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媽站在一個小花亭旁邊等陳叔開車過來。


    已經是下午四點半,大半天霏霏細雨後,草坪上的雨露還沒幹透,天邊倒是掛出來半輪太陽,不過透過雲層的光並不耀眼,反而帶了一種秋冬季特有的冷淡。


    我媽打量眼前的小花亭,那是用鐵木搭建而成的一個簡易木亭,上麵纏繞著某種藤蔓植物,枝葉恣意卻有姿態,看得出來園藝師費了心思。


    我媽端詳一陣,應該是有什麽話要和我說,果然,半晌後她開口:“今天不應該帶你過來,那件事……”她沒將那個句子說完,停在那兒歎了口氣。


    我仰頭看小花亭頂部,正中好像孕了一隻白色的花蕾。我斟酌了兩秒,說:“埃文斯是我恩師,他母親是個挺極端的基督徒,受不了那個,那件事我會幫他保密一輩子。”


    我媽停了一會兒,問我:“那你的名聲呢?”


    眼看我媽才剛從怒氣中平複過來,這場談話卻又要走向沉重,我攀住她肩膀逗她開心,我說:“媽,是這樣的,我給自個兒的定位是個富有爭議的藝術家。您說我一富有爭議的藝術家,我還在乎這個?”


    我媽瞥我一眼,撥開我的手:“富有爭議的藝術家就不會受傷害?上次你和聶亦分手的時候不就頹廢了挺長一段時間?”她歎氣。“最後還是靠背德語單詞才勉強撐過來。”


    我沉默了五秒,我說:“……鈞座,這顯然是個誤會,我覺得我不是靠著背德語單詞才撐過來的,我是靠著自己達觀的天性和……”


    我媽揮手打斷我的話:“要是這次聶家聽信流言要悔婚,你就還得受傷。”她繼續打量眼前的小花亭,自顧自下結論:“悔婚就悔婚吧,那也沒什麽好解釋的。要是這次受傷了,就再去學個希臘語,聽說那是僅次於漢語最難學的語言,比德語難多了。”


    我手揣褲袋望天,頹廢地跟她說:“鈞座,照這樣下去我還幹什麽攝影師,不知不覺就學了這麽多門外語,我該從政走外交官的路子才不負黨國栽培啊。”


    我媽的心情已經完全恢複過來,笑罵了我一句:“貧嘴。”目光突然落在遠處停了幾秒,開口問我:“那是聶亦?”


    我回頭。


    聶家的車道兩旁種滿了藍花楹,高大的落葉喬木們正迎來第二次花期,花開滿枝,遙望就像連綿古樹間點綴了藍色雲彩。


    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停在車道分叉口,熟悉的身影正從車上下來。


    我跟我媽點頭,我說:“是聶亦。”


    我把包挎肩上,雙手插褲袋裏,沉著地看聶亦在車旁站定,微微偏頭和他身旁一位黑白套裝的高挑麗人說話。


    我媽緊皺眉頭,分辨我表情,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安慰我:“我理解你的心情,雖然當著外人的麵是要全力維護他,但一定還是氣他。沒關係,你可以不理他,就當沒看到他,別主動接近他,先給他一點兒教訓,讓他……”


    我躊躇地問我媽:“您有沒有覺著……”


    我媽立刻說:“覺得他和那穿套裙的小姑娘離太近了?是太……”


    我說:“有沒有覺著聶亦他瘦了?”


    我媽說:“……”


    我喃喃:“您說他最近是不是忙得厲害?他還挺挑食,剛從飛機上下來也不知道吃沒吃東西。”


    我媽說:“……”


    我說:“我過去問問啊。”


    我媽:“……”


    走過去時兩人談話還沒有結束,高個兒美女正說到什麽靶向製劑的藥效和毒理,基本上屬於我聽不懂的範疇。我在離他們四五步遠時停住,聶亦淡淡道:“今晚十點視頻會議,讓他們依次做陳述,每個人五分鍾。”高個兒美女忙不迭點頭。


    聶亦轉頭看我:“你站那麽遠幹什麽?”


    我賢惠地說:“你們不是談工作?”


    他緩聲:“已經談完了,過來。”


    我走過去,他將手裏的風衣遞給我:“不耐煩聽?”


    我跟他胡說八道,我說:“我是個高尚的藝術家,關注的是這個世界的精神內核,人類肉體健康這類渺小的問題,就留給你們世俗的科學家好了。”


    高個兒女秘書眼裏流露出不讚同,一副想要立刻反駁的模樣,出於職業操守硬給忍住了。


    聶亦已經習慣了我胡扯,抬眼打量我,聲音平和:“沒有我關注你的肉體健康,你怎麽去關注世界的精神內核?”


