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鳳九做了一個夢,夢中有濃雲遮蔽天幕,風吹過曠野,遍地荒火,暗色的煙塵漫於長空。一條頹廢的長河似條遊蛇橫亙於曠野中,河邊有搖曳的人影。


    鳳九模糊地辨認出河邊那人一身紅衣,雖看不清模樣,心中卻知道那是阿蘭若。她揣著數個疑問,踩過枯死的草莖,想靠她近些,卻不知為何,始終法近她的身。


    眼看紅衣的身影將陷入濃厚煙塵,她急切道:“你為何要自盡,什麽樣的事,值得你冒著魂飛魄散之苦也要一心求死?”


    女子帶笑的聲音隨風飄過來,含著就像蘇陌葉所說的那份灑脫:“是啊,為何呢?”荒火驀地蔓延開來,如一匹猛獸躥至鳳九腳底,她吃了一驚,騰空而起,隻感到身子一輕,醒了。


    鳳九琢磨了一早上這個夢的預示,沒有琢磨出來什麽。恰逢昨日陪著陌少一同回來的茶茶提著裙子跑進來,提醒她陌少要回神宮了,她昨夜收拾房,瞧見有個包著糖狐狸的小包裹,上頭貼了個條子給陌少的,還打不打算再給陌少。鳳九一拍腦袋,深覺茶茶提點得是時候。殺去房取了糖狐狸,興衝衝地去找陌少。


    蘇陌葉得了一夜好睡,今日總算有個人樣,翩翩佳公子的形神也回來了十之七八。


    鳳九豪氣地將糖狐狸朝他座前一丟,蘇陌葉一口茶嗆在喉嚨裏頭:“這個東西,我也有份?”


    鳳九大度道:“自然,我院中連掃地的小廝都有一份,沒道理不給你留一份。”邀功似的道,“自然你這一份要比他們那一份大些,且你這個裏頭我還多加了一味糖粉。送去沉曄院中的與你這個口味一樣,聽說沉曄分給了他院中的小童子,小童子們都覺得這個口味還不錯。”


    陌少臉上神色變了好幾變,後定格在不忍和憐憫這兩種上頭,收了糖狐狸向鳳九道:“這事,你同息澤提過沒有?”


    鳳九奇道:“我為何要同他提這個?”


    陌少臉上越發地不忍且憐憫,道:“啊,沒提好,記著往後也莫提,對你有好處。”


    鳳九被他弄得有些糊塗道:“為何不能提?”


    陌少心道因我還想多活兩年,口中卻斟酌道:“哦,因你這個身份,親自做蜜糖賞給下人或贈給我們這些師友,其實都不大合規矩,從前阿蘭若就不做這等事,你若同息澤他說了,萬一引得他起疑,豈不節外生枝。”


    鳳九恍然:“這倒是,這個事卻是我沒想周,還是你慮得周到。”


    話說到此處,因提了息澤幾回,有另一事忽然浮上鳳九的心頭,向蘇陌葉道:“我突然想起來,有一事還要請教於你,因我是個陸上的走獸,對水族曉得不多,不過你是水族可能知道,蛟龍的血毒可有什麽解法?”蛟龍的血毒盤踞在息澤體內十幾日未清幹淨,比翼鳥族的藥師們終歸隻是地仙,沒有什麽見識,竟診不出這種毒,雖據息澤說不是什麽要緊的毒,卻令鳳九有些擔憂,是以有此一問。


    蘇陌葉莫名道:“蛟龍的血毒?蛟龍並非什麽毒物,反倒蛟血還是一種極難得的滋補聖品,且等閑毒物若融入蛟血,頃刻便能被克製化解。有些巨毒因混的毒物太多,藥師們一貫愛取蛟血為引,先將部分能化解之毒化解,拔出剩下的毒就容易很多。誰同你說蛟血中竟會含毒?”


    鳳九懵懵懂懂地看著蘇陌葉,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可……可他說他中了蛟血中帶的毒,會……會那樣是因毒發身不由己之故。”


    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茶,挑眉道:“誰同你說這話定是在誆你。”茶杯剛沾上唇,猛然頓住,轉頭看她道:“你說他會那樣,會那樣是會哪樣?”


    鳳九不說話。


    蘇陌葉試探道:“他沒有占你什麽便宜罷?”


    鳳九的臉先白了一下,繼而兩腮透出粉來,粉色越暈越濃,一句話的工夫,已像抹了胭脂般通紅。


    蘇陌葉抽了抽嘴角。這個人是誰,他心中八分明白了。


    帝君。


    今日他真是倒了血黴,或者說,自他承了連宋的托付進到此處遇到帝君開始,他就一直在倒血黴。帝君追姑娘的路數太過奇詭,恕他搞不明白,但要是讓帝君曉得他攪了他的好事,他會有什麽下場他就太過明白。


    鳳九逆光坐在一張梨花椅上,仍呆愣著,不知在想什麽。


    蘇陌葉咳了一聲,昧著良心補救道:“其實,蛟血這個東西吧,雖能化解一些小毒,但情毒卻不在此列,若是一劑情毒融進蛟血……”


    鳳九手背貼著臉,臉上的紅暈退了些,淡聲道:“你想說也許那條蛟龍先中了情毒,將毒過給別人也未可知?但譬如我中了情毒,你沾了我的血,難不成也會染上情毒嗎?世上哪有這樣的情毒,陌少,你不會以為我當真如此好誆吧?”


