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半,東半球終於自轉到了正對太陽的那一麵,白晝來臨。


    我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坐了半個多小時,看著太陽光一點兒一點兒將夜幕撕開,卻被厚厚的雲絮擋在背後。金色的光被雲層濾成慘白,顯出陰天的行跡。


    又是一個陰天,我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童桐起來上廁所,路過大客室看到我,頗為驚歎:“非非姐你怎麽在這裏?不是說你不太舒服要休息到明天才過來嗎?”


    我邊喝咖啡邊回她:“太想念你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街角排隊幫我買的香菇粥。”


    她就近抱住門框委屈:“聶家的廚子還趕不上街角一賣粥的老大爺嗎?非非姐你幹嗎大老遠專程跑回來折騰我?”


    我嚴肅地教育她:“這怎麽能說是折騰呢,這是情趣好嗎?”


    她抽抽搭搭蓬頭垢麵地挪出去買粥,我囑咐她:“記得跟大爺說再給我加倆鹵蛋啊。”


    工作間重歸寂靜後,我才終於有一點兒重回現實的質感,才終於能夠回想兩個半小時前,當聶亦拒掉我那個鬼使神差的吻之後,我們又說了些什麽。


    那時候空氣雖然冰冷下來,牆燈卻仍然保持了一種曖昧的色澤。


    我似乎重新坐回了床邊,伸手想拿杯子喝水,手伸到一半,想起杯子是他的,於是從床邊站起來打算去吧台,可怎麽都沒辦法找到拖鞋。


    有目光如芒在背,聶亦一直看著我,背上浸出冷汗,我應該是著急起來。聶亦低聲道:“在花瓶旁邊。”又補充了一句:“你要找的拖鞋。”


    在床尾的落地花瓶旁邊我找到我的拖鞋,穿上後盡量鎮定地走近吧台,倒水時手在發抖,我喝下一大杯冰水,確定聲音不會顫抖時才開口,我問他:“你什麽時候醒的?”


    十秒的沉默後,他道:“你醒的時候。”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那時候還是蒙了一下,剛喝下去的冰水將寒意在一瞬間帶往四肢百骸,我說:“那時候……那時候我以為你沒醒……”


    距離太遠光線太暗,無法看清他的神色,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回答:“那時候你並不希望我醒過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著挽回,想用個玩笑囫圇過去,我說:“其實我更希望你不知道,你看,可能夜晚的確容易讓人……我可能是有點兒……”大腦裏卻無法搜尋出合適的詞匯,這次聶亦沒有配合我。能感覺到強裝出的笑容僵在嘴角,最後,我說:“你其實可以假裝你不知道。”


    良久,他開口:“非非,我們最好分開一陣,各自整理一下。”


    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我端著杯子佯裝喝水,跟他點頭:“好啊。”


    但顯然沒有辦法再回去睡個回籠覺,我假意看表,假意驚歎:“欸?已經五點半了,早八點還有個會,那我先走了。”


    直到換好衣服拎著包離開,聶亦沒有再說一句話,更沒有挽留我。


    隻是到大門口時碰到司機,說剛接到大少的電話讓送我回城。


    兩個小時的車程,我什麽都沒想,回到工作室後,我在落地窗前坐了半小時,然後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其實從答應和聶亦的那個婚約開始,我就給自己下了謹慎的戒令,可那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毀了這戒令,因為我原本就不是個謹慎的人。


    我一直擔心這一天,可它還是來了。終於來了。


    我捧著咖啡杯,雙腿搭在窗玻璃上,將整個上半身都窩進靠椅裏。後期們陸續起床,不知誰打開音箱,一首老歌隱約傳來,輕鬆歡快的調子:“藍色的門粉色窗台雲正在散開……”


    那之後不知道沒日沒夜工作了多少天,有天傍晚我媽打來電話,說星期一設計師帶著剛完成的婚紗飛過來,婚禮其他問題不用我管,但至少得抽個時間過去試試婚紗。


    在二維的色彩世界裏周旋太久,我整個人都有點兒恍惚,聽到我媽說起這事,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雖然我和聶亦看上去是要完了,但我們的確還有一場婚禮。分開那天早上沒來得及談那麽深,關於這場婚禮,誰也沒說取消或者不取消。


    婚期定在十月七號,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九月二十四號,還剩不到半個月。


    關於婚禮的前期準備工作,我唯一參與過的大概就是挑選婚紗。聶亦去歐洲出差時親自定的設計師,我媽跟的設計,前一陣發來郵件讓我定的稿。想不到這麽快已經完工。


    我邊接電話邊去冰箱找汽水,我媽突然轉換話題:“聶亦開給芮靜的那張支票……究竟是怎麽回事,後來他有沒有和你解釋?”