    我說:“前二十三年好像都是我爸媽在關注我的肉體健康……”


    他說:“我記得你菠蘿過敏。”


    我說:“所以?”


    他說:“你近年過敏時吃的最新那代抗組胺藥,是我參與研發的。”


    我說:“所以……”


    他客觀陳述:“這應該也算是種間接關懷。”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我們對視了得有五秒,我說:“哇哦!”將雙手交握放在鎖骨處,嘴角挑起弧度讚美他。“好崇拜你。”


    他奚落我:“一個世俗的科學家有什麽好值得你們高尚的藝術家崇拜的?”


    我無奈搖頭:“聶博士你怎麽這麽記仇?”


    他輕描淡寫:“記性太好。”


    我耍無賴:“那你也不能記我的仇。”


    他好奇:“為什麽?”


    我說:“因為我記得什麽什麽經典裏說過丈夫應該無條件縱容妻子的無知、愚昧、傲慢,還有小脾氣。”


    他優雅挑眉,嘴角帶一點兒笑:“哪一國的哪一部經典?”


    我說:“哎呀,讀書太多,記不得了。”


    聶亦看了我兩秒:“是《聶氏經典》?”


    我抿著嘴:“哎哎,刨根問底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幾步開外聶亦的女秘書突然道:“《聶氏經典》?”


    我們一起回頭看她,女秘書有點兒尷尬,臉上擠出來一點兒笑容:“我隻是有點兒好奇。”


    聶亦沒話說,女秘書上去越發尷尬,我解釋說:“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經典,你們聶院這是在嘲諷我胡說八道呢。”


    他微微偏了偏頭,嘴角仍留了點兒笑意:“你難道不是?”


    我假意生氣:“那你也要縱容我,就這樣吧,此事不再議了。”


    女秘書勉強笑了笑道:“兩位……感情真好。”停了一下,又道:“那聶院……我先走了?”聶亦點頭:“讓小周送你。”


    女秘書臨上車時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兒高深,我跟她揮手道再見,商務車揚塵而去時聶亦一隻手伸過來擱我腦門上:“臉色怎麽這麽差?”


    我跟他抱怨:“工作累的。”又問他:“怎麽在這個地方就下車了?”


    他看向會客廳:“聽說有人等我。”


    我心裏一沉,半小時前會客廳的鬧劇立刻重返腦海,看到他的好心情瞬時煙消雲散,我拽住他胳膊:“她們等你沒安好心,不要去見她們。”


    他安撫我:“無聊小事而已。”


    我有點兒驚訝,問他:“你知道是什麽事?”


    他點頭:“大概。”


    我想起表姨媽的瘋言瘋語,太陽穴又開始疼起來,我說:“你別去,我表姨媽不講道理,你一個邏輯嚴謹的科學家根本沒法兒和她溝通……”


    他完全沒在意我的話,撥開我劉海:“你臉色實在很不好。”


    我說:“被她們氣的。”


    邏輯嚴密記性又好的科學家的確不好糊弄,他問我:“到底是氣的還是累的?”


    我說:“好吧,一半被她們氣的,一半是工作太長時間,有點兒睡眠不足。”


    他頓了一下,問我:“連續工作了多長時間?”


    我觀察他神色,斟酌了一下,抬手捂住耳朵,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四十八小時,好了,想教訓我就教訓吧,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他雙手揣褲袋裏,看了我得有五秒,什麽也沒說,拿出手機來調出計時秒表。


    我問他:“你在做什麽?”


    他抬眼:“幫你計時,看你能保持這個動作多久。”


    胳膊的確已經開始酸痛,我說:“……聶博士,你這是體罰……”


    他收回手機:“你可以選擇把手放下來。”


    我從善如流,但仍保持了態度的嚴峻,我說:“我可以自辯一下吧,你看我熬夜也是有原因的,我們搞藝術不比搞其他,靈感是很重要的,但靈感這個東西……”


    我話還沒說完,脖子上多了一副耳機。他靠近我,耐心撥開我的長發,將耳機正確戴到合適的位置,電源打開,一陣熟悉的海浪聲。


    我疑惑問他:“這什麽?一種懲罰工作狂的新設備?”


    他埋頭調整耳機音量:“開完會去湯加錄的鯨歌,你不是很喜歡這個?”