    蘇陌葉幹笑了一聲,幾乎預見到帝君將蒼何劍架在他脖子上是個什麽情景。良久,他歎了口氣,向鳳九道:“你從前告訴我,你想遇到一個好的人,一個你有危險就會來救你的人,救了你不會把你隨手拋下的手,你痛的時候會安慰你的人。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誆你的人,就是你要找的這個人?”


    鳳九愣了一愣,道:“我同他的確處得不錯,但……”


    蘇陌葉道:“其實那人是誰,我大約也猜出七八分。你是不是覺得,某些時候,他在情趣品性上同東華帝君很像?”不等鳳九回答,又道,“我想,你不是不喜歡他罷,隻是覺得,這就像把他當作東華帝君的影子,到頭來說了那麽多次放下終卻仍然沒能放下,你是這麽想的嗎?”


    其實蘇陌葉這一篇話,泰半是在胡謅。當然,他也曉得他胡謅得很荒謬,鳳九必然揚聲反駁,他少不得要多說許多歪理,竭力將她引到這條歪道上。


    她若能往他說的那些話上頭想一次,就必然會想第二次,多想幾次,說不準就相信她果然喜歡上息澤了。


    這也是事到如今,他能補救帝君的唯一辦法。


    鳳九沉默了片刻,片刻中,蘇陌葉喝了半盞茶,他覺得鳳九此時的沉默乃是為蓄積精力,好一氣嗬成淋漓盡致地罵他一頓,這頓罵本就是他自找的,他候著。


    良久,鳳九終於開口,低聲道:“啊,可能你說得對。”


    蘇陌葉剩下的半盞茶直接灌進了衣領中,目瞪口呆地望著鳳九。


    鳳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說的許多,都稱得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你還有什麽要忠告我嗎?”


    蘇陌葉頓時有一種神遊天外的不真實感,聲音卻很平靜地道:“哦,沒什麽了,隻還有一句,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


    陌少離開後,鳳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才同陌少說話時,不過半炷香裏頭,她就在震驚、憤怒、疑惑、恍然四種情緒間轉了一大圈,轉得她腦子有些暈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她震驚於息澤誆她,憤怒於息澤竟然誆她,疑惑於息澤為何誆她,恍然於息澤誆她,可能是喜歡她。


    這個恍然,初時自然將她駭了一跳,但從前她姑姑白淺教她做占卦題的訣竅,有一句名言,說她們這種沒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將這一課順利過關,須得掌握一種題的訣竅。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後剩下的那個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大的可能,這就是相命占卦的訣竅。


    誠然,關於是不是看上了她這件事情,息澤曾否認過。但鳳九也算是在情關跟前撲騰過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膚淺,曉得於情之一字,有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華;有那種敢作敢為愣頭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還有一種死鴨子嘴硬型的,恐怕息澤就是這一種。


    她對息澤,到底如何看的,這一點,她開初沒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澤疑是有文化的一個,有品位的一個,她對息澤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則就算借著蛟毒的名頭,他占了她便宜要想身而退也不大可能。當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頭人這個遊戲時,沒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臉上磕了個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個月不敢同她說話。


    但倘說她心中其實有幾分留意息澤,為何當初以為息澤喜歡她時,她卻那樣惶恐?她著實懵懂了一陣。直到蘇陌葉那一席話飄進她耳中,像是在她天靈蓋上鑿了個洞,一束通透之光照進她腦海,雖痛,卻透徹。她深覺陌少不愧是陌少,可能她心中的確是這樣想的。而陌少後對她的那句提點,似一陣清風拂過她心中,將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盡的些許迷霧一應吹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間,她覺得自己澄明了。


    不錯,她對息澤的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東華帝君都是一種調調,但她對息澤的好感,卻並非東華帝君之故,因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碰巧他們都是一個調調。


    陌少說得有理。或許息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還背著什麽債?


    首要是葉青緹。水月潭中,同戰過蛟龍的息澤一別後,她在袖中發現了裝頻婆果的錦囊,曉得此時這個外殼果然是自己的原身。頻婆果安然恙被她好好藏著,就待走出梵音穀後,能以此果複活葉青緹,屆時,她欠他的債,就算還清了,為他守孝的諾言也可廢止了。


    再者是……東華的名字浮上她心頭。她愣了一愣,帝君著實給了她許多恩,當然也令她吃了許多苦頭。不過,此時他既已同姬蘅雙宿雙飛,她要做的,該是大度一些,祝他二人能長長久久。帝君同她其實已不再有什麽瓜葛,若幹年後他若想起她,大約印象中不過是位挺能逗樂的舊年小友。


    她透透徹徹想了一通,自覺身上的確沒背著什麽人情債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個人從天而降了,為何不趕緊逮著?


