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二十年的人生中,馮斯一直自豪於自己的體魄強健,除了小時候那次離奇的發燒之外——後來證明其實是養母池蓮搞的鬼——他基本上不怎麽生病。


    但是進入這個離奇的年頭之後,他開始頻繁地進出醫院,雖然前幾次都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受傷。不過這一次,他是貨真價實地病倒了,不僅僅發高燒,還有些輕度肺炎,不得不住院一周接受抗生素治療。


    當然,不管在什麽狀況下,馮斯賤兮兮的本色永遠不變。比如當文瀟嵐拎著飯盒過來送飯的時候,他的臉看上去就像癌症晚期。


    “麵對著一個不久於人世的可憐人,你們居然忍心不給他肉吃?”馮斯吸溜著鼻子,“五公裏以外我就聞到了,又是幾盒子素菜。”


    文瀟嵐板著臉放下飯盒:“醫生說過飲食清淡,別他媽廢話!再說了,小櫻辛辛苦苦專門替你做的銀耳蓮子羹和西芹百合,營養又健康……”


    “隻有你們這些成天體重長一兩就覺得地球要爆炸的小妞才會覺得沒肉的東西是健康的!”馮斯不客氣地打斷她,“回去告訴小櫻,老子體壯如牛龍精虎猛,一天不吃肉就要變修!”


    “果然是渾身充滿了原始基因的野蠻人……”文瀟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身子向後一靠,雙目微閉,顯出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


    “抱歉啊,我不知道你那麽累,早知道不要你送飯了。”馮斯有些歉疚。


    文瀟嵐擺擺手:“不關你的事,我是心累。”


    馮斯嗤嗤嗤笑出聲來:“文會長又組織什麽了不起的大活動了?元旦晚會?校園風采大賽?不會是要選校花吧?難道您老想要去參選……”


    文瀟嵐一聲不吭,聽著馮斯胡言亂語。等對方過足了癮,她才慢慢地開口:“我其實是在一直想著一件事,白天也想,晚上也想,覺都睡不好。”


    文瀟嵐的語氣格外嚴肅,馮斯一愣,終於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臉。他試探性地發問:“你還在擔心我的事情?或者說擔心小櫻?”


    “也是,也不是,”文瀟嵐說,“其實我更多的是在想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在想接下來應該怎麽辦。”文瀟嵐說,“雖然那幾個怪物號稱要保護我們,但他們也不是萬能的,而且以後多半還會出現更厲害的敵人。我們就像是菜板上的豬肉,老這麽等著被切片紅燒,也不是個辦法。”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馮斯歎了口氣,心情又開始變得沉鬱。但等了一下,他忽然反應過來,文瀟嵐不是喜歡抱怨的人,她的話語裏似乎藏了點別的意思。


    “你……不會是想……那什麽吧?”馮斯的語聲有點顫抖,“千萬別,那是男人的事……”


    “王璐是女人,林靜橦是女人,何一帆也是女人,”文瀟嵐說,“她們都不比男人遜色。你就收起你那一套大男子主義吧。”


    “不是大男子主義,”馮斯咕噥著,“隻是這些事情歸根結底是由我引發的,我不想把別人卷進去。”


    “現在已經不單是因為你了。”文瀟嵐淡淡地說。


    馮斯又是一怔,似乎再次聽出了那麽一點弦外之音。直到吃完飯後,文瀟嵐離開去上下午的課,他還在琢磨著對方話裏的意味。他倒是並不太擔心文瀟嵐真的會去動手術移植附腦,畢竟文瀟嵐一向是個謹慎的人,就算她真的有類似的想法,到她能真正下定決心,還得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那一句“不單是因為你了”,好像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忽然之間,兩顆醜陋的大頭跳進了他的腦海,讓他一下子有點兒領悟。


    “這真是《美女與野獸》的終極版啊,”馮斯撓了撓頭,“不會是真的吧?太驚悚了……”


