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2年3月19日的傍晚,距離瑪莎·科裏的逮捕令發布過後幾小時,德奧達特·羅森從波士頓來到了塞勒姆。


    從1688年帕裏斯接任了他的職位後,羅森就沒怎麽回這個他曾經呆過20年的地方,他在波士頓重新定居,並且在帕裏斯先前所在的教會裏幫忙做事,他經常光顧當地知名牧師的家,包括科頓·馬瑟。然而此刻波士頓的街頭巷尾都在討論塞勒姆的事,以至於他無法再繼續和別的修士們討論神學的問題了。


    他提著手提包,前往尼爾·英格拉姆的酒館兼客棧。


    在貝利之前,塞勒姆甚至沒有牧師,鎮民們連去禮拜這個集體活動都沒有,酒館是鎮上唯一的中心,也許在賈爾斯·科裏的時代醉酒後打架是唯一的娛樂。


    那是先驅者的時代,不像現在,小鎮有了一定規模,文明和禮儀規範也樹立起來了。曾經的一新一代老去,孩子長大成人,等這些孩子也成為父母,新的一代又要來了。也許老一代覺得拓荒者的生活很苦,但卻不用和新一代這般活在巫術指控的陰影裏。


    人都去隔壁的禮拜堂了,以至於平時在周日人滿為患的酒館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個20出頭的年輕人在收拾吧台。


    “晚上好,哈欽森先生。”羅森對年輕人說。


    “我沒想到你會回來,神父。”年輕人停止了擦酒杯,看著羅森說。


    “你的養父呢?”羅森問。


    哈欽森朝著禮拜堂的方向努嘴“和其他人在一起。”


    “你怎麽不去?”


    “那沒什麽好看的,他們早就想把科裏夫人趕走了。”


    “科裏夫人?”羅森驚訝得問“你是說瑪莎·科裏?”


    “她被捕了,就在幾個小時前。”哈欽森冷漠得說“他們容不下玷汙了他們水源的人。”


    羅森默默得看著這個年輕的孩子。


    最早到達塞勒姆的移民在海岸上登陸後首先要找的是水源,小鎮所在的森林裏有一條小溪。所有人都知道要保持水源幹淨,不讓汙染物靠近,而在新大陸“汙染物”講的就是那些從非洲來的奴隸,他們就像被禁止靠近婆羅門水源地的吠舍,隻是塞勒姆的情況又有點特殊。


    這裏的奴隸主要是印第安人,他們是因為菲利普王戰爭輸掉後被抓住成為奴隸的,不少人會被送上船販運到西印度群島,本傑明·哈欽森的父親也死於那場戰爭,但他被酒館的老板納撒尼爾·英格拉姆收養了。


    有一次武裝衝突發生在一條小溪邊,新英格蘭士兵的血和印第安武士的血染紅了那條小溪,從那一天後那條無名的小溪就被命名為“血溪”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新英格蘭政府才開始下發征兵令,但還是有很多男人為了逃兵役從一個鎮來到下一個鎮,這導致了一定的秩序混亂,有的人趁著這個機會為非作歹,算一算瑪莎·科裏兒子的年紀,他基本上就是那段時間出生的。


    殺嬰是一種罪,不論它是否降臨在這個世上,即便新英格蘭移民們很缺人手和印第安人以及法國人組成的聯軍對抗。


    不過塞勒姆沒有被印第安人襲擊,它之所以會存在就是因為它能躲過襲擊,不過瑪莎並不是當地人,她是從別的地方嫁到了塞勒姆來的,當時她就帶著那個混血孩子。


    從一開始她就不受歡迎,隻是她是喜歡鬥毆的賈爾斯·科裏的妻子,隔壁傳來的呼喊聲熱鬧得仿佛在過節,似乎鎮民的興奮程度遠超過了審判莎拉·古德那個會給牛下咒的女乞丐。


    他們早就想這麽做了,隻是一直沒有找到借口。


    事實真相是什麽根本就不重要,就像本傑明·哈欽森說的,他們隻是想把她趕走。


    “我想要一個房間。”羅森說。


    “有什麽要求嗎?”哈欽森問。


    “隻要安靜就行了。”羅森說。


    於是哈欽森放下了酒杯,從抽屜裏拿了一大串鑰匙,羅森在哈欽森的引領下走向了客房。


    20年前他在英國接受了基本的醫療訓練,那時候塞勒姆連個醫生都沒有,醫學也是個傳教的好手段。


    人們很憤怒。


    這也是讓羅森感到心力交瘁的原因,人們表達憤怒的方式有很多種,有人揮舞拳頭,有人大聲咆哮,還有人則會咬牙隱忍,隻有眼睛發出可怕的凶光。


    羅森是個老人了,他與這些鎮民一起生活了20年,很了解他們。


    但這麽說吧。


    這是個地獄,每個人都急於離開這裏,可鎮民們的財產和土地都在這兒,沒有了這些他們就會像無根的浮萍活不長久的。


    你永遠都不知道憤怒的人能幹什麽,就在兩個月前,約克縣的牧師被襲擊他們的印第安人給殺了,就在他家的門口,他們還割掉了他的頭皮。


    羅森覺得塞勒姆的村民可能幹不出那麽血淋淋的事,不過他也不敢嚐試,即便他知道有個無辜的女人遭到了誣陷,他也並不像個英雄似的放下提包,直接到隔壁拯救她。


    不然你還指望什麽?讓羅森用自己多年積累的威望讓那些人冷靜點?


