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甲第已經能夠下床,被人攙扶著一瘸一拐在幽靜公園散步,王半斤不太樂意讓護士長跟小八兩勾肩搭背,這段日子一有空就從機關單位跑來伺候,還送來了一套老太爺幫忙轉交給趙甲第的《中國時代19》,贈語是“風聲雨聲讀書聲百姓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雞毛事,事事關心。”


    趙甲第現在的生活形同閉關,按照觀音村支教生活養成的習慣,讀書摘抄做筆記,沒有閑著,《官場現形記》已經翻了兩遍,這天躺在床上給相對病重的韓道德講述高盛金融史,韓狗腿的身體底子差,恢複速度遠不如趙甲第,但精神氣不錯,被醫院方麵打理得清清爽爽,如果能順便洗個牙,就稱得上煥然一新,估計再出去吃雞,小姐們都樂意打心眼服務殷勤一些。趙甲第在醫院裏的時間,應了那句患難見真情,一些對趙家和金海懷有善意的人都前來探望,例如野狐禪大成的陳靖就出現過數次,這次風波至始至終都堅定站在趙太祖一個陣營的廖銀帶著一幫昔日道上的兄弟們也來過兩次,沈憲和武夫這對學者師徒也拎著果籃進入醫院,還有幾位當初故意給過趙甲第黑麵孔冷屁股的紅色子弟都趕過來,多了幾分不常見的真誠,其中那個曾在長安大街上私人會所讓趙甲第倍感人情淡薄的大叔楊豐更是直截了當對趙甲第說道別怪叔叔當天不地道,因為那會兒其實連他都摸不清趙鑫的打算,根本不敢胡亂出手,加上剛好想探一探趙鑫兒子到底是不是個繡花枕頭,就故意來了那麽一手。在中組部出了名袖裏藏刀的大紅人臨行前違反常理地半玩笑半認真說聽說陳靖那家夥已經開始挖金海最具潛力的牆角了,我這個做叔叔的,金海這檔子事情另算,撇開跟趙鑫的交情,隻要你明年參加國考,叔叔就肯定給一個大紅包。趙甲第不矯情,笑著說越大越好,小了就去趙三金麵前告狀。


    趙甲第忙著揀選一些有關高盛的段子說給韓道德聽,突然看到這家夥眼神有點不對勁,轉頭一瞧,比當初看到從密雲監獄跑出來的趙鑫還要驚訝,從年初至今,不管麵對何種突如其來的坎坷,窒息的壓力,無形的重擔,切膚感受到何種冷眼和炎涼,哪怕是挨了兩槍都可以在外人麵前去自嘲幾句的趙甲第,猛的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嘴角扯動,微微嚅諾,卻沒有喊出聲音,沒有喊出那個最平凡不過的字眼。兒童時代過後,少年到青年,不漫長,但說短暫也絕不短暫的整個十年,趙甲第似乎忘記了如何去跟眼前的人去撒嬌,偶爾的一些跨國電話,他總是不知如何開頭,更不知如何結尾,大多以沉默作為結局,最後都養成了一個默契,沉默半分鍾後就掛掉電話,以往春節寥寥的見麵,也都並不熱絡,所以此時此地的突然見麵,讓趙甲第不知所措,這比讓他直麵金海跌宕的風波更茫然。麵容清冷眼神哀傷的中年女人似乎對趙甲第的表現並不意外,放下果籃,坐在床邊,凝視著棱角越來越分明透著一股濃鬱堅毅的成熟臉龐,伸手幫趙甲第擦拭了一下湧出眼眶的淚水,微微一笑道:“還是那個喜歡哭鼻子的小八兩。”


    趙甲第哽咽喊了一聲:“媽。”


    女人輕輕摟過他,不言不語。


    有多少看似執拗鑽牛角尖的孩子,不是從小便希冀著被父母認可?