    我想了半天,回我媽:“這麽說……是有張支票,多少錢來著?”


    我媽沉吟:“所以你沒有問過他,他也沒有和你提起?”


    我灌下去半瓶汽水,有點兒清醒過來,我說:“應該是有一些原因,聶亦他……”三個字出口竟有一點兒啞澀,我舔了舔嘴唇,接著說:“他應該有自己的考慮,不告訴我總有不告訴我的理由,您不是跟我說過,人有時候要懂得克製自己的好奇心?”


    我媽苦口婆心:“問這事是媽媽擔心你,我真是挺擔心你,最近常失眠到半夜,翻來覆去地還影響到你爸,你都不知道,為了不影響他我隻好……”


    我灌下去另外半瓶汽水,說:“克製自己不翻身嗎?真是對不起你呀媽媽。”


    我媽冷酷地說:“隻好讓你爸去睡客房。”


    我握著空汽水瓶子說:“……真是對不起爸爸呀……”


    我媽語重心長:“可能是我太擔心你會經營不好一段婚姻,非非,畢竟婚姻和戀愛是很不同的。”她歎氣:“戀愛是一段親密關係的開始,但缺乏經營智慧的婚姻,往往是一段親密關係的結束。”


    我恍惚了一下,想起和聶亦的這段關係。其實我已經經營失敗了,說不定根本不會再有什麽婚禮,也不會再有什麽婚姻。


    我媽續道:“不過你懂得婚姻的基礎是信任、不好奇、不猜忌,這其實已經是一種了不得的經營智慧了。”她自個兒安慰自個兒。“我覺得你應該會把這段婚姻經營得很好,畢竟你是我生的,就算笨也不可能笨到哪裏去。”安慰完自個兒之後,我媽大感輕鬆:“看來今天晚上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你爸也不用再睡客房了。”


    我心懷愧疚地說:“媽我可能……”話都還沒說出口,心滿意足的鄭女士已經掛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發了半天呆,童桐路過時提醒我:“非非姐,冰箱門打開那麽久你不冷呀?”我才醒過神來,埋頭看,手機屏幕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我劃拉到短信那一欄。理所當然沒有聶亦的短信,離我們分手那個早晨已經差不多一個星期了。


    當天深夜,印尼拍攝的所有後期工作全部完成,提供給《深藍·蔚藍》的照片一選再選,最終定下來二十張,根據主題分類排好順序,由童桐整理好寄給對方編輯。


    淳於唯打來國際長途祝賀。


    據悉唯少新近交了位前往羅馬度假的法國女友,女友甚為浪漫,為了他們這場命中注定的相愛能夠天長地久,非要大晚上去特雷維噴泉扔硬幣許願。情聖淳於唯同學此時正被淹沒在人潮湧動的噴泉跟前心如死灰。


    我們閑閑交談,話筒似乎被捂住,電話彼端傳來一陣不太清晰的法語對話,對話逐漸變得急促,“啪”的一聲響,淳於唯重新切換回中文頻道,悻悻然同我抱怨:“說你們女孩子最厲害的武器是眼淚的那位仁兄,一定沒有試過被長指甲撓臉的滋味。”


    大致是這麽一個情況,淳於唯的法國女友扔硬幣前突然心血來潮,讓唯少發誓會愛她一生一世,唯少捂上話筒深情款款:“阿芙拉,你是我的一切,我發誓愛你一生一世。”但問題在於,阿芙拉是他三天前才分手的那位英國來的前女友的名字。然後他的現任女友——法國來的克拉拉就氣憤地拿長指甲撓了他一臉,並宣布他們這場命定之愛就此終結。


    淳於唯唉聲歎氣:“既然失戀了,我就早點兒來參加你的婚禮,雖然婚前你可能很忙,但至少還有寧寧能安慰我的情傷。”


    我原封不動地將這句話轉述給了剛從衛生間出來的寧致遠。


    寧致遠滿麵驚恐:“媽的,我得出門躲幾天。”撲到工作台前拿起地球儀來研究了整整一分鍾,表情嚴肅地麵向童桐:“麻煩幫我訂一班去‘神仙的城、偉大的城、幸福的城、堅不可摧的城、玉佛的宿處、被贈予九塊寶石的世界大都會’的機票!”