    腦子裏那兩顆醜陋的大頭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兩個人。在馮斯想象中的視界裏,文瀟嵐走進了一家女士內衣店,一個用帽兜遮住頭臉的矮壯身軀默默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等候——這情景喜劇般的一幕讓馮斯忍不住坐在病床上笑出了聲。


    不過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去琢磨文瀟嵐和範量宇的事情,歐洲怪客的出現讓他感受到了危機的臨近,而且在昏迷之前,他想通了守衛人對這些瘋子重視的原因,這個原因想想都有點讓人發毛。


    剛剛清醒後不久,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文瀟嵐說出了他的推測:“關於西藏那一支歐洲人的意義,路晗衣曾經提示我,說他們具有一種特殊的、守衛人都渴望擁有的力量。我想了很久,直到無意間在醫院門口摔了一跤,才通過醫院這個符號產生了一些聯想。在此之前,好幾個人都告訴過我,在南方某座廢棄的醫院裏,有黑暗家族在進行附腦的實驗,希望能尋找到附腦的極限。”


    “對的,你和我講過,那家醫院足夠拍恐怖片的了。”文瀟嵐說。


    “而這種極限到底指向何處呢?結合到那幾次自我淩遲的恐怖事件,我終於猜到了——那就是附腦對人類原生大腦的擺脫!失去心髒供氧後,幾分鍾就會開始有腦細胞死亡,十分鍾以內就會達到全麵的腦死亡——那也是醫學意義上的生命徹底終結。但是為什麽那些人還能動作、還能在臉上擺出那樣陶醉的表情?是因為附腦接管了身體!”


    “就是說,他們追求的最終方向,很可能是隻有附腦而沒有大腦的身體?”文瀟嵐的腦子也不慢,“那可真是在創造怪物了。”


    “之前李濟不也完成了類似的進化嗎?但她那種能自我進化的附腦屬於特例,不具備共性。可我還是覺得,這應該不是最終極的目的,”馮斯說,“怪物可能並非目的,而是手段,他們想要的,還是盡可能地開發附腦的潛能。你想想,離開了大腦的桎梏,附腦豈不是又可以提升一個層次了?”


    “他們到底想要拿附腦來幹什麽?”文瀟嵐的表情就像是背上有蜘蛛在爬,“就算真的是‘邪惡魔王征服地球’這樣的爛梗,也不必那麽麻煩吧?”


    更加令他不安的在於,曾煒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露過麵了。自從兩人在精神病院見過最後一麵後,曾煒再也沒有來找過他,也沒有通過任何方式和他聯係。之前文瀟嵐曾建議他拜托何一帆幫忙,但其後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以及這該死的肺炎,讓他顧不上去找她。


    馮斯很清楚,曾煒身上那種可怕的韌性實在比女生宿舍裏的蟑螂還要恐怖,無論他的動機到底是好是壞,都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但現在,曾煒已經有十多天沒有出現過了,他有些懷疑對方是否出了什麽事。


    “還是給何一帆打個電話問問吧。”馮斯自言自語著,拿起了手機。但他還沒來得及撥號,手機已經先響起來了,屏幕上顯示出的號碼來自不會說話的關雪櫻,這是在提示馮斯看短信或者聊天工具。


    馮斯打開聊天工具,發現關雪櫻給他發來的是一則新聞鏈接,那是本市公安局發布的通告。點開這則通告,馮斯的眉毛攪到了一起。


    通告的大致內容是提醒市民注意,本市今日淩晨發生一起故意殺人案,致兩人死亡。在職刑警曾煒有重大作案嫌疑,現已持槍潛逃,請廣大市民積極提供線索。鑒於此人極度危險,如有市民發現此人行蹤,一定不要輕舉妄動,應立即報警雲雲。


    “曾煒?故意殺人?持槍潛逃?”馮斯慢慢放下手機,搔了搔頭皮,“這可玩得有點大了。”