    我愣在那兒。海浪一層一層鋪近,是熟悉的韻律節奏,水的層次和聲音的層次在耳朵裏合二為一,有風吹過來,頭上的藍花楹花枝顫動,似霧色又似搖曳的遊雲。


    我們離得很近,黑色的音頻線在聶亦指間晃動,音控麵板上有許多複雜按鈕,他調整完畢和我解釋每一個按鈕的功用,又補充:“後期按照助眠的頻率對海浪聲和鯨歌進行了調整,可以單聽一種,也可以合起來。”指給我看,“通過這個按鍵進行操作。”


    極輕的海浪聲中傳來座頭鯨憂鬱的歌聲。我沒有說話,微微抬頭看著聶亦。


    這樣近的距離,伸手就能觸到他的胸膛,張開手臂就能抱住他,如果要圈住他的脖子,就需要踮起腳,因為今天穿了平底鞋,所以得用力踮起來,就像那些跳天鵝湖的芭蕾舞女演員。


    他伸手重新幫我調整耳機的佩戴位置:“現在你可以戴著這個去睡覺了,後麵的事我會處理,我的房間你……”


    我抱住了他。搭在手臂上的風衣落在地上,世界安靜了三秒,他似乎愣了一下,就著被我抱住的姿勢摘下貼在我耳朵上的耳機,聲音裏有一點兒困惑:“非非?”


    我隻是突然想抱抱他,可每一個和他的擁抱都必須有一個借口,我隻好又給自己找了一個。我說:“噓,我媽在後麵,我們分別十多天了,得抱給她看一下。”


    十秒、二十秒,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不遠處的草坪邊上長滿了紅花酢漿草,微風拂過,細長的葉子輕輕晃動;三十秒、四十秒,他手指捋順我的頭發,低聲道:“好了,非非,讓我去會客廳。”


    我放開他,卻握住他的手,我說:“我跟你一起去。”


    他不讚成:“你太累,現在最需要的是睡眠。”


    我跟他開玩笑:“我們家家教嚴,要讓我爸知道我隻能和你共富貴不能和你共患難,非把我逐出家門不可,我被逐出家門對你有什麽好處啊?”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道:“隻是無聊瑣事,非非,你不用擔心我。”


    我僵了一下,良久,我說:“聶亦,你曾說我是你的家人。”


    他點頭。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說:“那麽當你遭遇指責和汙蔑時,我隻有一個位子,就是站在你的身邊,因為我是你的家人。”


    我媽在小花亭等我,聶亦過去和她老人家問好,最後變成我們三人一起回了會客廳。


    那時候古董座鍾正指向五點二十,會客廳裏的格局和我們第一次進來時相差無幾,隻是對峙雙方臉上都現出明顯的疲色,畢竟已經坐了好幾個小時,中間還鬧了一個小時。


    窗外天色有些暗下來,窗內燈火通明。


    剛轉進會客區,一隻茶杯就朝我砸過來,還沒反應過來聶亦已經擋在我麵前。“啪”,茶杯碎在地上,茶水濺了他一身,幸好杯子裏水不多。


    客廳裏有一瞬間寂靜,我趕緊檢查聶亦:“有沒有被砸到?”


    用人小跑過來,聶亦麵色如常,淡淡道:“沒事。”


    我拿過用人手裏的毛巾幫他揩拭毛衣上的茶水,主位上聶太太神色冰冷,聲音簡直透著寒氣:“馮韻芳你……”


    表姨媽打斷聶太太的話,臉上疲色盡掃中氣十足:“我什麽我!我就教訓這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了!想英雄救美?沒門兒!”


    聶太太從座位上站起來,看樣子是要過來看看聶亦。


    表姨媽“唰”的一聲也站起來,攔到聶太太麵前聲色俱厲:“想走?鄭丹墀我攔不住,你我還攔不住?今天要麽你給我個交代,要麽我們兩母女死這兒!”


    我媽竭力控製情緒:“馮韻芳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太難看?”


    表姨媽譏諷:“難看?聶家青天白日仗勢欺人就不難看了?聶亦欺負我女兒就不難看了?”坐在沙發上的芮靜抖了一下。


    聶太太單手扶著沙發扶手,表姨媽氣勢逼人地站那兒擋住她。聶太太不複最初的冷靜,眼底怒火盡現,但也沒讓用人過來幫忙,也不知道我和我媽走後表姨媽怎麽在這兒折騰了一番。


    整個會客區劍拔弩張,空氣像被擰成了無數節絲線,緊緊繃在近百平的空間裏。


    聶亦站一旁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開口向管家道:“讓安保過來。”


    表姨媽驀地轉頭,目光落在聶亦身上:“你誰你?想要我們母女出聶家的門,除非把我們抬出去!別以為聶家家大業大就欺負我們母女,再家大業大,還能不講王法不成?!”