    童桐一臉茫然:“被贈予九塊寶石?那是……什麽鬼地方?”


    寧致遠敲桌子:“我們這種高智商團隊怎麽就收了你這種沒文化的笨蛋!”


    我幫童桐解惑:“那是曼穀的全稱。”


    電話那頭的淳於唯興奮道:“曼穀?寧寧要去曼穀?哎哎,那我在曼穀和他會合好了,給他一個surprise(驚喜)。”


    寧致遠還在認真地告誡童桐:“悄悄訂啊,可別讓唯少知道了。”


    我緊緊地閉上了嘴。


    淩晨三點大家才收拾睡覺,我一時半會兒睡不著,捧了杯咖啡站落地窗前看夜景。無論在夜間的哪個時刻,金融中心總是不缺燈火。燈光太亮,總讓人感覺浮華,就連天上的月亮都熱鬧起來。這景色是人間的景色,和海底不同。和聶亦的湖邊別墅也不同。莫名就想起那座月桂湖邊的別墅,那天晚上我和聶亦聊了我喜歡的歌,還跳了舞,那真是一段好回憶。


    我一口一口喝咖啡,童桐從浴室裏出來,邊擦頭發邊好奇地湊過來:“非非姐你在看什麽?”


    我說:“有一輛黃色的保時捷變成了汽車人,正扶一個老奶奶過馬路。”


    她說:“哦。”擦著頭發淡然地退回去坐到沙發上,想想又問我:“提前三天完工你不高興嗎?這樣你就有更多的時間去準備婚禮啦,還能休息兩三天養好精神再去拍婚紗照呢。”


    我問她:“寶貝兒你是從哪裏看出來我不高興的?”


    她嚴肅:“你一不高興就開始胡說八道!”


    我沉默了一下,問她:“都三點了你還不去睡嗎,少女?畢竟勤勞的你明天早上七點鍾還要起來給我買香菇粥。”


    她號啕:“還要買呀?”哭著去睡了。


    我繼續站那兒喝咖啡,感覺非常空虛。當初的確是那樣安排的時間,二十七號完工,二十八號去北方的長明島拍婚照,那裏有世界上最好的楓林。


    那時候還擔心留給婚禮的時間不夠多,拚命趕工,如今的確如我所願提前完工,一時卻無事可做。


    聶亦說我們需要各自整理一下。其實我沒什麽可整理,從我們再次在香居塔相遇的那天起,我對他抱持著什麽樣的感情,那實在是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而我唯一需要反省的錯是不謹慎。


    我們未來究竟會怎麽樣,處理權在他手中。要麽他整理之後,覺得我對他是認真的,決定取消婚禮和我分手;要麽覺得那天晚上我的確隻是一時衝動,婚禮可以繼續,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其實最大的可能,是聶亦會選擇和我分手,否則早該聯係我,說明一切隻是誤會。


    我站那兒一陣茫然,感覺越加地空虛。突然想起來這已經是星期一的淩晨,試婚紗就定在今天上午。


    灌下最後一口咖啡,我想我得主動去和聶亦見個麵,他到底是什麽想法,我想知道。無論他做哪一種選擇,我都會平靜接受。至少在他麵前會平靜接受。


    但見麵之前還得去試一下婚紗,再不安、憂鬱、惶惑,穿漂亮衣服的機會總不能錯過。況且這條花大力氣做出來的漂亮裙


    子,此生說不定隻能穿這麽一回。


    結果天亮後剛到家就被小二十天不見的康素蘿拽到花壇邊上蹲著。


    那時候我媽在客廳裏招待客人,康素蘿可能正試穿伴娘裙,從落地窗遙望我開車進來,趿拉著拖鞋跑出來迎接。


    已近十月,秋風秋涼,康素蘿穿一身白色的伴娘小禮服裙搭個毛絨拖鞋,遺世獨立地站在瑟瑟秋風之中做百感交集狀。


    我惻隱之心大起,走過去撫著她的肩膀憐愛她:“康愛卿愛朕之心切切,顧不得披件衣裳就出來迎接朕,朕心甚慰啊。不過康愛卿,天氣預報說今天氣溫隻有十四度,你穿這樣沒覺著冷嗎?”