    韓道德簡直是悚然一驚,下意識挺直了腰杆,卻不敢插話。對韓大狗腿來說,趙太祖無疑是高高在上不能再高的彪悍存在了,一本被譽為十年內無法打破銷售記錄的《灰色帝國》,整本書就是在孜孜不倦描述這個男人的陰狠黑暗,那麽,帶著強烈批判意味將黑金帝國送上道德刑台的《灰色》都用一整章去讚譽的女人,商虹,又是如何的了不得?在《灰色》一書中含有深意講述道如果這個女人掌握45到49個點的股權,並且能夠一直維持她的巨大影響力,那麽金海就不會有今天的下場,但作者坦言以趙太祖一貫的大男子主義,絕不會給這位名義上的原配妻子那麽多股權,估計最多在10到12個點,等價金額已經足夠嚇人,卻還不至於改變局勢。韓道德已經把《灰色》翻爛,對於這位灰色帝國唯一一抹暖色的影子女性,除了一些道聽途說的傳奇故事,隻能從書中去尋找跡象,在作品中,商虹是一個很具備個人風格的管理者,和趙太祖一樣是貧苦出身,沒有任何紅色成分,但難能可貴的是她沒有像趙鑫那樣在富貴後在生活上有任何暴發戶行徑,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簡單普通,任何出差都不講究排場,住經濟型酒店,吃普通快餐,沒有一件高級定製時裝,簡直是無欲無求的完美典範,在商業帝國急劇擴張的肆意歲月,是她在牢牢約束趙太祖“製霸北方”的可怕**,有太多商業王朝在虛假輝煌中迷失自我,最終落得曇花一現,《灰色》一書對商虹的高度讚揚便來源於此,相比趙太祖的草莽風格,這位嚴於律己卻樂於給其他人一個盡量寬鬆環境的女人似乎是現代管理者的最佳人選,事實上任何一位被趙太祖剔除出局的元老,對商虹都沒有任何怨言,甚至私下都說如果不是黃芳菲的插足,金海極有可能成長為一個強大無敵乃至於可以被冠以偉大一詞的家族企業。


    商虹削了兩個雪蓮果,分別遞給兒子和韓道德,這讓老男人受寵若驚,但商虹不是丟根煙就點到即止的趙太祖,主動跟韓道德拉了許多家常,也不隻是韓道德獨角戲,商虹也聊了許多趙家未發跡前的瑣碎小事,都挺雲淡風輕,商虹一直比較看重這類對困苦並不怨天尤人的男人,而且來之前就得知變故內幕,對這個被趙鑫當做棋子的顯老男人有不錯的印象,見麵後又增加了幾分,但最重要的是她今天隻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來到醫院,沒架子的她就更沒架子了,這一點自然與處處講求精致品味的黃芳菲截然不同。聊了半個多鍾頭,商虹拿著兩本雜誌扶著兒子出去散步,墊放在公園w。ne*t石凳上,坐下後,輕聲問道:“我已經把全部股權都過渡給冬草,不怪我吧?”


    趙甲第問道:“為什麽?”


    商虹給了一個有趣的答案:“對兒媳婦好,就是對兒子好,這是一個合格婆婆該做的事情。”


    趙甲第哭笑不得,細細一想,無法辯駁,心底終究有一絲溫暖,除了他,這世界上還有人願意對冬草姐沒有偏見。有些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是需要去堅持堅信一輩子的。趙三金和過命兄弟齊武夫的恩怨,趙甲第也聽說過,這麽多年,哪怕趙三金將童養媳姐姐領進了家門,甚至頂替自己的位置安排進董事局會議室觀摩高端職場的爾虞我詐,但連不諳人事的趙家“自己人”趙世南都瞧出了相差一輩的兩人之間隔著一條巨大鴻溝,齊冬草在趙三金麵前,永遠不會像王半斤那般小女兒作態的嬉笑搗蛋,她的標簽一直是早熟,沉穩,內斂。


    趙甲第喃喃道:“如同一份評估報告所說,金海一分為二,一白一黑,不再是讓人忌憚和眼紅的灰色。但真的要走到這一步才能擺脫不死不休的死局嗎?趙三金怎麽辦?”


    商虹輕聲道:“八兩,你真以為你爸在乎這點錢?當年一開始趙三金並沒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意圖,甚至私下還跟我商量給這批功臣不少的股權,但金海壯大後,那些個翹尾巴的老家夥都沒什麽耐心,吵吵嚷嚷,很不安分,有幾個還做出了不怎麽光彩的過激舉動,趙三金其實很願意對誰好,他心裏那筆帳算得比誰都清楚,但前提是耐得住考驗,司機徐振宏何就是個很好的例子,肯付出汗水的,他一個都不會虧待。但誰敢去爭去搶,你爸就沒好脾氣了,一怒之下就幹脆讓這幫人一分錢都沒撈到,好人?趙鑫當然不是,但壞人,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但有一點我比誰都能夠確定,趙鑫不是個貪錢的男人,他當年離家出走,隻是為了爭一口氣,向你爺爺證明他不讀書,不學好,混社會,也能過得很好,當他證明這一點以後,卻不希望你也走這條路,錢終歸是掙不完的,一些個精英嘴上掛著的所謂自我圓滿,對趙鑫來說也不過是笑話,到了他這個高度,還要如何證明?不需要了,我離開金海管理層以後,趙鑫就一直是當個副業打理企業,當甩手掌櫃,很愜意,苗頭不對了,才出來敲打一下,誰立功了,就表彰一下,其實是很好的狀態。金海分還是不分,對他來說最壞不過就是數不過來的錢分出去一些,冬草想要什麽,他很清楚,也不阻止,但要拿走,還得冬草去證明她有這個本事,事實證明冬草做得不錯,但沒能拿到滿分,因為冬草不管對趙家是什麽心態,對你始終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再等幾年,進了趙家祠堂族譜,成了你的媳婦,她也怕下不了決心去這麽做,知道嗎,八兩,你最讓媽慶幸和滿意的不是你這段日子在北京的所作所為,而是你一直沒有傷害冬草。不善良的男人,再優秀,也不是個好男人。”


