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發西安,路西寧,進格爾木,爬唐古拉,穿那曲,經拉薩,終至日喀則。八年了,從入職到快遞公司至今,蘇妍墨就一直奔赴在這條足夠遠的速運線路上。春去秋來,寒來暑往,也讓蘇妍墨變成了這條線路上乃至整個速運界唯一跑藏區線路的女車手,兼資曆最長的速運界老司機。


    藏區線路風景是很美,可在一次新鮮,兩次適應,三次之後就煩膩了。


    很少有人能在這速運界條線路上堅持一年,太遠了,太孤寂了。


    很多人對於她能在這條線路上堅持八年完全不能理解。


    藏區線路上的司機有時也會順帶捎上幾個徒步客,一來有人可以聊聊天緩解下旅途寂寞,二來可以額外有點收入,弄點油錢也好。當然也不乏心懷異想,毫不猶豫踏上獵豔之旅的專職“老司機”。


    因為遠,形形色色的人就有了一個自發的聚集地——青藏公路。有時候數小時不見人影的行車後,陡然間看見一塊“求搭車”的牌子,一種“我還在人間”的代入感油然而生。有虔誠的朝拜者,有見人就躲躲閃閃的偷獵者,有自以為一路善良一路平安的女徒步憤青……


    有時候幾家不同公司的車輛會組成車隊,前後呼應。


    也有時候,出車任務目標單一,需要單飛。


    這條路上善惡並存,有感恩的眼淚,也有嗜血的屠殺。總有那麽些人消亡在這條又高又遠的公路兩側,與白雲藍天,雪山聖湖為伴。有時候,蘇妍墨希望那一天,自己能長眠在這雪山之巔。


    蘇妍墨談不上喜歡藏區,隻是喜歡一路不停跑的感覺,所以這一跑,就是八年。


    這一次很糟糕,在那曲補給油水休整。一夜鵝毛大雪,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道路了,也無法出車。好多年沒見過這麽大雪,這大概就是牧民說的白災吧。


    蘇妍墨歎了口氣,和公司通了電話說明了情況。


    “無法按時到達目的地更無法按時返程了呢。”


    直至第五天,雪才慢慢開始變小。


    再兩天後天放晴,慢慢的開始有一些推土機和鏟雪車開始在那曲城區外的公路上鏟雪。


    整個那曲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一輛車進出了。


    幸虧是那天剛好在那曲城區,要是在半路遇到這麽大雪,就麻煩了。看著從第五天起,不停忙碌的搜救直升機,就知道很糟糕。


    本以為這次會很順利的出車然後回程。結果這一場大雪把所有節奏都打亂。


    直至第十天,公路管理局在電視上、交通之聲電台頻道發布了路況通報:進出公路已經全線疏通,各位車友小心駕駛,注意行車安全雲雲……


    被困那曲多日的車隊三三兩兩的上路了。


    蘇妍墨有些茫然,自己回程不了。時間不夠回程了,準確的說是自己活著的時間不夠了。


    要死了呢。好吧,是轉生。


    不想向前開了。


    蘇妍墨輕歎了一下。減速,靠邊,刹車。


    下車,向路崖旁的裏程碑走過去,摘下墨鏡,凝望著對麵山頂的雪,有些刺眼。


    “這次,他們答應給我真的孟婆湯的。”


    有秘密呢,不敢說也不能說,說了別人也不信,真要別人信了,被神秘組織抓去做切片研究的可能性更大,切片,想想都很痛。


    很累呢,終於可以在明天結束了。


    背負別人不能理解的秘密是很累的事情。死了也好。


    山風冷冽,劉海發稍撓動臉頰有些癢癢,她撩了一下,往耳鬢順去,想哭呢。


    一百多年了,她還是會想他們。


    三生三世,沒有十裏桃花,記憶不是故事,有的隻是無盡的眷戀,對生的不舍,對死的無奈。


    對麵山腰寺廟悠長的鍾聲,隨風呼呼作響的各色經幡,將蘇妍墨的思緒拉進深邃的記憶中。


    記憶很珍貴呢。


    她為數不多的精彩大部分都在第一世。


    記憶中,慈愛的父母家人寵溺著她成長歲月,媽媽的懷抱那麽的溫暖,爸爸最愛且最拿手的紅燒肉手藝,在她這個業餘吃貨這裏得到了傳承。


    一幫子死黨閨蜜,聊衣服比拚十字繡,談發型做頭發逛街買衣服,撩漢子逗凱子,秀老公遛寶寶,偶爾發發神經偷偷地去鬼哭狼嚎的k歌,支招給閨蜜抓小三,或談不上美滿但絕對是多彩人生。