    就像帕裏斯牧師說的,這個鎮上有一個名為憤怒的魔鬼,這世上多的是那麽不文明理性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和哈佛和神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一樣那麽容易溝通的。


    農村不是田園牧歌一樣的地方,相比起城市,農村的獵巫更猖獗的。


    社會弊端需要改正,但要改正需要配合的人民,否則任何改革都會失敗。


    一個好領袖不隻是要有好口才,還需要調動人的能力,帕裏斯欠缺這個,他想要改變這些鎮民,但他知道自己在城裏的位置被這個騙他來的老家夥給頂替了,他還能保持那種心態麽?


    帕裏斯的同學約翰·懷斯看似是選了一條正確的路,調動自己的教民們抵抗政府的橫征暴斂,但這隻適合革命,輪到美國人自己成立國家要找居民收稅的時候就沒那麽容易得到支持了。


    這也是英國人普遍覺得美國人缺乏智慧的原因。


    他們能接受不平等卻不能接受自己被歧視,比他們種姓低的反抗他們要被鎮壓,比他們種姓高的他們要反抗高位者爭取平等也需要武力,在這麽一個充滿了暴力的社會製度裏,怎麽能不要武力保護自己呢?


    這些人需要幫助,但卻不是能治愈疾病的醫生,甚至不是羅森這樣的牧師。


    他老了,精力不足,更何況這獵巫的狂潮已經被煽起來了。有那個心去拯救危局不如想想該怎麽自保,你自己可有道德上的瑕疵又或者得罪過小安·帕特南。


    瑪莎·科裏也許曾擺出長輩的樣子教訓過她,可現在已經不是年齡讓那些小女孩乖乖就範的時候了。


    如今指揮著男人們團團轉,又處於被害者身份的是這些小女孩,她們才是掌控塞勒姆的人。


    她們可以憑著衣服指折磨她們的凶手,也可以憑著那人所坐的位置,說不清的地方就用女巫蒙蔽了她的眼睛或者耳朵,讓她們看不見聽不見,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完全處於不敗之地。


    男人們憑著她們的“指認”去抓女巫,都是她們眼裏的“老女人”。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指控成立被告將被絞死,所以瑪莎才會說才12歲的安是個嗜血的小姑娘。


    “請進吧。”哈欽森打開了一扇門,羅森彬彬有禮得對他道了謝,他才剛來的及把提包放下,有人就來了。


    她叫瑪麗·沃爾科特,今年16歲,是村裏民兵隊長喬納森·沃爾科特的女兒,沃爾科特家就住在帕特森家的隔壁,以前喬納森還曾是羅森的執事。


    “晚上好,神父。”瑪麗站在門口說。


    “晚上好,瑪麗。”羅森說“你父親還好嗎?”


    “他很好。”瑪麗說“剛才我在路上看到了你。”


    “你也沒去聽審訊?”羅森問。


    “那很可怕。”瑪麗帶著哭腔說。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羅森溫柔得說“讓你看到這一幕我感到很遺憾。”


    “父親這段時間都在外麵,我現在住在帕特南家裏。”瑪麗有些局促不安得說“雖然姨媽家裏出了事,我不敢一個人呆在家裏。”


    “聽到這些我很遺憾。”羅森說“你想我幫助你嗎?”


    “你能怎麽幫助我?”瑪麗問。


    “等會兒我要去帕裏斯牧師家裏,等我從那邊回來後,我想我可以和你談談。”羅森說。


    “我會考慮的。”瑪麗說,就在她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了下來。


    “有件事我想你該知道,神父。”瑪麗說。


    “什麽?”羅森問。


    “帕裏斯現在法院和家裏兩頭跑,我聽說他的報酬很久沒發了。”


    “那一定讓他很焦慮。”羅森說。


    “不是焦慮,我覺得他快被榨幹了,他在布道時會討論如何定義魔鬼、天使和邪靈。”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羅森說。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瑪麗問。


    “當然。”


    “你離開了那麽多年,為什麽會忽然想到要回來?”瑪麗問。


    “我覺得塞勒姆需要我。”羅森說“尤其在這個充滿了恐懼和震驚的時候,我們更需要施與同情和憐憫。”


    “你怎麽不現在就去隔壁說呢?”瑪麗問。


    羅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英格拉姆夫人來了,她是來帶羅森去帕裏斯家的。


    “晚安,神父。”瑪麗說,然後悄然離開了羅森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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