    息澤他嘛,不過就是死鴨子嘴硬些,不過,連東華帝君這麽難搞的她都嚐試過了,息澤還能比東華難搞嗎?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頓覺很有把握。


    三日後,橘諾出王都。當日靈梳台上橘諾受大刑動了胎氣,傾畫夫人百般懇求,上君方發了個善心,允她滯留王都一些時日養胎。


    鳳九從陌少處聽聞當年阿蘭若做過人情,令沉曄同橘諾相見後一麵,故而前些日便打點好刑官,在城外一條清清小河旁,為二人排了一出送別戲。


    據說當年阿蘭若其實並未跟著去,但她閑來事,覺得跟去瞧瞧熱鬧應該沒有什麽。


    殘陽餘暉照進河中,河畔楊柳依依。比翼鳥一族盛行的遊記中描繪的那些感人場麵,譬如折柳相贈淚灑滿襟之類,然沒有見到。


    橘諾形銷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曄站得挺開,遙望著河對岸。


    大胡子刑官站在他們身後三四步,目光如炬射向二人,前頭兩人長久話。


    鳳九歎息世間竟有人沒有眼色至斯,任誰被個外人這麽目不轉睛盯著,恐也說不出什麽掏心窩子的話。她歎息一聲,招呼大胡子刑官過來幫她試茶。


    她前一陣在息澤處學到一個野地飲茶的樂趣,順道捎帶了套茶具出來練手。


    果然大胡子前腳剛抬,後腳處,橘諾便有了動靜,話說得小聲,奈鳳九一雙狐狸耳朵尖,輕言細語隨風而來入她耳中,十分清楚。


    她說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情意今生隻能辜負,卻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隻望……隻望在此結下來世盟約,若有來世,定不相負。”


    鳳九手上頃刻暴出一層雞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沉曄的反應。她耳朵豎了片刻,但沉曄在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反應。良久,才似疑惑道:“我對你,有什麽情意?”


    橘諾的聲音中含著一絲不穩:“你……你說我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錯了事,卻不能放任不管,你並非愛管閑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麽可怕後果,卻以身犯險,這些,難道不是因表哥你對我……”


    沉曄淡淡道:“救你是為你父親下一條血脈,知恩不報枉為君子,你要感謝你父親對我施有大恩。”


    橘諾不能置信道:“那為何你今日來送我,不是……不是不舍我嗎?”


    沉曄道:“借機出來走一走罷了。”


    橘諾顫聲道:“你……你從小便不喜嫦棣和阿蘭若,但對我卻好。”


    沉曄蔑然道:“你母親身上的血不貞不祥,我早該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墮落,本該沒什麽不同,從前我高看了你。”


    橘諾氣得發抖,聲音中含著哭腔:“若我是不貞不祥,阿蘭若呢?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做他人卻仍來招惹於你,不是不貞不祥,自甘墮落?


    你卻甘願為她所囚……”


    沉曄冷笑道:“我就是甘願為她所囚,你要如何?”


    鳳九豎著的耳朵冷不丁一顫,手撐著下巴得它掉地上,刑官擔憂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鳳九搖頭遞給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邊,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來瞧熱鬧,果然瞧到好大一個熱鬧。她著實沒料到沉曄救助橘諾其實還有這層隱情,但這也挺合他的性子。沉曄確然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一張嘴能將人傷到什麽地步,鳳九感觸頗深,此刻遙望橘諾在風中顫抖得似片枯葉的身影,心中簡直要溢出同情。


    橘諾走得落魄,沉曄負手在河畔看風景,王城外頭,山是高山,水是流水,比之府裏頭那些琢磨出來的小景,自然要曠達些。


    鳳九思索,方才沉曄同橘諾動了口舌,或許口渴,是否該邀他過來喝杯茶潤嗓。打招呼的話一出口,卻有些後悔,依照沉曄開初時對阿蘭若的厭惡,多半不會過來,她是白招呼了。這麽一想,頓覺訕訕的趣,預備把剩的半壺茶倒掉,將茶具也收一收。


    不料沉曄竟走過來了。不僅走過來了,還盤腿坐下了。不僅坐下來了,還坐在她正對麵。抬手向她:“你說的茶呢?”


    唱戲這上頭,鳳九不愧是有經驗的,迅速地進入角色,道:“啊,在此在此。”將一隻剛倒滿熱茶的小盞遞過去。


    為演得逼真,以示阿蘭若對沉曄的上心,鳳九還在頃刻間籌出了兩句關懷言語,他唇沾杯沿時,擔憂地道:“我才剛煮好不久,恐有些燙,你先吹吹……”他飲湯入喉時,又期待地道,“這個茶沒甚鮮,粗茶罷了,但煮茶的水卻是從荷葉上采集的荷露,你嚐嚐看喝得慣否?”沉曄放下茶杯,神色高深地看著她。她淡定地遞過去一張絲帕,繼續她的關懷三部曲,寵溺地道:“方才喝茶時是有些心不在焉嗎?瞧,嘴角沾了茶漬,用這個揩一揩罷……”


    沉曄瞧了她一會兒,接過絲帕,話音中含著一絲譏誚:“我搞不懂你,前幾日還聽聞你同息澤神君鶼鰈情深,是如今宗室中貴族夫妻的典範,今日你卻來如零級大神19181此關懷我,卻是為何?”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原本阿蘭若的時代,息澤從未出過歧南山,蘭沉二人的故事與他也並什麽相幹。但此番她卻忘了,息澤是個變數。陌少曾告誡她,旁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但阿蘭若同沉曄的關係,還須她務必照著從前的來盡力,因這條線極關鍵,保不準便是日後結局的引子。


    鳳九握住沉曄的手,限真誠地道:“我同息澤嘛,不過逢場作戲罷了,對你……”方是真心四個字即將脫口而出,因突然想起這個時段阿蘭若不過暗中戀慕沉曄罷了,這段情並未擺上台麵來,又趕緊咬回舌中。