    那個比自己矮一公分的“小老公”,惹毛了姐,姐就穿高跟鞋打擊他,哈哈,那種感覺真的是每個毛孔都舒服啊;最讓人滿意的就是那種“老婆永遠是對”的原則,非常好……


    還有一個帥氣的兒子,嗯,長的像自己,能不帥麽。聰明咧,就是特別皮,還會頂嘴,經常氣的人肝痛,偶爾揍一頓感覺真的很不錯,嗯,臭小子該揍……


    在那一世,自己也很厲害,急診科主任、副教授級醫師呢,管理著全科四十多號人,想想感覺自己牛叉的不要不要的……


    那年她三十六歲,兒子上初中,和小老公一起省吃儉用,終於搬進了新買的房子。自己也即將可以進修更高級的醫師(兒子讀書,自己也讀書呢,哈哈,想想就好玩),進修指標下來的那個下午,打電話告訴了爸爸媽媽和小老公,他們都為自己慶賀。嗯,必須要慶賀的。


    所以那天,提前給老院長請假,老院長很理解呢,晚上也要來家裏蹭飯,還給了一瓶好酒,說晚上和爸爸喝幾杯……從菜場買菜回家的路上,一輛失控的轎車結束了自己的那一世……


    就像肥皂泡被刺破……


    好多好多的愛戀還來不及表達,她一直想在業餘給爸爸媽媽親手織上一件毛衣,又一直抽不出時間;


    她想那兩年後的教授職稱能不能拿下;


    她想告訴死黨無論大波浪還是方便麵,都是很適合死黨的發型,她嫉妒了;


    她想告訴閨蜜,她碰到過閨蜜老公和別的女人逛街,為了孩子為了家庭該查崗索公糧了,不要讓其有在外鬼混的精力;


    她想告訴小老公,那天她打算給他做他最愛吃的紅燒肉,想告訴老公要記得按時吃飯,他胃不好,她走了以後要盡可能的少想自己,有空去替自己看看爸媽,找一個能照顧他和兒子的女人過日子;


    她想告訴兒子要好好學習,聽爸爸和後媽的話,要乖要孝順外婆外公,男子漢就應該學會長大……


    蘇妍墨可以想象她離世那一世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死黨閨蜜的彷徨,丈夫的痛心,兒子的痛哭無助……


    可那該死的命中注定,該死的轉世輪回。硬是將這無盡美好的折紙生生折成悲痛,然後用一碗兌了水的孟婆湯打發自己,簽過生死簿,驅趕著她那未曾磨滅記憶的靈魂,匆匆趕赴新的一世。


    第二世出生在農家,當家奶奶重男輕女思想嚴重。


    在出生當天夜裏自己意識還處在混沌狀態的時候,在那位當家奶奶的唆使下,二世生父把自己放在一個破舊的竹籃裏,遺棄在二十裏路外的橋頭上。


    寶寶狀態無意識的啼哭,驚動了夜晚騎車下班途中的鄉間派出所民警。


    再然後,孤兒院,那裏有王媽媽。


    簽生死簿的時候,蘇妍墨知道自己第二世能活到三十九歲,假冒的孟婆湯讓她也清楚的記得上一世。


    蘇妍墨不怨恨二世的生身父母,一生一棄,兩不相欠。也幸好把自己給遺棄了,沒爹娘疼的孩子,孤兒院長大;也幸好是孤兒院,不用傷感此世既定到來的轉世別離,也不必感懷此世的慈慈父母恩以及父母在自己離世後的養老送終。


    像蠶寶寶一樣作繭自縛,不去接觸或是盡可能少的接觸,無所謂得與失,不爭不怒,潛意識裏拒絕或抗拒親近,與芸芸大眾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欠。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一個人,孤兒院王媽媽刷新著她的親情表。


    由於自我封閉,她絕對不是王媽媽最疼愛的孩子,盡管如此,王媽媽對她的成長隻能說盡責,她已經很感激了。


    自前世帶來的記憶,她得保護好自己,盡可能不讓自己表現的很特殊,過度的與眾不同會不會被研究切片她不知道,隻想打卡簽到完成此生結束記憶。所以她一直都很安靜,安靜到孤兒院經常忘記她的存在。


    帶著前世的記憶與愛戀親情友情,蘇妍墨的心中再也無法容納新的角色與更多的情感。


    蘇妍墨過得很累,前世的知識量與經曆的人情世故讓她必須學會裝,裝各種與生理年齡相匹配的角色,她得裝傻充愣,裝幼稚與清純,裝穩重……裝得與芸芸眾生泯然無異。


    路崖前,山風再次擾動了她的發梢。


    她不想想起,可又總是在睡夢中驚醒,剪不斷理還亂,兩世了啊,多少年了,蘇妍墨就沒睡過好覺。


    記憶中的印象已經模糊,父母,死黨閨蜜,丈夫兒子,蘇妍墨已經忘記他們原來的模樣,或醜或俊,或胖或瘦,隻感覺她看到過的每個人都像他們,又每個人都不像……


    自己已經記不清了,可總是在不經意間想起擁有過的甜蜜與悲痛……


    她怕自己太想他們,盡可能找一切能高度吸引注意力的活計,於是她報考了相對女孩子十分燒腦的機械工程,並直至工程師。


    為了消耗更多精力,讓自己貼著枕頭就能睡著,不至於胡思亂想,所有的空餘時間都去練習鉗工,直至達到九級大師段位。


    就這樣的修女簽到生涯直至39歲再次掛掉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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