    趙甲第望著遠方的風景,怔怔出神。


    商虹柔聲道:“我在上海見過袁樹了,是很不錯的女孩。”


    趙甲第有些赧顏,在男女關係上,是讓他最不敢麵對王家老太爺的一點。以後如果真的從政,即便一定程度的家世背景可以淡化這點負麵影響,但畢竟不是什麽能拿上台麵的事情。


    趙甲第輕輕道:“媽,還是見一見趙三金吧?”


    商虹點頭道:“會的。”


    ——————


    密雲監獄。


    感情史足以寫成一本傳記的兩位中年男女坐在麵對麵。他們還是法定意義上的夫妻,但一個在國內呼風喚雨如日中天,另一位卻多年定居在加拿大與世無爭。


    男人灑脫道:“聽說你把全部股權讓渡給你心目中欽定的兒媳婦了,不奇怪,隻是比我想象中要快一點。那幫亂臣賊子估計都在開慶功宴了。輸給你,我沒啥怨氣。”


    女人冷笑道:“要不然?等著黃芳菲的外戚係一家獨大,把八兩那份都搶走?”


    男人嗬嗬道:“虹,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上位?否則這些年她不過是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打打鬧鬧,鴿子不是這塊料。她比你愛出風頭,就讓她時不時露麵好了,她有幾斤幾兩,我清楚就行。”伸了個懶腰,在密雲名聲極大的趙三金同誌略顯懶散道:“挺佩服我們兒媳婦的,連我都很想知道這些年在她背後替她出謀劃策的軍師,相信不會比陳平安遜色幾分,老齊家還真是百足之蟲,人才輩出啊。估摸著如果不是有八兩當我的免死金牌,齊家死士就不光光是殺一個寫舉報信的情婦了,連我都不會放過,我這把老骨頭,可應付得不輕鬆。”


    商虹怒目相向。


    趙三金舉手投降道:“好好好,不說冬草的壞話,說到底,我和你都一樣,都對這孩子沒啥怨言,隻是可惜嘍,可能很難見到她繼續跟半斤那死丫頭爭風吃醋的場景了。這可是你出國後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了,恩,在宅子裏聽甲第用專業術語刺那些騙我錢的偽精英算一個。看他在股市上鼓搗短線也算一個。這小兔崽子,還不樂意我出錢幫他一把,把我給氣的。這些年見多了在國外學到點皮毛回國後就跟老爹哭著嚷著要錢創業的小王八蛋,越來越覺得自家崽子出息。跟你說個秘密,別說是我講的,對蔡言芝有沒有印象,就是上海的那條竹葉青,被我們兒子拿下了,出了這檔子事,她一發狠就耍了幾件大事,把陳家的幾棵搖錢樹給連根拔除,讓那位馬上高升的陳書記暴跳如雷,差點要動用政治資源。”


    商虹臉色依然很難看。


    趙三金一臉陰笑,眯著眼睛攤牌道:“別瞪我,我知道你在怨恨什麽。但陳家那個小白臉曹操機靈得很,幹脆就躲在北京軍區不出來,我也不是神仙,不敢明著跟槍杆子叫板,不過你放心,躲得過初一,總躲不過十五。現在不光是我盯著他,蔡言芝,還有那個對王竹韻癡心不悔的孫老虎,都沒啥好心情,一旦落在這兩個人手上,沒什麽好結果。反正我現在就是一吃牢飯的家夥,光腳不怕穿鞋的,而且做殺人越貨的勾當,當初做了整整十年,比變著法兒從聰明人口袋裏騙錢要簡單多了。”


    商虹終於有了些好臉色,歎息道:“當年你用手段把八兩和那個叫謝思的女孩拆開,就不怕他恨你一輩子?”