    事有湊巧,茶茶領著突然回府的息澤來河畔找鳳九時,二人遇到的,正是這一幕。


    當是時,楊柳拍岸,和風送來,茵茵碧草間一桌茶席,沉曄與鳳九相對而坐。鳳九隔著茶席牢握住沉曄的手,一雙眼睛含著限柔情,正低聲絮語什麽。


    彼時茶茶的腦子其實是昏的,瞧身前的息澤走近了幾步,自己也尾隨走近幾步,便聽到自家殿下的聲音飄進耳中:“息澤是個好人,或許逢場作戲四個字我方才用得不大準確,但你那些話委實令我著急,我同他確然隻是一些互幫互助的情誼,我可指天發誓,同他絕什麽,此前沒有什麽,此時沒有什麽,將來也斷不可能有什麽,你信我嗎?”


    茶茶沒來得及琢磨鳳九一番話說的是甚,單聽她這個軟軟糯糯的聲兒,骨頭已酥了一半。意中打了個噴嚏,偏頭時瞧見息澤的臉色,卻有些愣住,神君一張臉雪白,眼神冷得像凍了幾千年的寒冰。


    茶茶戰戰兢兢地轉回頭,瞧見茶席中方才正低語的二人看著他們一個冷淡一個驚詫,想來是被方才她那個噴嚏驚動了,這才發現了他們。


    茶茶打眼一瞟,殿下的手仍覆在沉曄的手背上,殿下眼中雖有驚訝,但方才過多的柔情尚未收回去,仍徐徐回蕩在剪水雙瞳中。且殿下今日一身紅衣,同一身白衣的息澤坐在一處,瞧著簡直像一對璧人,天造地設,何其般配。


    息澤的目光凝在他們那一處片刻,她從未見過神君臉上有那種表情,但到底是種什麽表情,她也說不上來。神君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了,看了靜坐不動的二人片刻,沒說什麽,卻轉身走了。她記得從前神君的背影一向威儀,縱有天大的事他腳下的步子也是不緊不慢,自有一種風度,此時不曉得為何卻略為急迫。


    茶茶呆在原地,自覺此時不宜跟上去。她聽到沉曄意味深長向她主子道:


    “既然你們沒什麽,他為何要走?”


    她聽到她主子殷切但含糊地道:“啊,我同息澤的確沒有什麽,你不用拿這個試探我,或許他覺得打攪了我們飲茶賞景所以走了罷。還是你覺得飲茶人多些熱鬧?如果你喜歡熱鬧些我去把他叫回來。”


    茶茶看見神君的背影頓了頓,她有一瞬間覺得神君是不是要發作。但隻是一晃神的工夫,神君已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茶茶回憶神君的背影,覺得神君不愧為神君,就算是一個背影也是玉樹臨風,但風可能大了點兒,將這棵臨風的玉樹吹得有些蕭索。茶茶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同情。


    鳳九瞧著外頭像是從天河上直潑下來的豪雨,出了一陣神。


    午後野地裏那一出,她敬佩自己眼睜睜瞧著息澤甩手而去,仍能一邊安撫地陪著沉曄吃完後半頓茶,再安撫地將他送回孟春院中。這便是她的敬業了。她當時的處境,正如一個逛青樓找姐兒的風流客,遇到自家的潑辣夫人殺進來捉奸。她覺得,便是個慣犯,也不定能將這檔子事圓得比她今次如意些。她一麵覺著情聖這個東西不好當,一麵又覺著自己似乎當得挺出色,是塊料子。


    沉曄回孟春院後,她去找了息澤半日,直找到瀟瀟雨下也沒找著息澤的人影,她就回來了。據她猜測,息澤是醋了,但他一向是個明理的人,給他解釋也不急在這一時,對付沉曄這個事挺神,她須留些精力,倘被雨淋病了就不大好了。


    茶茶拎個燭台擱在前,瞧著豪雨傾盆的夜空,擔憂地向鳳九道:“此時雨這樣大,神君定要被淋壞了。”


    鳳九打了個哈欠道:“他能找著地方避雨,這個不必擔憂。”


    茶茶唏噓道:“殿下找不著神君,定是神君一意躲著殿下了。他定是既想見到您,又怕見到您。既想見到您同他解釋您同沉曄大人沒有什麽,又怕見到您同他解釋您確然同沉曄大人有一份情……”


    鳳九道:“他不是個這麽糾結的人吧……”


    茶茶歎了口氣道:“想想神君大人他走在荒人煙的野地中,此刻天降大雨,但神君大人心中早已被震驚和悲傷填滿,還能意識到下雨了嗎?冷雨沉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滲進他的袍中,雖冰冷刺骨,跟心底的絕望相比,這種冷又算得了什麽呢?”


    鳳九道:“他不會吧……”


    茶茶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待意識到下雨的時候,神君大人定然想著,若是這樣大的雨,殿下您仍能出現,與他兩兩相對時他定然將您擁入懷中,縱然您狠狠傷了他他也不在意了。可殿下您,”她再次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殿下您竟因為天上落了幾顆雨,就利落地打道回府了。您這樣將神君大人置於何地呢,他定然感到萬分淒慘悲苦,恨不得被雨澆死了才好呢。”


    鳳九有一種腦袋被砸得一的感覺,道:“他不至於這樣吧……”


    茶茶打鐵趁熱地道:“殿下要不要再出去找一找神君?”