    管家已經撥通電話,芮靜小聲囁嚅:“媽,是聶亦……”


    表姨媽愣了一下,仍攔在聶太太麵前,狐疑打量了聶亦兩秒。


    今天聶亦穿棕色毛衣、黑色長褲,他一穿編織毛衣就一副書生樣,氣質尤其斯文溫和,完全看不出是個跆拳道高手。大概是聶亦看上去毫無殺傷力的氣質令人感覺安全,表姨媽氣勢不減,哼出聲來:“喲,正主還知道來啊,那事就好辦了!”臉色陡然淩厲。“聶亦是吧?一張支票就想打發我們母女?你打發要飯的哪!我馮韻芳的女兒幾個臭錢你就想打發?告訴你!不把我女兒娶過門,這事沒完!”


    一番詰問氣勢洶洶,聶亦卻沒說話,會客廳裏出現了一段短暫而奇妙的冷場。兩三秒後,四個高頭大馬的黑衣青年突然出現,大家還沒反應過來,表姨媽已經被帶回她的座位,和芮靜一起被攔在沙發區的逼仄一角。


    表姨媽驚魂甫定,連連叫嚷:“你們要幹什麽!”可剛剛站起來又立刻被強製坐進沙發裏,表姨媽大怒:“你敢這麽對我們母女,聶家還講不講王法?!聶亦,你欺負了我女兒,你還敢這麽對我們母女!”


    芮靜似乎有點兒被嚇到,縮在沙發裏臉色一片空茫。


    聶亦坐下來打開隨手帶的微電腦,我知道他懶得和她們說話,但一直讓表姨媽這麽鬧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說:“表姨媽你冷靜點兒。”


    表姨媽尖叫:“聶非非,你還知道我是誰!讓他們給我滾開!你們這麽逼我們母女,就是想讓我們死在這兒!聶亦他這是默認了他欺負靜靜,你還幫著他來欺負我,欺負靜靜!聶非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頭痛道:“讓您冷靜是我的錯,您隨意。”


    芮靜突然開口:“聶亦你為什麽不看我,為什麽不說話?”


    聶亦沒理她。她突然激動起來:“就是你欺負了我聶亦!你做了什麽你不要賴賬!我去看你,你開了門,然後你……就是你欺負了我!你為什麽不說話!”


    聶亦終於從鍵盤上抬頭,微微皺眉:“芮小姐,我跟你不熟。”


    芮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猴子,用力握住拳頭:“我們見過兩次!你說跟我不熟?你……”


    我媽被吵得不行,放下茶杯道:“既然雙方各執一詞,事情又是在家裏發生的,到底有沒有這回事,總該還有人可以證明。”


    芮靜看向我媽:“表姨媽,連你也不相信我?”


    我媽欠身問聶太太:“照顧聶亦的管家呢?”


    聶太太道:“清湖那邊隻有沈媽一個人照顧小亦。”她輕蔑地看了一眼芮靜。“沈媽說芮小姐提著粥湯來看小亦,稱是替非非送的,又說非非結束工作會過去親自照顧小亦,讓她先回去,沈媽問了小亦後就回去了,誰知道芮小姐慣會說謊。”


    芮靜昂著頭:“那時候我是喜歡聶亦,我想要和他獨處。”她捂著胸口。“你們誰沒有說過謊?憑什麽因為我說了一次謊就指責我?我喜歡他,想和他獨處,可誰知道他會傷害我!”


    她眼神瘋狂地看向聶亦:“你說你沒有欺負我,你就是欺負了我,誰能證明你沒有?那棟房子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你要是沒有欺負我,又怎麽會開給我一張數額巨大的支票?!”


    我媽說:“那張支票……”疑問淹沒在表姨媽的罵嚷聲中。


    表姨媽恨恨:“證據擺在眼前還要抵賴,你們聶家的下作我也是見識了!”她撂狠話:“今天你們別讓我活著出了你們聶家的門,否則……”


    “否則”後麵的內容還沒來得及出口,右麵的牆壁上突然緩緩落下來一方投影幕,影幕中現出一幅靜止的彩色畫麵,是某座別墅的大門口,畫麵右下角標注著日期和時間。


    大家疑惑地看向投影幕,五秒後,一身好人家女孩打扮、提著個保溫桶的芮靜出現在畫麵中敲開別墅的門,右下角顯示時間十九點三十二分;緊接著是個管家模樣的中年婦人離開,右下角顯示時間十九點三十七分;下一個畫麵是芮靜提著保溫桶離開,右下角顯示時間十九點四十五分。


    聶亦合上電腦,淡淡道:“沈媽是提前下班了,不過二十四小時監控攝像頭沒有。”


    客廳裏一片死寂。


    我看向芮靜:“十三分鍾,聶亦傷害了你,還給你開了張支票,而他那天還病著。”


    芮靜臉色煞白。


    我媽不可思議,目光落在芮靜臉上。


    表姨媽突然道:“這錄像是假的!是你們做了手腳!是你們合起來陷害我們母女倆!”


