催看(著)馬走去。走出三四裏地,在馬上回頭一看,見那牛車,荷擔背包的人,和那騎驢的老者都已丟在後麵多遠,可是那四個騎馬的人卻趕上來了。


    秀俠不禁暗暗吃驚,因見那馬上的四個人雖然不似強盜,可都是二三十歲的壯漢;馬上都帶著刀,都把亮亮的眼睛盯著自己。但秀俠非常疑慮,倒不敢快走了,故意把這四匹馬放過去,讓身後那騎驢的老者又趕上。她還是與這老者同行,並問說:“老伯伯你是要到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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