    康愛卿瑟瑟發抖地架著我就往花壇深處走:“你可算回來了,咱們先辦正事。”


    我沉默了一下,製止她:“愛卿你冷靜,就算急著和朕幽會也等朕先麵見了皇太後再說。”


    康愛卿瑟瑟發抖地也沉默了一下:“幽會你妹,出大事了!”


    我蹲在花壇上翻看康素蘿的手機,康素蘿穿著我的外套居高臨下站在我麵前。


    手機頁麵是某攝影論壇蓋了一千多層高樓的熱帖,帖名叫《外國佬這篇帖子難道八的是海洋攝影師貝葉?》。


    匆匆掃了一遍內容,主帖由三個部分組成:一篇從美國某社交網站轉來的英文長文,一篇譯文,一篇轉帖者的分析文。英文長文就是個八卦帖,大致內容是原發帖人細列其近年遇到的幾個奇葩校友,共提了四名校友。四名校友各擅所長,各有特色,被轉帖人特地用紅線標出的一段講的是代號為n的某個學攝影的中國女孩。n的大略事跡如下:引誘在攝影領域聲名顯赫的某位天才攝影師,用卑劣的手段破壞了這位攝影師的婚姻,利用該攝影師的人脈獲得某國際大獎,達成目的後卻狠心拋棄了這位攝影師,導致深深迷戀她的攝影師精神失常最終車禍身亡。第二部分的譯文隻譯了有關n的一段。第三部分主要就是轉帖者分析n等於我的可能性,結論是有百分之九十七點八的可能性,這個n指的就是我了。


    我將手機扔還給康素蘿:“埃文斯剛走的時候不是有所謂的校友已經八過一輪了?隻不過那時候是國外論壇八,這回是國內論壇八。我們攝影界其實沒那麽高的公眾關注度,過幾天他們就散了,這算什麽大事?”


    康素蘿眉毛擰成一條線:“不僅限於那幾個攝影論壇,很多其他論壇和社交網絡都有轉載。”她唉聲歎氣。“其實單提你和埃文斯的名字是不會有多少人關注這件事,這年頭普羅大眾誰關心藝術界啊,但不知道從第幾次轉帖開始,也不知道是誰多添加了一條信息,說你可能會成為聶氏的兒媳,然後,”她咽了口口水,“那帖子就火了,火得一塌糊塗,已經有好幾個認識的人打電話來拐彎抹角問我帖子裏說的事是不是真的。”


    我愣了兩秒,說:“那還真是挺火的。”


    她揉眉心:“我想過了,前一陣你不和我說有人給聶亦寫匿名信嗎?沒兩天又鬧這麽一出,還都是拿埃文斯教授的事做文章,哪可能這麽湊巧,明擺著就是一個人幹的,我去查了原帖,那人自稱什麽艾娜·霍金斯,y校根本就沒這麽個校友!”


    想想芮靜的英文水平,不得不實事求是地偏幫她兩句,我說:“那幾封中文匿名信芮靜她努努力勉強還能寫出來,但英文……這是不是太難為了她點兒?”


    康素蘿震驚:“那幾封中文信真是芮靜寫的??”氣憤地揮拳頭。“這小妮子是欠揍還是……”


    我打斷她:“反正我們藝術界的各位其實不太care(關心)彼此的私生活,這種流言對我的工作也沒什麽影響,最近事情實在多,就讓它……順其自然吧。”


    康素蘿認真看我:“雖然不會影響你工作,可我聽說聶家是很在乎自己家名聲的,萬一他們信了流言……”她怔了一下,大悟道:“難道……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匿名信,網上的流言,其實就是不想讓你嫁進聶家,到底是誰這麽……”她頓了頓,突然道:“聶因?你上次說過芮靜和聶因認識……”


    我從花壇上跳下來:“要真是,那小子的英文水平還不賴。”


    康素蘿狐疑地看了我兩秒,驚訝道:“其實你剛剛就懷疑是聶因對不對


    ?畢竟是聶家的人,怎麽著鬧出去都不好聽,所以你才會說順其自然……”


    我邊走邊說:“這個還真不好下定論,你看,畢竟江湖之上樹敵太多……”


    康素蘿叫住我:“事情都還沒理清楚你要上哪兒去?”