    趙鑫哈哈大笑道:“恨我也沒啥不好,說不定這家夥就可以順手接管金海,然後可勁兒折騰。跟你說實話好了,我不是沒想過讓甲第知道這一茬,但這兩年他的表現,出乎我意料,就不需要畫蛇添足了。現在爺倆起碼能坐一起說上幾句,打打屁,抽抽煙,就不整亂七八糟地幺蛾子跟我自己過不去了。對了,虹,冬草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她接下來的步驟,拆分出來的金海好歹算是我小兒子,我還是希望它能真如那幫理想主義者的設想成為一家有抱負的公司。別瞪我啊,冬草是聰明閨女,肯定不怕你給我泄密,說說看唄,在這裏呆著太無聊了。”


    商虹苦笑道:“首先,金海會改名錦朝,她控股51%。她顯然有一套完整的計劃來應對金海變更後的起伏,我就跟你說一點,錦朝已經跟國內最大的金主‘中投’初步聯手,擬成立合資公司,共同投資國內房地產,這個舉動是商業投資,還是政治投資,或者說兩者份額比例,你這個走官場路線的當代祖師爺肯定一清二楚。反正把舊金海交給冬草,我很放心。有你這麽個鮮明的反麵典型樹立在那裏,相信哪怕齊冬草有一些鐵血手腕,都不會讓人反感。”


    趙三金翻了個白眼。


    商虹猶豫了一下,降低嗓音沉聲道:“你怎麽說?”


    早已與她養成極佳默契的趙三金沒個正行嘿嘿道:“就那樣,一大串不痛不癢的罪名,大概判十二年,這還是上頭權衡各種利弊得出的結果,當年聽了陳平安的勸,做了些善舉,否則估計就得上十五年了。不過陳靖暗示過我,接下來運作得當,也就在裏頭呆五六年的事情,都不用去秦城。市麵上除了一本《灰色帝國的崩塌》,是絕對不會有任何一家媒體報道這個判決的,這還得歸功於楊豐這幫能量巨大的紅色子弟,你有機會借這個機會跟他們客套客套,他們還是由衷認可你這個嫂子的,這些年,沒少罵我。又瞪我,不去拉倒,反正我給兒子鋪路,他就要反著走,你如果還不願意幫幫忙,就等著以後兔崽子被陳靖楊豐這幫腹黑份子拾掇拿捏吧,你又不是不了解這些個瘋子那點惡趣味。小心你兒子一進機關單位,就被丟到偏遠山區喝西北風,你舍得?”


    商虹微微一笑。


    若不是這個男人對兒子還算盡心,雖說手法有些另類,否則以她的剛烈性子,這一麵是絕不會見的。


    ——————


    趙甲第出院以後住進了奶奶購置的大四進四合院,已經是三月下旬。蔡言芝一直就住在這裏的偏房,加上有黃鳳圖老爺子,院子不算過於冷清。除了冷眼旁觀金海的變天,趙甲第開始買來大量的公務員考試資料,公務員教材中心的國家公務員考試綜合教材,申論範文,時政評論,當然還有《半月談》這類雜誌,甚至做足了一定準備後跑去91up公務員考試迎戰平台做海量的測試,書桌上是成堆的曆年真題回顧資料,趙甲第再次陷入半瘋魔狀態,廢寢忘食,黑板新增了兩塊,期間去過王家老爺子的四合院兩次,與老爺子聊得盡興,趙甲第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邀請過天字號鳳凰男陳靖來四合院做客,還和母親商虹一起跟楊豐這類**吃過飯。顯然趙甲第不局限於為了公務員考試而去衝刺,是打算做長遠的鋪墊,趙甲第的生活平靜了許多,但在四合院也不是沒有樂趣,那就是他很喜歡看到蔡姨麵對他母親時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小尷尬,大體是融洽的,但畢竟相處時日有限,女王蔡言芝很難適應難以啟齒的新定位,有意無意避開與趙甲第的獨處。