    聶太太忍無可忍道:“住口!”


    門外有兩聲輕微的交談,我回頭,管家引了兩位新客人進門,一位是褚秘書,另一位客人三十歲左右,西裝革履,麵目清秀,從沒見過。


    陌生客人打量一眼屋子裏的陣仗,笑道:“以合理手段防止肇事者傷害他人或者自我傷害;控製雙方情緒,避免衝突升級;剩下的交給律師。做聶家的律師在這點上倒是很輕鬆,每件案子前期總是處理得夠專業。”


    聶亦站起來,將電腦隨手交給褚秘書,清清淡淡道:“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誹謗、尋釁滋事、故意損壞他人財物。”看了一眼不遠處那攤碎瓷片。“剩下的你們處理好。”


    表姨媽有些著慌,卻強自鎮定:“演得倒是挺像,非法入侵?那可是你們親自給我開的門!誹謗?到底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毀壞財物?哼,一個破茶杯!”


    褚秘書點頭。“的確是個破茶杯,不過破之前是國意堂周老先生畢生最珍視的珍品之一,索賠,”他故意頓了頓,“能讓你們傾家蕩產。”


    表姨媽臉色泛白,靜了好一會兒:“不用演戲來嚇唬我,我可不是被嚇大的,要不咱們就來撕扯撕扯!看看傳出去誰的名聲好聽!”


    聶太太招呼我媽出去散會兒步,兩人先走了。


    褚秘書客氣道:“芮太太,不會有什麽事傳出去,我們並不擔心。”


    表姨媽繃不住:“你們別把事情做絕!”


    褚秘書笑:“芮太太,起訴您毀壞他人財物並不算把事情做絕,真正把事情做絕有很多種方法,但我覺得您應該不會想知道。”


    表姨媽頹唐地跌進沙發深處:“你們……”轉頭看到芮靜,氣全撒到她身上,點著她的額頭罵:“死丫頭,他到底有沒有對你怎麽樣,你倒是說呀!”


    芮靜被點得直往後退,突然大哭起來:“我隻是不想讓聶非非嫁出去,憑什麽她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她明明那麽壞!”她邊哭邊細數我的罪責:“私生活不檢點,亂交男朋友還和她老師亂來……我隻是不想讓她嫁出去禍害別人!”又看向她媽:“是你說隻要我堅持說聶亦欺負了我,你就一定有辦法讓他為我負責,是你說的是你說的!”


    表姨媽氣得直哆嗦:“你、你這個……”


    芮靜沒管表姨媽,滿臉是淚地看向聶亦,聲音幾近哀求:“我是在幫你聶亦,你看清聶非非的真麵目!你要是娶了她你一定會後悔,她不過是看上你的家世看上你的錢!”而可笑的是她做這一切時我就站在她麵前,這種勇氣也實在令人欽佩。


    聶亦靠在近門口的置物架旁,正背對著我們自個兒給自個兒調冰水,聞言甚至沒有回頭。


    說不清是什麽感受,我認真地看了芮靜好幾秒,我說:“芮靜,我對你不薄。”


    她瞪著我,憤恨簡直要溢出眼眶。


    有一瞬間心裏直發涼,我說:“我沒你這個妹妹,就這樣吧。”


    她倒是先爆發了:“誰稀罕你誰稀罕你!”又向聶亦:“聶亦,你看清她的真麵目!”


    終歸還是不甘心,我雙手揣褲兜裏走過去問她:“芮靜,小時候你做錯事我幫你背黑鍋,長大後你闖禍我幫你收拾爛攤子,我不是個好姐姐,但也不壞,你讓聶亦看清我的真麵目,我有什麽真麵目好讓他看清的?”


    她咬牙切齒:“別以為自己多好心,你那麽做是因為你媽欠我們家!而你,聶非非,你是個婊……”


    我一耳光給她扇了過去,她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我。表姨媽見勢就要撲上來,被黑衣安保攔住了,她歇斯底裏:“你打你妹妹!聶非非你敢打你妹妹!”


    另外兩個黑衣青年製住芮靜,我將她拽到牆角,兩人立刻要跟過來,被我擋了。我一隻手撐在牆上將芮靜困起來,我是真的很困惑,我問她:“所以那幾封匿名信也是你寫的?你都沒有親眼看到過那些事,你就覺得我做了,還編得惟妙惟肖,你知不知道那叫造謠?”


