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重幻知道雖然這臨安城中麵上依舊是一幅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錦繡之狀,但連坊間市井百姓都知曉整個大宋這十幾年來一直處於韃人的虎視眈眈之中,隨時都可能被對方吞噬殆盡。


    從理宗朝寶祐六年,北方草原新主蒙哥大汗第一次撒馬奶祭天、拔營舉兵分成三路攻宋始,朝廷上下就明白這個昔日一起聯合滅金的盟友亦非良善之輩。


    若不是釣魚城之戰興元府都統王堅一柱支半壁,不畏犧牲、身先士卒地領著一幹四川軍民拚死抵抗,將那所向披靡的虎狼之主擊殺於旋風火炮之下,大宋早就危在旦夕了。


    可本該上下一心抵抗外侮的時刻,這些年卻朝廷昏聵,天子庸碌,權臣當道,但凡有些熱血見底、激陳韃人野心邊境急急之狀的名臣都會被構陷謫遷。彷佛蒙著眼不看不聽,那韃人便不存在似的。真不知那把持著朝政的蟋蟀宰相的腦回路是怎生的構成!


    前幾日朝堂之上剛傳出流言,中書舍人王應麟因忤逆權相賈似道被貶謫。而這些年文師叔從當年彈劾內侍董宋臣不果後更是屢遭左遷,一直鬱鬱不得誌無法報效國家。


    “韃人喬裝進入臨安府顯然動機不純,“趙重幻沉吟道,然後回身走到書桌前,”阿昭,研墨!“


    阿昭趕緊過去。


    犀存好奇問:“小相公這是要寫信給誰?“


    趙重幻不響,隻執起羊毫奮筆疾書。片刻,兩份有圖有證的書信即成。


    “當日我出山文師叔送我時閑談到臨安種種,他曾告訴我朝中權臣中參政知事江萬裏大人為官清廉、敢言直諫,亦不泯憂國憂民之真心,所以我打算寫一份匿名信將此事告知於他,“她封好信封道,”我也將烏玉環佩的圖畫在信中,盼望江大人能重視此事,會派人在城中注意這些人!“


    犀存接下信封:“我等會兒就送出去!“她又接過另一封,”這給誰?“


    “這封給二師兄!“趙重幻道。


    “啊?“犀存一愣,”給流門主的話,不就連先生也知道我們在臨安城了嗎?“


    “你以為師傅那老頭兒不知我們在臨安府?“趙重幻淡淡一笑反問。


    犀存跟阿昭對視一眼,很是驚訝,心裏不由有點泄氣,還以為大隱於市演得很地道呢,原來虛門宗裏早都知道,隻是放她們逍遙幾日罷了。


    “別鬱悶了!犀存趕緊把信送出去吧!“


    待犀存走後,遣了阿昭去休息,趙重幻自己卻無心睡眠了。她緩步來到書架前,細細翻找了一下,翻出一張前朝名臣沈括繪製的堪輿《守令圖》。


    這份《守令圖》成圖於哲宗元祐二年,是沈括用最先進可靠的方式勘察繪製而成的,是迄今為止最完備詳實的宋地疆域圖。原是一直藏於宮中秘閣的朝廷機密,後來因為金人攻宋,宮中許多珍貴資料都毀於戰火,《守令圖》也開始流落民間。她因緣巧合得到一副副本,藏於書冊中。


    默默望著大宋嵯峨連綿、浩蕩逶迤的萬裏山河,她心口竟莫名哀涼。


    淮水以北早已百年未歸,一直是宋人心中之隱痛,連前朝大詩人陸遊臨終之時都在殷殷囑托後代如若江山統一能家祭勿忘。


    可是,如今朝廷裏賈似道之流專權,人人自危,有理想有抱負的文人武官都是動輒得咎,報國無門。


    當今官家更是隻事遊幸,飽縱酒樂,沉迷女色,對政事完全不管不顧,堅決履行做帝王的福利,而忘卻帝王對天下蒼生該擔當的責任。其人好歡的名聲舉國皆知,雖然古來皆說帝王後宮佳麗如雲,必定“夜夜不空過“,但是如當今官家這般一夜召幸三十多名女妃的記錄也是無人能出其右。


    她凝著堪輿圖,半晌一動不動。


    在國之重器麵前,個人的力量多麽微不足道。但她轉念又想,國之組成就是萬萬千千微不足道的個體,每個個體都發揮了自己的力量,就能匯成撼動曆史的洪流了吧!


    心念感知間,她不由低低吟唱出嶽王當年慷慨激昂之悲歌:“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就山河,朝天闕。“可是即使嶽王最後也是遭遇小人構陷,死於酷刑,壯誌難酬。


    想她十數年間博覽典籍無數,縱橫古今,奇門外道,無所不讀,自然也讀過若幹兵法戰陣之書。可是她天性是個逍遙暢達之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委實沒有給自己樹立過一點家國大誌。


    但這兩年看到如文師叔、王應麟等人一腔報國心,卻屢屢受權勢達貴的阻撓陷害,她聽得多了難免一腔少年血的心頭也生出幾分不平來。


    而真正令她開始思慮輾轉的,卻是到了錢塘縣衙這大半年有餘,跟著劉捕頭廂坊鄉裏四處奔走,親眼目睹民生之多艱、朝事之難為,連她這一向浮沉世外的心中亦不時湧出拔刀相助、橫刀立馬的激憤與豪氣來,真想好好替這世道滌蕩一絲清氣、留一點餘地。