    我打了個噴嚏:“實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我的婚紗。”


    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跺腳:“還婚紗!要是這事不好好處理,婚紗你也就隻能今天過過癮!”


    我停下來,道:“還真是。”趕緊掏出手機給去停車的童桐打了個電話,鄭重吩咐她:“記得把相機帶過來,等我換上婚紗你先給我來一套個人寫真,說不準就今天能穿這麽一次。”


    康素蘿在後麵抽我:“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我擋住她:“沒開玩笑,真是打算自個兒拍套寫真來的,機會難得嘛。”


    她想了想,理解道:“也對,下次再穿婚紗就是和聶亦一起,得照雙人照,那時候單人照拍幾張是可以,但要搞套個人寫真還真是有點兒不好意思。”


    其實多半不可能再有什麽下次,因為不可能才想給自己留個紀念,僅此而已。


    康素蘿伸手在我眼前晃:“在想什麽?總感覺你今天沒什麽精神。”


    我說:“哦,就是在想去哪兒拍寫真好,今天自然光很糟糕。”


    她點頭表示讚同,想起來又告誡我一次:“拍照我是沒什麽意見,再說我也挺喜歡拍照的,但拍完照一定要好好處理剛才我說的事啊。”她補充:“管它是不是聶因幹的,你自個兒處理不了不還能找皇上嘛,放著它不管說不定真會影響你結婚,到時候可怎麽辦!”


    我滿口答應,心裏卻覺得疲憊又空虛。處理什麽呢?難道我要千裏迢迢趕往美國將聶因找出來再揍一頓?何況還有可能揍錯了。無論如何,我和聶亦就要分手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有什麽意義呢?


    康素蘿抱住我,道:“你喜歡聶亦,我就希望你能順利嫁給他。”她歎氣。“可你嫁個人怎麽就這麽難?”


    我提起精神,強打笑意拍她的背:“睡美人嫁人前難不難?灰姑娘嫁人前難不難?白雪公主嫁人前難不難?隻要是嫁男神,不都挺難的嘛。”


    康愛卿表示我說的話太有道理她竟無法反駁,以及跟三位前輩動輒要打要殺的婚前經曆相比,我這一段還真是輕鬆得要命。


    院子裏有幾株小時候種下的流蘇樹,剛進入幼果期,隱於葉間的綠色小果看上去圓潤可愛,康素蘿踮腳摘了幾粒。


    試婚紗時我媽問我:“怎麽沒邀聶亦一起過來?”


    我攀著她的肩膀:“這您就不懂了,最近年輕人的浪漫是把驚喜保留到結婚那一天。”


    九月二十五號這一天,我試了婚紗,白色的絲綢,極長的拖尾,下擺有大幅麵蕾絲,水晶星星點點,鑲嵌成海浪和玫瑰。我覺得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裙子,忍不住穿著它讓童桐拍了一個上午加一個中午。


    下午我和康素蘿泡了個溫泉,喝了個下午茶,然後傍晚七點半,陳叔開車送我去三百公裏外的k市。


    k市下麵有座玉琮山,偏遠、美麗,且貧困。據聞聶亦他們家做慈善的重心一直放在教育上,多年來捐建了多所慈善學校,聶氏的第一所慈善學校就建在玉琮山裏。


    窗外風景飛逝,我想起一個小時前打給褚秘書的那通電話。那之前我打了三通電話給聶亦,他一直關機。


    褚秘書在電話裏回憶:“從湯加回來之後,yee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原定那之後他有十天的假期,十九號中午卻突然叫我過去,說要去玉琮山待上一陣。隻要人在國內,每年他都會拿出時間去玉琮山的慈善學校做義工。可能是習慣問題,他在玉琮山時通常不會和外界聯係。”


    我說:“這樣啊。”