    曾煒這起殺人案的部分細節很快在網上得到了披露。據說,曾煒在這一天淩晨的時候,出現在了本市的某個收容流浪人員的救助站。他手持公安局配發的警用手槍,一共開了五槍,其中一槍擊中了一名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剩下四槍全部打在一個剛剛被收容的流浪漢身上。兩人均當場死亡,曾煒也隨之逃遁。至於他為什麽要殺這兩個人,就不得而知了。


    網絡上也並沒有提及這兩位兩位死者的身份,網民們自然開始了各種亂紛紛的猜測。隻有馮斯知道,這件事當中必然有隱情,而且必然和魔王的世界有關。他沒有能力去尋找曾煒,隻能被動地等待著曾煒來找他。


    兩天之後,馮斯出院了。畢竟身體底子好,經過這一星期的休養後,他已經完全無礙,可以精力充沛地……迎接考期了。


    “不許抱怨!”文瀟嵐毫不客氣地用手裏的圓珠筆敲著馮斯的腦袋,“你每天嚷嚷一萬遍想要過普通人的生活,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抓緊複習!”


    “考試是普通人生活中的糟粕……”馮斯帶著一臉便秘的表情做著習題。其實他也並沒有抱怨太多,並不是覺悟提高了,而是因為身邊有關雪櫻。來到北京半年了,隻有小學文化關雪櫻抓緊一切空餘時間學習,隱隱讓馮斯覺得自己在學業上的不上心頗有些可恥。


    他還注意到,關雪櫻在學習日語。這個寫中文都會摻雜不少錯別字的姑娘,學起日語來自然是加倍困難,但她一直咬牙堅持著,對著教學視頻張著嘴,無聲地模仿視頻裏的發音嘴型。馮斯明白,關雪櫻心裏還在惦記著她身份不明的母親,而且恐怕已經存在著日後發掘出全部真相的念頭,日語的學習也是為此做準備。


    關雪櫻並不傻,當然知道這個屬於她母親的世界危險之極,但她還是堅定地開始行動。這是典型的關雪櫻的風格,沒有言語——她反正不會說話——沒有猶豫,沒有怨言,沒有後悔。馮斯忽然發現,自己很羨慕關雪櫻柔弱外表下的爽利與堅強。相比之下,他簡直就是一隻患得患失的烏龜。


    當然,還有比他更像烏龜的生物,那就是存在感稀薄的劉豈凡劉大少。自從住進了寧章聞家的對門屋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四大家族加強了保護力量,十天來並沒有新的黑暗勢力出現騷擾,而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家門,如果不是關雪櫻還要每天給他送去一日三餐,簡直讓人懷疑他已經羽化升仙。他隻是從寧章聞那裏借走了許多寧章聞父母留下的藏書,成天悶頭閱讀。


    “你還真說對了。他簡直就像過去的我。”寧章聞對馮斯說。


    “其實還是有內在的區別的,”馮斯說,“他是悶,你是怪。”


    “滾蛋!”


    馮斯嚐試著找劉豈凡聊天,此君倒並不像過去的寧章聞那樣抗拒與人交流,但他卻也實在不是一個好的交談對象,往往馮斯問十句他回一句,這一句話還他媽不超過十個字。尤其讓馮斯惱火的是,別看劉豈凡蔫不拉幾的似乎一隻螞蟻都能撞死他,不想說的話就是堅決不說。


    “你到底有什麽打算?”馮斯問,“總不能在這兒吃喝路闊少一輩子吧?”


    “沒打算。”劉豈凡簡單地說。


    “那……你不想去找找那位你心心念念的黎小姐?”馮斯又問。


    劉豈凡按慣例紅了一陣子臉,最後擠出兩個字:“不想。”


    “真的不想?”馮斯一通擠眉弄眼。


    劉豈凡剛剛變白的臉又紅了,慢慢低下頭:“假的。”


    馮斯氣不打一處來:“那你他媽的成天縮在屋子裏看叔本華,叔本華能幫你找到媳婦兒嗎?”