    鳳九試圖在腦中勾勒出一幅息澤神君在雨中傷情的畫麵,倒是出來一幅他一邊賞雨一邊涮火鍋的畫麵。雨中傷情這檔子事,怎可能是息澤幹得出來的事?她暗歎茶茶的多慮,咳了一聲道:“我先睡了,息澤嘛,想必他早睡了,明日雨停了我再去找他。”


    茶茶一口長氣歎得百轉千回,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轉身幫她鋪被去了。


    外風大雨大,鳳九模糊想著,近日出了幾個大日頭,來場雨正好將天地間的昏茫氣洗一洗,冷雨敲著欞,她漸漸入眠。睡到半夜,卻陡覺床榻一矮,一股濕氣撲麵而來。她今夜原本就睡得淺,驚醒的瞬間一個指,帳外的燭台驀地燃亮。


    昏黃燭火些微透過薄帳,能勉強照出個人影。息澤神君閉眼躺在另一半床榻上,周身都冒著寒氣,覺察有光照過來,眼睛不大舒服地睜開,目光迷茫了片刻,定在縮於床角攏著衣襟的鳳九身上,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鳳九看了他一陣,言地道:“這個話,可能該我來問要好些。”


    息澤的目光中露出不解,她打了個嗬欠道:“因為這個是我的床。”瞧著息澤今夜像是諸事都慢半拍的模樣,奇道,“你是不是早回來了,怪不得在外頭找了你一下午沒瞧見人影,你是住在東廂還是西廂?此時逛進我房中……是夢遊逛錯房了嗎?”


    息澤靜了半天,道:“在外頭散步,忘了時辰,剛回來,沒留神走錯房了。”


    外仍有呼嘯的風聲雨聲,鳳九一個激靈,在床頭扒拉半天,扒拉出個貝殼撥開,房中立時鋪滿柔光。鳳九此時才瞧見息澤一身像在水裏頭泡過一般,連床榻上他身下的被麵都被身上的水浸得濕透。


    鳳九呆了一呆,茶茶神算子。


    她伸手握上息澤凍得泛青的手指,像是握上一個雪疙瘩。


    鳳九咬牙道:“這麽大的雨,你就不曉得躲一躲嗎,或化個仙障出來遮一遮你都不會了?”


    息澤閉著眼睛小寐道:“我在想事情,沒留神下雨了。”


    鳳九從他身上跨過去。


    息澤一把握住她的手,語聲中透著疲憊道:“何必急著躲出去避嫌,我都這樣了能對你做什麽?”


    鳳九掙了掙。


    息澤道:“我不會對你做什麽,我頭暈,你陪我一會兒。”


    鳳九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避你大爺的嫌,陪你大爺的一會兒,澆了五六個時辰的雨,你頭能不暈嗎,我去搬澡盆放洗澡水給你泡泡,你還動得了就給我把衣裳脫了團個被子捂一捂,動不了就給我待著別動。”


    息澤道:“我動不了。”


    鳳九挽著袖子在屏風外頭一邊搬澡盆一邊道:“那你就穿著衣裳泡。”


    息澤沉默了半天,道:“又能動了。”


    有術法的好處就在這裏,即便半夜仆役小廝們都安眠了,也能折騰出一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鳳九將手臂浸進去試了半天水溫合不合宜,又拿屏風將澡盆圍了,搬個小凳子背身坐去門口,方招呼息澤可以去泡泡了。


    聽到後頭劈裏啪啦一陣響動,鳳九疑心息澤是否撞到了桌椅,但此時若他已寬了衣……她克製住了扭頭去關懷他的衝動,直待屏風後頭傳出水聲。方轉身搬著凳子移去屏風附近坐著,以防息澤有什麽用得著她的地方。


    比翼鳥族因本身就是個鳥,不大愛在屏風器物上繪鳥紋做裝飾,眼前排成一排的幾盞屏風乃用絲線織成,上頭繡著靜心的八葉蓮。但此時嫋嫋水霧從屏風後頭升騰起來,連綿的八葉蓮似籠在一片霧色中,瞧著竟有些妖嬈。


    鳳九掐了把大腿,就聽到息澤的聲音從屏風後頭飄過來:“我散步的時候,在想你寫給我的那封信。”


    鳳九莫名道:“什麽信?”


    屏風後水聲暫停,息澤道:“你說借我的名於靈梳台救下了沉曄,因你覺得她對橘諾情深且有義氣,挺讓你感動。”


    鳳九終於想起來和著糖狐狸一道送給息澤的那封關乎沉曄的信,大約很寫了幾句冠冕的話,但其實她已記不得信中具體寫了些什麽,也不曉得息澤突然提起此事是何意,隻得含糊道:“啊,是有這麽回事。”


    息澤道:“我開始是信了的,因我覺得,你不會騙我。”


    鳳九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口,這話說得,難道他已曉得自己並非阿蘭若,且曉得了自己同陌少正幹著什麽勾當?一顆冷汗滑落腦門。


    息澤繼續道:“原來你是因喜歡他才救他。”他低沉的聲音籠在霧色中,聽得不真切,鳳九心中卻陡然鬆落,他原來是這個意思。一抹腦門上的冷汗,頓感輕鬆地接口道:“我的確沒有騙你,你想太多了。”但因她提起的心猛然放鬆,聲音中難帶著一種輕,聽在息澤的耳中,似乎他提起沉曄這個名字,都讓她格外地開心。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息澤緩緩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他的?”不及她回答,又道,“因他在九曲籠中救了你,而我沒有趕到?你想要一個你有危險能趕去救你的人,你覺得他才是那個人是不是?”