    她被那一耳光扇得徹底發了瘋:“你就是做了!做了就不要怕被別人說!我讓你再也騙不了人我有什麽不對!聶非非你就是個婊……”


    我沒讓她把那個字說完,抬手又給了她一耳光,她大聲哭,拗勁卻上來了:“聶非非你說不過我你就打我!你說不過我你就打我!”


    我將她兩隻手都製在牆上,靠過去,我說:“芮靜,你隻有我一個表姐,你闖了禍,連你的親姐姐也不管你,我是會罵你,但哪次我沒有幫你?當然你不用記我的好,但每次害我的時候,你就沒有覺得良心不安過?”


    她推我,手腳並用地踢打我:“你可以不幫我呀,你幫我難道是因為你喜歡我?因為我是你妹妹?你才不是,你不過是為了秀優越感秀成就感,你幫了我我就要對你感恩戴德?你幫我是你應該的!”


    寫匿名信誣陷我,當著眾人的麵撒謊誣陷聶亦,無理取鬧,還拒不認錯。


    這世上是不是就是有這樣的人,外人的一點兒小恩小惠她能銘記一生,親人給的照顧和寬容她卻認為理所應當。


    她踢打得我心煩,一心煩就沒控製住拳頭,表姨媽在一旁尖叫,芮靜跪倒在地上痛哭:“誰救救我,聶非非她瘋了,聶亦救救我,聶非非她瘋了!”我背對著聶亦,並不知道他有什麽表情,隻知道他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頭一陣一陣疼,芮靜在地上自保式地蜷成一團,我蹲下去問她:“覺得痛是不是?痛就對了,我也挺痛的。”


    芮靜的臉一塌糊塗,哭得一抽一抽地問我:“你想怎麽樣你到底想怎麽樣?你想打死我嗎?我沒有做錯!聶非非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既虛偽又糟糕,可憑什麽大家都喜歡你,你得到的東西還永遠是最好的?!”


    表姨媽也在一邊哭著嚷嚷,嚷得我頭直犯暈,我沒太聽清她嚷的是什麽,正想站起來喝杯水清醒清醒,眼前突然一黑,隱約聽到一聲“非非”,我都沒工夫去分辨那是誰喊的就倒了下去,後麵的事徹底記不太清楚了。


    中間似乎醒過一次,隱約記得是聶亦照顧我,告訴我我是太累,時間還早還可以再睡很久,又拿來溫水扶我起來吞下幾片藥片。我躺下去抱怨枕頭太硬,他去衣帽間拿來軟枕芯幫我更換,坐在我旁邊陪我入睡。


    徹底醒過來時首先想起這個,但印象太縹緲,總覺得是不是做夢。然後想起下午在會客廳裏表姨媽的蠻不講理和芮靜的哭鬧。


    我在腦子裏將所有的事情都過了一遍,想應該是睡在了聶家的客房。


    睜開眼睛,房間裏居然留了光源,雖然暗,但足可以視物。用人實在有心,應該是怕我半夜醒過來找不到燈控開關。


    我坐起來準備給自己倒杯水,調亮床燈下床,倒水時又想起換枕芯的事,疑惑到底是不是個夢,突然想起還能記得枕套的顏色,端著杯子回到床邊確認。目光剛落到床上我就愣住了,心髒漏跳好大一拍。


    下床時我沒注意到,那張床非常巨大,足夠一次性睡上五個人,深藍色的床單上有兩條同色的被子,一邊一條。一條被子剛才被我掀開,留下一個淩亂的被窩,三人遠的距離外是另一條被子,聶亦一隻手放在被子外麵,正在熟睡。


    我才來得及打量這房間。空間極大,厚重的窗簾將自然界隔絕在外,進門的牆壁被做成磚紋牆,中間隔出來一個一個不規則的小空間,擺放了各式各類的模型。床的對麵則繪了一幅巨大的壁畫,占滿整個牆壁,是梯卡坡浩瀚的星空。


    並不是什麽客房,這是聶亦的臥室。


    我躊躇了兩秒,把整杯水都喝下去,又將床燈調暗,然後輕手輕腳走到床的另一邊。


    暗淡的暖光覆上聶亦微亂的額發,閉上的雙眼,濃密的長睫毛,高挺的鼻梁,好看的薄嘴唇。我鬼使神差地俯身,看著他的臉在我眼前放大。那些光像是突然有了生命的精靈,多靠近一分,它們就更明亮一分。