    他確實有些不安,劉大少的能力具備所羅門王寶藏一樣的吸引力,也像陳舊的二戰炸彈一樣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能爆炸。他實在希望幾大家族的人能夠早點分贓停當,把劉豈凡帶走,但現在看來,這幫孫子似乎更願意把劉豈凡和他捆綁在一塊兒,好比超市裏賣一瓶潔廁靈搭一個鋼絲球。


    生活真是越來越複雜了,馮斯一邊看著課本上的伯努利大數定律一邊發著呆。


    聖誕節很快到了。


    馮斯腦後生反骨,對此類打著節日旗號圈錢約炮的舶來品一向沒有好感,但他素來與人為善,一般也不把這種反感表露出來。文瀟嵐建議搞一個聖誕party,他琢磨了一下,最近這段日子大家過得都很辛苦,是該放鬆一下了,於是爽快地同意了。當然,還是免不了要碎嘴一兩句。


    “國家不放假的節日都不能算節!”他對文瀟嵐說。


    “一輩子的屌絲命!”文瀟嵐嗤之以鼻。


    到這時候他才發現,對於寧章聞、關雪櫻和劉豈凡這三個人而言,都是第一次過聖誕,其中關雪櫻更是對聖誕這個概念都不太清楚。


    “在我們家,過春節的時候我可以一天不挨打,運氣好了還能放幾個鞭炮。”關雪櫻在紙上寫道。


    這句話讓馮斯心裏微微一痛。他做出了一個有違本性的決定,打算把這個原本被他鄙棄的節日搞得盡量熱鬧一點,哪怕隻是為了讓關雪櫻開心。為此他甚至推遲了去探訪那家京郊的廢棄瘋人院的計劃。


    他想法子弄來了一棵像模像樣的聖誕樹,又買了一個電子書閱讀器作為給關雪櫻的禮物。另一方麵,關雪櫻開始熱情十足地準備聖誕夜的晚餐,馮斯甚至通過網絡電商給她搞來了一隻足足有六公斤重的整火雞,並且替她查好了完整的烤火雞的攻略。關雪櫻歡喜不已,十分遺憾每年隻有一個聖誕節。


    不過,民間的歡樂歸民間,校方是不會為了這個洋節開綠燈的。考期將至,部分課時較短的課程已經陸陸續續開始考試。聖誕前夕的當天下午,馮斯所在的專業考離散數學,這是一門難度不小的科目,老師更是學校知名的四大名捕之一,考得人人焦頭爛額麵色發綠。即便是馮斯這樣的突擊應考專家,考完後心裏也略微有些忐忑,沒有必過的把握。


    但一想到晚上的聖誕大餐,他的心情很快好了起來。洋鬼子平安夜要吃火雞,那是中國人民耳熟能詳的,但烤火雞大餐到底是什麽味道,真吃過的倒還不多,馮斯這樣的土包子也不例外。反正洋鬼子吃了幾百年了,想來不會難吃,何況關雪櫻的廚藝還有加成。


    想到這裏,他不禁吞了一口唾沫,開始感到肚子咕咕直叫。想要招呼文瀟嵐一起走,轉頭一看,她正在和別人討論著答案,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他也不想去打擾學霸的世界,決定去買點水果直接到寧章聞家。但剛剛走到教學區的門口,他的腳步就停住了。


    “就連吃一隻火雞你都要跟我作對啊……”馮斯的語聲低落得好似剛剛在股市賠光了家當。


    在他的身前不遠處,站著一個身穿清潔工工作服、手拿笤帚的男人,乍一看似乎並不起眼。但馮斯一眼就能看出他那禿鷲一樣的氣質。


    那是正在被通緝的殺人嫌疑犯,前警官曾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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