    鳳九一下精神了,息澤此前口口聲聲說他二人不過知心好友,這是知心好友該說出的話嗎?再則,她想要個什麽樣的人,她記得此話隻同陌少略微提過,怎麽此時倒像是人人都曉得她想要個什麽人了?


    嘴硬的死鴨子,有要開口的跡象。她得意地清了清嗓子,意欲激得息澤開口開得確鑿些,道:“你是我的知心好友嘛,我有危難時你著實須第一個趕到,你瞧,你同沉曄又不一樣。”


    她等著息澤來一句捏心窩的話,屏風後頭卻良久沒有聲音。她等了許久,屏風後靜得不正常,連個水聲都沒有。鳳九心中咯噔一下,他此時頭昏著,不會是暈在水裏頭了吧。


    也顧不得計較息澤此時光著,她三兩步跨過屏風。因她方才加了幹薑透骨草之類有助於驅寒的藥草,澡湯被藥草浸得渾濁,桶麵上未瞧見息澤。


    鳳九喊了兩聲,水中沒有回應。她顫抖著兩步跨近桶旁,顧不得挽袖子,朝水中伸手,碰到個硬物,一撈一拉一提。息澤破水而出,半邊身子裸在水麵上,一隻手被她拽著,一隻手攏著濕透的長發,皺眉看著她。明珠柔光下,水珠在他裸露的肌膚上盈盈晃動,鳳九將目光從他鎖骨上移到他脖子上,再移到他臉上,克製著就要漫上臉的紅意,假裝淡定地道:“嚇我一跳,你躺在水底做什麽?”


    息澤淡然道:“想事情,你太吵了。”


    鳳九捏著他胳膊的手僵了一下,她方才還拿定,他是對她有意,此時他說出這等話,她卻拿不準他究竟是有意還是意了,或許近日其實是她自作多情,息澤行跡雖古怪,但其實他對自己並那個意思?因她感情上的軍師小燕壯士不在此地,不能及時開解她,她茫然了一瞬,訕訕放了他的手,道:“哦,那你繼續想,泡好了穿上衣裳回東廂罷,我先去東廂將床被之類給你理理。”


    她轉身欲走,露出袖子的手臂卻被息澤一把握住,身後傳來壓抑的啞聲:


    “沉曄哪裏比我好?”


    鳳九在原地呆了一呆,倘他沒有嫌過她煩,她會覺得他多半是醋了,但此時,她卻搞不明白了。若就這個問題字麵上的意思……她想了片刻,誠實道:“這個我卻沒有比較過。”


    她從未對沉曄有過非分之想,自然不會將他同息澤比較。但此話聽在息澤的耳中,卻分明是她對沉曄一意鍾情,不屑將沉曄與旁人比較。屋中一時靜極,吐息間能聽得外的風聲。鳳九覺得喉頭不知為何有些發澀,掙了掙手臂。


    忽然一股大力從臂上傳來,她一個沒站穩驀地跌倒,澡盆中濺起大片水花。鼻尖縈繞驅寒的藥草香,溫水浸過她貼身的長裙,肩臂處的薄紗被水打濕,緊貼在雪白肌膚上。鳳九動了一下,驚嚇地發現自己坐在息澤腿上。


    息澤的臉近在咫尺。


    這麽一個美男子,長發濕透,臉上還帶著水珠,平日裏禁yu得衣襟恨不得將喉結都籠嚴實,此時卻將整個上半身都裸在水麵上,深色的瞳仁裏像在醞釀一場暴風雨,神色卻很平靜。


    鳳九的臉紅得像個番茄,坐在他腿上,一動不敢動。這個陣仗,她著實沒跟上,不曉得唱的是哪出。


    息澤空出的手撫上她的臉,低聲道:“沉曄會說漂亮話逗你開心?說你長得好,性格好,又能幹?”他停了停,盯著她的眼睛,“你想聽的這些好聽話我沒說過,也說不出。但我對你如何,難道你看不出?”


    鳳九平調“啊”了一聲,片刻,恍然升調又“啊”了一聲。


    前一個啊,是聽完他的話腦子打結沒聽懂的敷衍的啊,後一個啊,是想了半刻排除各種可能性終於明白了他在說什麽,卻被驚嚇住的啊。


    兜兜轉轉,他果然,還是那個意思嘛。


    鳳九強壓住就要怒放的心花,麵上裝得一派淡定。


    良久,息澤續道:“我沒想過來不及,沒想過你會不要我。”他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自然,仿佛果真是鳳九將他拋棄讓他受了限委屈。


    鳳九接道:“因此你就醋了,就跑出去淋雨?”


    息澤仰頭看著房頂:“我在想該怎麽辦,結果沒想出來該怎麽辦。除掉沉曄或許是個法子,但也許你會傷心。”


    鳳九欣慰道:“幸好你還慮到了我會不會傷心,沒有莽撞地將沉曄除掉。”


    息澤淡淡道:“你雖然讓我傷心,我一個男人,能讓你也傷心嗎?”


    鳳九倒抽一口涼氣:“你竟說你不會說好聽話。”


    息澤頹廢道:“這就算是句好聽話了?”