    聶亦熟睡的臉在我俯身而下的陰影中變得格外出色,而我終於感覺到他綿長的呼吸。


    他沒有醒,我卻停在那個位置再也不敢俯身。我媽說我爸睡著時最可愛,就像個小孩子。是不是所有的男人睡著時都像小孩子,溫柔靜謐毫無攻擊性?他可千萬不要醒過來。


    我屏住呼吸,拿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視線滑過他的臉、他的喉結、他的鎖骨、他露在被子外麵的手臂:睡衣袖子挽上去忘了拉下來,現出一段小臂,肌肉的線條修長又有力。我著魔似的將手掌覆上去,頓了三秒,手指按照肌肉延展的線條一路撫摩,直到他的指尖。有一點光站在他半圓形的指甲蓋上,跳躍著似乎就要爬上我的指頭,不過是幻覺,卻讓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我趕緊收回手,抑製住胸口劇烈的跳動,慢慢站起身。


    窗戶外麵是個露台,我重新給自己倒了杯水,關了床燈,端著杯子踱到露台上。


    一覺睡醒發現心上人就躺在身邊,一番周折我卻隻敢摸摸他的頭發,摸摸他的手臂,現在連初中生都不這樣談戀愛了。可想想又覺得挺浪漫,有多長時間?兩分鍾還是三分鍾?也許聶亦一生都不會知道有這麽一個黎明,不會知道我在他熟睡時充滿熱望地看著他偷偷撫摩過他。我胡思亂想,如果他一生都不知道,那實在是有點兒可惜,所以……要是有一天我先他一步離開人世,其實可以把這件事錄在一隻錄音筆裏告訴他,告訴他曾經有那麽一個黎明,有那麽一個三分鍾,以及我覺得那三分鍾的時光非常溫柔,值得珍惜。


    其實我有很多事情都想告訴聶亦,隻可惜我們倆的關係,很多話隻要開口就是結束,很多事隻要開始就是結局。


    喝完水又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手腳都被夜露浸得冰涼,我才做賊似的推開落地窗,又做賊似的將窗戶關上,再做賊似的拉好窗簾。屋子裏登時漆黑一片,突如其來的黑暗把自個兒嚇了一大跳,我趕緊將窗簾重新拉開一點兒。


    床邊突然傳來一點兒響動,牆燈乍亮,聶亦靠著一隻靠枕屈膝坐在床邊,姿勢和動靜都不像是剛起來,顯然已經在黑暗裏坐了有一陣。


    我將玻璃杯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問他:“你……什麽時候醒的?”


    他答非所問:“聽到你在外麵哼歌。”聲音裏帶一點兒剛睡醒的沙啞。


    五分鍾前我的確哼歌來著。


    我鬆了一口氣,踱步到吧台給他倒水,邊倒邊抱怨:“我哼得應該很小聲,看來窗戶不太隔音。你喝溫的還是涼的?剛睡醒還是喝點兒溫的吧……”


    他拿燈控器調開吧台燈,道:“你沒有必要為她們感到難過。”


    我抬頭問他:“什麽?”


    他答:“嶽母說你一難過就一個人待著哼《玫瑰人生》。”


    我語調歡快:“笑話,別聽我媽胡說,我十七歲才學會唱《玫瑰人生》。”


    他道:“幼兒園時唱《藍精靈》,小學唱《外婆的澎湖灣》,初中唱《明月千裏寄相思》,高中學會了《玫瑰人生》,之後就一直唱《玫瑰人生》。”


    我沉思:“這麽說起來,我還真是會唱好多歌,還是不同類型的。”由衷感歎:“我真厲害。”


    他平靜道:“轉移話題這一招對我不起作用。”


    我嘴硬:“有些歌難過的時候可以唱,高興的時候也可以唱一唱嘛。”喝了口水。“笑話,我會為芮靜難過?”


    他看著我:“你喝的那杯水據說是倒給我的?”


    我低頭一看,趕緊另拿杯子準備重新倒,他隔著老遠指揮我:“不用換了,就那杯吧。”


    我捧著杯子把水給他送過去,他抬手接過杯子,示意我坐旁邊。


    聶亦向來作息規律,生活健康,從不抽煙,偶爾飲酒,注意維生素和水分的攝入,幾乎精準地保持著每天兩千毫升的水分攝入量。


    他從容地一口一口喝水,房間裏安靜了好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道:“好吧,剛才的確有點兒難過。”我一派輕鬆。“不過現在已經想通了,我難過的東西也很無聊,你一定覺得可笑,所以沒必要說給你聽,再說我也揍了她,這事就過去了……”


    他打斷我的話:“不,說給我聽。”


    我頓住:“說什麽?”


    他放下杯子:“讓你難過的東西。”


    我怔了好一會兒,他微微抬眼,耐心等著我,牆角的加濕器悄聲運作,嫋嫋水蒸氣似薄霧又似輕紗。


    我撐著頭,良久,我說:“聶亦,我很感謝你。”


    這次換他怔了一下,他問我:“謝我什麽?”