    上海在4月中旬有個市公務員考試,趙甲第會參加,但誌不在此,最終目標還是年底的國考,既然陳靖和楊豐兩位當權大叔都拭目以待,趙甲第沒理由不給出一份相當漂亮的答卷。


    首都機場,4月4日,商虹返回加拿大,很快解開一部分心結的她就要回國,這趟回去隻是結束一些手續。還依稀看得出瘸腿的趙甲第則趕往四川,這之前他和母親以及王半斤已經提前去爺爺墳上敬酒。與趙甲第在成都雙流機場一起下機的除了明麵上的隨從保鏢郭青牛以及暗中的魏鋒,還有從北大翹課的楊萍萍,趙甲第早就跟商雀這幫兄弟說過會替他們清明上墳,就別趕這個形式了,起先萍萍姐還有力氣說這雙流機場的夥食是如何如何糟糕,越臨近鄉鎮和觀音村,就愈發沉默。蟈蟈和魏鋒很識趣,一路上都盡量保持距離。趙甲第和楊萍萍走入鄉裏的希望小學,學生們還在上課,趙甲第就坐在操場上發呆,他和學生們在信中說好這個清明節會到觀音村。


    楊萍萍望著他的側臉,陪著一起發呆。


    餘暉中,放學鈴聲響起,趙甲第起身剛想去教室找人,他眼尖,看到二樓第一個衝出走廊準備玩鐵圈的熟悉孩子,喊了一聲“二娃!”


    那孩子愣了一下,往下一看,眼睛立即紅了,大聲嚷著趙老師,然後瘋一般去各個教室把觀音村的同村人喊出來。


    十幾個孩子齊刷刷站成一排站在趙甲第眼前,曾是觀音村最漂亮如今是整個鄉鎮小學最動人的女孩張烏梅也在,一樣眼眶濕潤。


    很多學生都趴在欄杆上觀看這一幕。他們可都知道學校裏最漂亮的女孩是觀音村的,讀書最好的也是觀音村的,打架最狠的也是觀音村的,而且這個村子的家夥最抱團,誰被欺負了就全部都站出來,連長得頂好看的張烏梅都要出麵,她叉腰罵人的時候真凶啊。一開始有人拿觀音村老師死了的事情來說笑話,結果被讀四年級的陽子給結實揍了一頓,從教室打到寢室再從寢室打到操場,一開始學校要給記過,但是後來好像沒有這事一樣。那以後就再沒誰敢鬧觀音村這幫人了,都沒誰敢嚷張烏梅你給我做媳婦了。


    趙甲第笑道:“我先去觀音村,明天是清明節,我雇輛小巴士來接你們。”


    當晚,趙甲第依舊睡在當做教室的老會堂二樓,其實沒有睡,楊萍萍不樂意住在別的地方,霸占了床鋪,但裹著床單也不肯合眼,趙甲第就坐在書桌前亮了一晚上的電燈,做了幾份行政職業能力測試,天蒙蒙亮,楊萍萍才昏昏睡去。趙甲第沒喊醒她,獨自晨跑去了山頭,坐在那裏,用葉子吹曲子。下午,和萍萍姐一起吃過午飯,兩人逛了一圈觀音村,都是趙甲第在跟村民嘮嗑,忙著遞煙和接煙,萍萍姐一點都不瘋癲,文文靜靜,一言不發。然後兩人回到希望小學,把孩子們接回觀音村,看到停在村口的車子,趙甲第才知道胡璃父母也來了。


    上墳。


    孩子們哭成了一片。


    破天荒沒化妝的楊萍萍也不例外。


    胡璃父母也在,但都沒有說什麽。


    將孩子們送回學校後,趙甲第和胡璃父親在會堂二樓一起喝酒,這一次中年男人攔著趙甲第沒讓他多喝。


    夫婦兩人連夜趕回成都,二樓留給了趙甲第和楊萍萍,前者依然坐在書桌前做題,後者望著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深夜,趙甲第轉頭柔聲道:“早點睡吧。”


    沒有絲毫睡意的楊萍萍搖了搖頭。


    楊萍萍低頭說道:“狐狸來這裏支教前,跟我說,以後讓我照顧你,別讓其她狐狸精們把你騙走,比她漂亮的也不行。”


    趙甲第放下筆,轉身笑道:“別跟我說其實萍萍姐也暗戀我。”


    楊萍萍抬頭道:“不行嗎?”


    趙甲第沒有回答。


    楊萍萍突然笑道:“你想得美!”


    趙甲第一臉無奈,但眼神清澈道:“就知道。”


    躲在被窩裏的楊萍萍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其實你挺累的。”


    趙甲第搖頭道:“不累,是真的。”


    楊萍萍深深呼吸一口,似乎做了一個決定。


    趙甲第站起身,推開原本半掩的窗戶,望著璀璨星空,自言自語道:“大千氣象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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