    說話間,澡盆中的水已有涼意,鳳九瞧息澤的情緒似乎有所緩和,大著膽子手腳並用地爬出澡盆,息澤神色有些懨懨地靠在盆沿,沒再攔著她,也沒多說什麽。


    鳳九立在澡盆外頭,居高臨下看著息澤,這種高度差頓時讓她有了底氣,心中充盈著情路終於順暢的感慨和感動,方才在澡盆中的局促與膽怯一掃而空,息澤這個模樣,醋得不是一般二般,她覺得自己挺心痛。但誰讓他此前死鴨子嘴硬來著?


    施術將水又溫了一溫,她神神秘秘靠過去,在閉目養神的息澤耳畔輕聲道:“你醋到這個地步也好歹收一收,我親口說過我喜歡沉曄了嗎?”息澤的眼睛猛地睜開。她的手搭上他肩頭,像哄孩子,“下午不過一個誤會罷了,我這麽喜歡你,又怎麽會不要你。”說完,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心中滿是甜蜜。息澤還沒反應過來,她倒是先打了個噴嚏,察覺紗裙貼在身上浸骨地涼,趕緊邁過屏風換幹衣裳去了。


    鳳九今夜,對自己格外佩服,如此簡單就將息澤拿下,自己逾千年練就的,果然是一手好技術,不比隔壁山頭的小燭陰差了。


    此時隻還一樁事令她有些頭痛。她這個阿蘭若,是假的,自然不能一生待在此境,但息澤卻是此境中人,屆時如何將他帶出去?不曉得他又願意不願意同她一道出去?


    她想了一陣,又覺此事不急於一時,便也懶得想了,一麵哼著小曲兒一麵將方才被息澤躺得濕透的床鋪換一換。二人如今已心意相通,他人又還暈著,自然須大半夜地另搬去東廂,便在此處歇著,她同往常一般在床邊搭個小榻即可。


    息澤估摸還需再泡一泡,她收了明珠,隻將一盞燭台挪到屏風旁留給息澤,因想著大半夜的,倘息澤出來她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不曉得該說什麽,便爬上小榻先行歇著,意欲裝睡。


    裝睡,這個她挺在行。


    她聽見有窸窣的腳步近在榻前,晃眼間燈燭皆滅,小榻外側一矮。息澤沐浴而歸,同她搶睡榻來了。她原本側身靠裏躺著,此時隻覺後背沾上一片溫熱,氤氳水汽似乎被帶到榻上,夾雜一些藥草香和白檀香,不知為何竟生出些纏綿意味。


    鳳九捏著被子糾結,此時她是繼續裝睡,還是提點息澤一句,大床的被褥她已挑了幹燥的替他換了,讓他躺到大床上去?


    所幸息澤沒有深的動靜,隻拉了個被角搭在自己身上,低聲向她道:


    “既然對沉曄意,下午為何同他說那些話?”


    鳳九在心中長歎,你問得倒直接,不過對不住,我睡著了。


    息澤的手貼上她的肩,聲音極輕,幾乎貼著她耳畔,道:“想不想知道裝睡會有什麽後果?”


    鳳九似被明火燙到,瞬間滾到睡榻邊兒上,口中不自然地打著哈哈道:


    “那個嘛,我同沉曄唱台戲激一激你罷了,沒想到你這樣經不得激。”


    這誠然是篇胡說,但此時並非說實話的良機,況且息澤也像是信了她這個胡說。想起息澤喝醋的種種,著實令她憐愛,但也有些好笑,她抿著嘴笑話他:“這個也值得你醋成這樣,往後是不是我多和誰說幾句話,你都要醋一醋。忍這個字是個好字,你要多學一學。”


    一隻手隔著被子撫上她的臉頰,息澤輕輕歎息了一聲:“我沒有吃醋,我是怕來不及。”


    鳳九一時啞住了,熱意立時浮上麵龐。此時忌沉默。她假裝不在意地翻了個身,背對著息澤道:“哪有那麽多來不及,這個上頭,你就不如我想得開了,我講個故事給你聽,你就曉得你要向我學一學。”


    她咳了一聲,果然拿出講故事的腔調來,道:“在你之前,我喜歡過一個人,看月令花時我同你提過,想必你也曉得。為了接近他,我當年曾扮成他的一個寵物。初時他對我還挺好的,但後來他有了一個未婚妻,事情就有些不同了。我被他未婚妻欺負過,還被他未婚妻的寵物欺負過,他都向著她們,不過就是到這個境地,那時候我一心喜歡他,我都沒覺得我來不及過。”


    講完這段過往,她唏噓地靜了一陣,又咳了一聲,數落躺在另一側的息澤:“這個故事吧,雖然是個挺倒黴的故事,但於你也算是有一點借鑒的意義,你看你醋了我就出來找你,你被雨澆了我就給你調配泡澡的驅寒湯,就這樣你還說來不及,那我……”


    剩下的話卻被她咽進了喉嚨,息澤從她身後抱住了她,低聲道:“他是個混賬。”她驚訝得屏住了呼吸,什麽也說不出。他今夜行止間不知為何格外溫存,將她攬在懷中,手臂環著她,像她是什麽不容遺失的絕世寶物。