    我說:“那天芮靜去找你,你給她開了門,我知道你為什麽會理她,不過因為她是我表妹。昨天表姨媽和芮靜一起來你們家,為什麽婆婆會讓她們進來,讓她們在會客室一鬧就是幾個小時,也不過因為她們是我家親戚。而昨天下午……”我抬眼看他。“可能連麵都不出現,讓褚秘書和律師直接處理這件事更像你的風格,但你出現了,還親自給了解釋,也不過是因為她們是我家的親戚,就算再無理取鬧,起碼的尊重還是要給予。”我總結:“所以我要感謝你,聶亦,你很尊重我的家庭。”


    他道:“我出現並不是出於對芮太太母女的尊重,但需要讓嶽母安心,她並沒有把女兒托付錯人。”他看了我兩秒:“不過,我覺得這應該不是你淩晨一個人跑出去待著唱《玫瑰人生》的原因。”


    我懊喪:“好吧,我的確對芮靜很失望也很不理解,不過隻是一些可笑的情緒。”


    我終於繃不住,拿起他的杯子灌了一大口,又灌了一大口,我說:“誰在乎別人怎麽想我,可芮靜她怎麽能那麽想我,對我做那樣的事?我從來沒覺得她壞,隻是覺得她不懂事,不過能撒這種謊也的確是挺不懂事的,也許她年紀還小,表姨媽…………”想起表姨媽怎麽和聶太太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評價,良久,我說:“表姨媽雖然不是個讓人尊敬的長輩,但我也從沒想過她會在別人麵前那樣惡意中傷我,實在沒法兒理解她們為什麽對我有那麽大的恨意,但她們恨我總應該有個原因。”我停了一下,看著聶亦。“與其說是難過,不如說是困惑。”


    他耐心聽我傾訴,手指搭在玻璃杯杯沿上,平靜地回答我:“你之所以困惑,是因為你基於正常人格來假設她們的思考軌跡和行為軌跡,想要找出一個你能理解的邏輯體係。這當然是沒法兒找到的,你也當然沒辦法理解她們,非非,這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具有正常的人格。”


    我沉默了三秒,消化了五秒,誠懇地說:“我沒太聽懂……”


    他解釋:“喜歡將失敗歸咎於他人。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習慣性歪曲理解他人的善意舉動、病理性嫉妒、有強烈報複心、忽視或不相信與其想法不符的客觀證據、自我中心、富於幻想、喜歡通過預感和猜測對事情做出判斷甚至用幻想和想象補充事實,這是典型的偏執型人格障礙和表演型人格障礙。”


    我試探道:“你是說表姨媽和芮靜是有人格障礙,所以我應該寬恕不用太放在心上?”


    他嚴謹道:“前半句總結得很好,後半句,你是怎麽得出我讓你寬恕這個結論的?很多殺人犯之所以行凶也是來源於他們的人格障礙,我看不出來有需要寬恕他們的必要。”他看著我:“空手道二段足以讓你自保,似乎我不必要為你遭遇危險而擔心,但非非,你從小生活的環境異乎尋常地單純,你身邊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壞人是什麽樣你可能都沒有見過。”


    我爭辯說:“現在不是已經有了一個了?”


    他嘴角微微翹起,像是一個笑:“芮靜還不算是壞人。”他停了停:“所以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個世界並不像你所想象的那麽好,會有很多人,也許是基於人格障礙,也許是基於其他你無法理解的原因,他們可能打擊你、傷害你,你必須對這些事情有所了解並且有所準備,這樣當它們真正發生了,你才不會受到更大的傷害,所謂堅強,不過就是如此。”


    我怔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說:“所以這才是你不將那三封匿名信給我看的原因,你擔心我無法接受,受到傷害?”自己都無法理解內心到底湧動了一種什麽樣的情緒。


    牆燈的暖光勻稱地鋪在他的臉上,鋪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是夜幕一樣的顏色。他沒有說話,神色間湧出了一點兒怔然與困惑。


    我覺得自己是被蠱惑了。


    我跪在他的身邊,左手輕輕搭上他的膝蓋,睜大眼睛,右手攀上他的肩,他微微抬頭。


    淩晨,靜夜。那麽合適的時間,那麽合適的角度。心中一瞬間湧起無盡的勇氣,眼看就要吻上他的嘴角,他卻突然往後一退錯過了那個吻。


    我們依然靠得很近,他微微皺眉:“可能夜晚的確讓人容易情緒衝動,非非,我們似乎,都有點兒過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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