    褚秘書同我道歉:“每次去之前yee都會留下三套工作應急方案,確保即使他不在出了問題也能及時解決,所以這種時候我也沒辦法聯係上他,不過……”他沉吟:“s市離玉琮山也不太遠,開車過去半天時間足夠了。”


    我還在那兒想十九號應該就是我們分開那天,聽筒裏傳來他的補充:“yee問過您的工作日程,我想他是知道您的工作習慣所以走前才沒有給您電話,他應該會在二十七號前回來。”他頓了一下:“希望您能理解他。”


    我們靜了兩秒,他欲言又止:“每個人都有煩惱的時候,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式各有不同,我想也許去玉琮山是yee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式。”


    我笑說:“聶亦也會有煩惱嗎?我以為他百毒不侵,任何事都難不倒他。”


    褚秘書似乎鬆了一口氣,也笑:“是的,他當然也會有煩惱,所以請您多理解他。”


    褚秘書嗅覺靈敏,應該已經發現我和聶亦之間出了問題,並試圖幫我們修補。我不確定聶亦走前是否真的同他打探過我的日程,也許有,也許沒有。


    掛斷電話後我坐了足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我坐上了陳叔的車,再半個小時,車駛上了繞城高速。


    路燈一盞一盞亮起,遠處是隱在夜霧中的城市。暮色像是一匹暗沉的綾羅,先用同色絲線織上樓宇的輪廓,再用異色絲線織上燈光的輪廓,高高地懸在大地之上,看上去奢靡、華麗又孤獨。一瞬間心裏像破了個大洞。我覺得自己急需被治愈一下,忍不住問陳叔:“車上有鳳凰傳奇的歌碟嗎?能不能讓我聽個《最炫民族風》?”


    玉琮山下的縣城隻有一家小賓館,車開到時已經深夜兩點。前台小姑娘打著哈欠幫我們辦理入住,我跟她打聽:“小美女,你知道玉琮慈善學校離這兒有多遠嗎?”


    小姑娘咧嘴:“不遠,出門右拐直走,爬個坡就到了,走路就半個小時。”


    那天晚上不知道幾點才睡下,卻睡得很好。


    早上被敲門聲叫醒,反應了會兒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正想應門,卻聽到鎖片撥動的開門聲。嚇了一跳,趕緊坐起來,抬眼望過去,房門卻並沒有被打開,倒是從隔壁傳來說話聲。我起來給自己倒水,想應該是賓館老舊,隔音效果太差,所以誤聽了隔壁的敲門聲。


    茶櫃在近門口處,我打開熱水壺煮水,一門之隔,有女孩子的說話聲傳來:“賓館的早飯做得不好,請你到我家吃你又不賞臉,所以就給你送來啦。”


    我從茶盤裏取出一隻玻璃杯,看到杯沿有一點兒汙漬,正打算換隻杯子,聽到男人的聲音響起:“不用麻煩,我早上不吃早飯。”


    手沒拿穩,玻璃杯咣當摔在木地板上,女孩子驚訝道:“什麽聲音?”


    我屏住了呼吸,女孩子卻沒再繼續追問,隻壓低了聲音絮絮道:“早上不吃東西怎麽行?回頭你的胃要是出毛病了我媽該罵我了,我去年問過她老人家,她說你要不吃東西一定是因為做得不合胃口,這是我照她給的方子熬的蔬菜粥,保證好喝。”


    男人頓了兩秒,道:“你的工作職責裏不包括這個。”


    女孩子笑:“我媽可是一字一句囑咐我要把你照顧好,喏,我把它放這兒,你一定要喝,我下樓等你。”


    關門聲響起,隔壁靜了一會兒,傳來規律的洗漱聲。水聲嘩嘩,乍然停歇,開門聲再次響起,接著是關門聲。我走到窗戶旁邊,那扇窗戶正對著賓館門外的街道。大概有兩分鍾,視線裏出現了聶亦的背影。因身量高、風衣又修身的緣故,那背影顯得挺拔清俊。遠處是新鮮而蒼翠的群山,隱在晨霧中若有似無,眼下是還未睡醒的老街,就像是一幅油畫。


    沒多久,毛衣搭仔褲的短發女孩從賓館裏出來追上聶亦,與他並肩而行。


    這趟原本就是為聶亦而來,其實我可以在窗口叫住他,然後他會轉身抬頭。看到是我,可能他會皺眉,但還是會折回來。也許我們會在房間裏喝杯早茶,茶喝到一半的時候,他大概會開口:“我考慮過了,我們最好還是分手。”整個過程要不了半個小時。