    外狂風打著旋兒,這個擁抱卻格外地長久。


    今夜可能會發生什麽,她不是沒想過,她雖滿心滿意喜歡著息澤,但對圓房這個事,卻本能地有些畏懼。


    房中隻聞彼此的吐息,良久,她感到腦後的長發被一隻手柔柔撥開。


    近日她被子蓋得厚,夜裏就穿得少,身上隻一條紗裙,顧及息澤在房中,才在紗裙外頭又隨意罩了個煙羅紫的紗衣。此時,紗裙紗衣卻隨著息澤的手一並滑下肩頭,裸出的肌膚有些受涼,她顫了一顫。


    一個吻印在她**的肩上,她能感到他的嘴唇沿著她的頸線一路逡巡,她能感到他近在咫尺,有白檀的氣息。雖然房中漆黑不能視物,他的手卻從容不迫滑到她身前,解開紗袍的結帶,滑入她貼身的長裙,帶著沐浴後特有的溫暖,撫過她敏感的肌膚。指間的沉著優雅,像是寫一筆字,描一幅畫,一支曲子。


    鳳九覺得自己像是被架在一口大鍋上,用文火緩緩熬著,熬得每一寸血都沸騰起來,她有些受不住地喘息,伸手想攔住他貼著她肌膚遊走作亂的手指,握上他的手臂時,卻使不出一絲力氣。


    今夜他的行止在她意料之外,她攢出聲音來想要拒絕,剛模糊地叫出他的名字,唇就被封住。此時不僅血燒得厲害,連腦子都被熬成一鍋糨糊,她記得他們之間有過幾個吻,但都不像此時這樣,凶猛的舔吻噬咬,將人引得如此情動。對了,情動。


    她一隻手抵在他**的胸前,一隻手攀住他的肩,被他吻得暈暈乎乎,還能分神想他今夜袍子穿得著實鬆散。她瞧不見他的模樣,伸手觸及他的胸膛堅硬溫暖,卻並不平滑,像有些瘢痕,意識地用手摩挲那一處,卻引得他在她腰腹脊背處輕柔撫弄的手指加大了力道,他吻她吻得深。


    壓抑的喘息中,一絲愉悅攀上她的腦際,她迷糊地覺得似乎片刻前想過要將他推開,為什麽要將他推開?她想不出這個道理,隻是一遍一遍回應他的吻,血液中的灼熱令她亟待找到一個出口,直到衣衫褪盡同他肌膚相貼之時,那微帶汗意的濕潤和溫暖終於令她有些舒緩。


    從前,她聽說過這樁事有些可怕,此時卻不覺有何可怕之處,眼前這銀發青年的親吻,明明令人極為愉悅。她不知接下來會如何,隻覺得論發生什麽,都應當是水到渠成之事。但縱然如此,當他進入她身體時,她仍感到震驚。


    他的喘息帶著好聽的鼻音,近在她耳畔,身體裏生出一種微妙的疼痛,方才還不夠用的糨糊腦子眼看要有清醒的跡象,他的手指卻以絕對的克製在她敏感的身體上煽風點火,吻也如影隨形而至。


    那些撫摸和親吻帶來的舒緩將原本便不太明顯的疼痛驅散開來,他汗濕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問她:“痛嗎?”聲音沉得像暴風雨前的陣風,尾音像一把小鉤子,令她的心顫了顫。


    她委屈地點了點頭,手卻罔顧意誌地攀上他的肩,牢牢抱住他,在他耳邊哭腔道:“有些疼。你淋了雨,不是頭還暈著嗎?”他的手攬過她的腰,沙啞道:“不管了。”


    一夜豪雨過,次日豔陽天。晨光照進軟榻,鳳九籠著被子坐在睡榻的一側,睡榻旁靠了盞座屏擋風。榻上的青年側身熟睡,發絲散亂於枕上,綢被搭在腰間,銀發被含蓄的日光映出冰冷柔軟的光澤,襯著熟睡的一張臉格外俊美,鳳九的臉就紅了。


    咳咳,昨夜,她同息澤圓房了。圓房這個事,其實也並不如傳聞中的可怕嘛。的確初始是有些痛,但與和人打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痛比起來,著實足掛齒,況且後來也就不痛了。她隱約記得她哭過一回,但也不是為了那個哭。生於民風曠達的青丘,她覺得這沒有什麽,從前為了東華帝君而將自己搞得那樣清純,才令她那些知情的親族捉摸不透。


    她覺得同息澤圓房,這很好,她既然喜歡息澤,息澤也喜歡她,做這樣的事實在天經地義不過,就是……就是有些突然。但這也有好處,她此前還有些擔憂,真相大白之時息澤不願和她一起離開此境,此番他徹底占了她的便宜,還賴得掉嗎。想到此處,她備受鼓舞。


    這個人,是她的了。


    她就有些振奮地靠過去,綢被的窸窣聲中,息澤仍沒有動靜,看來他著實睡得沉。她將被子往他身上再搭了些,伸手理了理他的銀發。沒想到他竟然迷糊地開了口:“為什麽不睡了?”她紅著臉輕聲道:“因為風俗是圓……圓房的第二天要……要早點兒起來吃紫薯餅啊。”他仍閉著眼睛,唇角卻有一點兒笑,聲音帶著睡意:“你想讓他們都知道,我們昨天才圓房?


    形式之類,不用拘泥了。”伸手胡亂摸索到她的手,牢牢握住,“再陪我睡一會兒。”她就躺下來,同他十指交握,在這大好的晨光中,滿心滿足地閉上眼睛,同他繼續睡回籠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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