    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即便是江南第一道宗大家,虛門宗一幹弟子也不過就寥寥數千人而已。當真某日韃人再次刀火南下,虛門宗也會沾染戰火,門眾潰走,風流雲散,一片倉皇。


    如此想著,她心中彷佛被什麽刺痛了一下。


    盯著《守令圖》又沉思片刻,她敏銳的耳際突然一動,就聽窗外有樹葉索落的動靜,她知道是犀存回來了。


    犀存修的是虛門宗的無影道,屬於上乘輕功,腳程極快,這也是師傅推薦她給自己護衛的原因之一。


    “小相公,信都送出了!”犀存在窗口低低道。


    “嗯,去歇著吧!”


    窗外已無聲。


    翌日。


    天光初透,宿鳥殷勤淺唱,臨安城中遠遠傳來販賣洗麵水和早點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將沉寂一宿的臨安城喧嚷得重新煥發生機。


    “篤、篤——”


    院落門扉又一次在不合時宜的時刻響起,阿昭早已起床清掃整理小院,聽到這動靜趕緊去看哪位不速之客,也免驚動了入睡不多時的趙重幻。


    “阿昭——”門外穿著一身公門皂衣、清爽挺直的隗槐正笑著招呼,手上還捧著油紙包,有幾許油漬滲出來。


    “嗚嗚——”阿昭趕緊掩住唇示意他小聲點,有些著急地要將他往院子裏拖。


    隗槐這一陣子常常晚上跟趙重幻一起從錢塘縣衙走回家,總是先到趙家,然後他才穿過羊角巷越過兩個街口到自己家,所以與阿昭也算比較相熟了。


    昨夜半路救了那麽個重傷患者,他一夜也沒好好睡。既怕趙家兄長治不了對方,又怕傷者來路不明給趙家帶來什麽麻煩,索性一大早天麻麻亮就起了床,也不顧父母催著他吃碗藥棋麵再去衙門裏應卯,就直接衝出家門來找趙重幻。


    路上他買了一點愛吃的熬肉滾餅,想著來趙家就點熱湯一起吃早茶。


    “你家小相公還沒起?”隗槐見阿昭如此動作神情便好奇問。


    向來都是他晨起溜達到趙家小院,小院裏趙重幻早就在院中舒展身體,比劃著一套他看不大明白的動作,問起趙重幻便道那是他幼年體弱一個道士給傳授的強體操。


    不過隗槐雖是看不太懂,卻本能覺得趙重幻這套動作相當嫻熟有型,很是有一番戲台上嶽王舞劍的瀟灑氣度。


    阿昭點點頭,比劃著讓他在梨樹下的石凳上坐片刻,又給他端來熱湯茶水,很是周到。


    隗槐想打聽昨夜傷者的事,又看不懂阿昭手語,便一時也不多話。


    他其實一直對趙重幻他們這兄弟二人帶著一個啞子小丫鬟生活的組合感到十分奇異,這也是加深他對趙重幻身上那種不可莫測之感好奇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過他不好讀書,以前母親總是拿著笤帚追著他半條街逼他背四書五經,可他委實提不起興趣來,所以到了十八九歲也隻是會些讀寫罷了。


    當然,不讀書後果自是不輕,但凡有什麽要深入思考的疑難他往往就頭疼。如今碰到趙重幻,凡有想不明白的他便尋其動腦子去,如此這般他倒樂得鬆闊。隻是時間一久那好奇與欽佩便越發如老甬金門放流般滔滔不盡了。


    頃刻,也未讓隗槐多等,趙重幻便整好衣冠開門來到小院裏。那廂趙家兄長也穿了褙子常服從西廂裏出來。


    清晨空氣清爽,初升的朝陽春光和煦,阿昭便將早點端到梨花樹下的石桌上。


    “你們三人都茹素?”隗槐第一次看趙家兄弟用餐,看著阿昭端出來的素餅、小菜、熱粥,有點驚詫。他隻道趙重幻一人茹素,沒想趙兄長也不近葷腥,“我還買了熬肉滾餅請趙大哥和阿昭呢!”


    “無妨,我大哥與阿昭皆不茹素。他們隻是早上嫌肉食油膩,吃得清淡一些罷了!”趙重幻解釋道。


    “哦哦!幸好幸好!我說你們都不吃葷腥,我一個人再當你們麵吃熬肉滾餅委實太不要臉了!”隗槐鬆一口氣。


    阿昭撲哧笑出聲,犀存也笑,粗著嗓子道:“隗小兄弟不必忌諱,盡管吃就是!”


    “對了,”隗槐老實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滾餅,然後就低低問,“昨夜那人怎麽樣了?”


    趙重幻眉也不抬道:“那人傷得太重,大哥醫術不精,我們隻好半夜將他送去醫館了!”


    隗槐附和點頭:”對對,趕緊送走,被人追殺,來路也不清楚,別給你們惹了一身騷!”


    “是是是!”犀存點頭應是,“還是隗小哥關心我們兄弟,有禮有禮!”說著放下筷子正兒八經地作個揖。


    隗槐急急回禮稱不敢。


    他二人一來一去,趙重幻權當沒看見。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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