    我低頭看表,那麽在北京時間八點左右,我就不再是聶亦的未婚妻了。


    該發生的總要發生,我打開窗戶探身出去,正準備開口,聶亦同那女孩的背影卻已經轉過街角。


    再次見到聶亦是在一個小時後。


    玉琮慈善學校是那種鐵欄做的圍牆,不遠處有個籃球場,其時球場上正有一場比賽,我站在圍牆外一棵樹幹巨大的細葉榕後,看聶亦姿勢漂亮地投進一個三分球。大約是老師帶著學生們打友誼賽,場上除了聶亦,還有一位戴眼鏡的男老師,其餘全是半大的孩子。


    原本是來找聶亦完成這場最後的談話,從學校牆欄外遙遙看到這場比賽,卻忍不住停了腳步,等反應過來時,人已經站到了細葉榕背後。


    視力太好,距離挺遠也能看到聶亦熟練地轉身運球過人,快速上籃得分。


    哨聲響起,比賽結束,場上喝彩聲此起彼伏,一個高個兒男孩興奮地跑過去抬手同聶亦擊掌。聶亦的額發濕透,嘴角似乎浮出一個笑容。我有一瞬間恍惚。


    回神時球場上已經沒幾個人,孩子們紛紛湧去水池邊洗手。水池就建在進校門向右,離我站的地方沒幾步。聶亦最後一個到水池旁,低頭洗幹淨手上的塵土,又捧了幾捧水澆在臉上,抬手拂拭掉臉上多餘的水珠,起身邊解開手上的護腕邊朝我走來。


    確切地說,是朝與細葉榕一牆之隔的休息長椅走來。


    他在長椅上坐下,隨手將護腕放在旁邊。


    正想著我是不是應該出現,早上見過的那個短發女孩已經拿著一瓶蘇打水小步跑了過來。女孩麵目清秀、氣質活潑,直直將蘇打水戳到聶亦眼前,眉眼彎彎:“喏,補充水分。”


    聶亦站起來,女孩握著蘇打水往後退了一步,小聲嘟噥:“你是不是又要說不用麻煩,你不喝蘇打水?我媽可都告訴我了,你的食譜裏可沒這個禁忌!”


    聶亦伸手接過蘇打水。女孩重新彎起眉眼:“這就對了。”頓了頓,又道:“總覺得這次你過來和以前都不太一樣,是不是有什麽煩惱?”


    聶亦沒有回答,女孩幹笑:“好啦,我知道就算有煩惱你也不會告訴我,不過,知道我們普通人都怎麽對待煩惱嗎?”她豎起一根手指:“有句話叫趨利避害,如果有事讓你煩惱了,離它遠遠的就好了,有人讓你煩惱了,也離他遠遠的就好了。”


    聶亦終於開口:“為什麽?”


    女孩歎氣:“道理很簡單呀,有病灶讓我們的身體不健康了,治療的最好辦法是切除它,同理,有情緒讓我們的精神不健康了,痊愈的最好辦法不就是割掉它,舍棄它嗎?煩惱是一種壞情緒對吧,所以如果有什麽人或者什麽事情讓你產生了這種情緒,那這個人這件事對你來說就太危險了,不應該離他遠遠的嗎?”


    聶亦淡淡道:“危險?”良久,突然道:“的確挺危險,要想個辦法。”下課鈴響起,他將喝完的蘇打水瓶子扔進垃圾桶,將護腕重新扣在手上朝教學樓走去,女孩在背後招呼:“哎,聶亦你等等我。”


    很久之後我才從榕樹後麵走出來。


    我無意偷聽這場對話,實在是沒法兒走開,從聶亦說出“危險”兩個字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個人差不多僵硬地貼住樹幹沒法兒動。聶亦的選擇已經毫無懸念。我原本是期望能有一次正式的會麵,讓我得知最後的結果,實在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得知聶亦關於我們這段關係的宣判。


    我撥通陳叔的電話請他準備回程,老司機在電話裏試探:“聶少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頓了兩秒,盡量輕鬆道:“他還有事情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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