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留給馮斯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混合記憶。他在這裏從一個小屁孩慢慢地長大,放學後和夥伴們拖著書包奔跑於街頭巷陌,逃學去河邊釣魚,積攢零花錢偷偷進網吧玩遊戲。在這裏他第一次抽煙,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約會,第一次親吻女孩,第一次打工賺錢……這是一座打車隻需要20分鍾就能逛遍的小城,每一個角落都能找到他少年時代的溫暖回憶。但也是在這裏,他失去了最愛的母親,從此將父親視為陌路人。對他而言,家鄉是一個令人懷戀卻又想盡早擺脫的地方,那樣他就可以從父親身邊離開,再也不見他的麵了。


    所以在考大學的時候,馮斯果斷地選擇了北京,考上之後即便是春節也沒有回過家。他曾經以為,他可以一輩子擺脫家鄉,一輩子躲開父親,從此開始屬於自己的生活。然而命運似乎很喜歡捉弄他,大半年之後,他又回來了,背包裏裝著馮琦州的骨灰盒。


    半個月前,在那場驚心動魄的暗夜廝殺之後,馮斯被帶到了警察局裏。案情是撲朔迷離的,但所有懷疑的方向都指向了馮琦州的職業。這個道號“忘虛子”的假道士,多年來通過封建迷信活動斂財,和不少有身份的人物都有接觸,社會關係非常複雜。所以,無論是得罪了別人招致報複,又或者是因不小心窺探到什麽機密而被滅口,都是很有可能的。


    但沒有人懷疑到馮斯。他隻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學生,翻遍他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履曆,除了打架次數稍微多點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劣跡,而且學習成績也一直不錯,現在正就讀於重點大學。馮斯雖然一向和馮琦州不和,但要說這麽個不滿19歲的大學生會為此買凶殺父,實在隻有暗黑係的日本推理小說才能寫得出來。何況他本人在這次事件中受傷也不輕,頭顱在擋風玻璃上的那一次撞擊尤其沉重,讓他有些輕微的腦震蕩。


    所以警方在例行盤問了一番之後,迅速排除了馮斯的嫌疑,並沒有過多地打擾他。而馮斯雖然詳細描述了那一晚上他所見到的雙方動手的過程,卻也隱瞞了所有與他自己有關的信息。把這些告訴警方,也許能得到更好的保護,但馮斯卻選擇了沉默。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隱藏在自己身上的,一定是一個非同一般的秘密,讓警方介入也許反而會招來麻煩。他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先去查找真相。


    馮琦州的屍身就在北京火化了。輔導員聽說馮斯已經死去的父親又死了一次,眨巴著眼睛半天沒反應過來。按他的脾氣,當場就要處罰馮斯,但係主任好心為他說情,最終不但沒有受罰,還免除了期中考試,但計入期末總成績時隻能按60分算。一通忙亂的手續辦完後,馮斯請了假,攜父親的骨灰盒回鄉,名義上是安葬父親,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去找一找父親留下的線索。


    “你一個人回去,真的沒事?”文瀟嵐問他。


    馮斯樂了:“你還怕我被拐賣到山溝裏當媳婦嗎?”


    “就你那德行,不拐別人就不錯了!”文瀟嵐瞪了他一眼,“我是說,你現在狀態很不好,看得出來心裏壓著很多事,回家有那麽多事要處理,我怕你忙中出錯。”


    “放心吧,其實也沒有太多事要辦,”馮斯說,“我家在當地沒有任何親戚,連喪事都可以省了。我這趟回家,最主要是把我爸留下的房產和車子什麽的托人處理掉,以後就再也不回去了。”


    “開始……新的生活?”文瀟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似乎是為了讓馮斯輕鬆一點。


    “你這話說得跟離婚分家產似的。”馮斯搖搖頭。


    “不過,你終於願意叫他一聲爸爸了。”文瀟嵐輕聲說。


    馮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過了好久才說:“爸爸終究是爸爸,這是什麽都改變不了的。”


    文瀟嵐說,看得出來馮斯心裏壓著很多事,這話沒有說錯。除了父親死後留下的一大攤子瑣碎事務和與他身世有關的種種謎團外,馮斯心裏還有兩件事。其中一件是檢查腦震蕩時做的ct。查完之後,醫生對馮斯說:“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不過你千萬不要緊張。”


    “是在我的腦子裏找到了點什麽東西嗎?腫瘤?”馮斯的反應很快,“真像韓劇劇情,除了我還沒找到女朋友……別擔心,我不會緊張的,您照實說就行。”


    醫生點點頭:“沒錯,是發現了腫瘤,不過是良性的星形細胞瘤,屬於一種常見而惡性程度很低的腦瘤,而且體積還非常小,也沒有壓迫到神經,短期內很難對你的健康造成影響。但你還是應該盡快複查,好確定治療方案。”


    “會需要開刀嗎?”馮斯問。


    “進一步檢查之前,我還不能下定論,也有保守治療就可以治愈的可能性,”醫生說,“但就目前腫瘤的生長程度來看,即便需要開刀,風險也不大,你不用太擔憂。”


    “我明白了,謝謝您。”馮斯說。


    另一件事就是父親用馮斯的名字辦的那張卡,當初在他考上大學時就給了他,但他一分錢都沒用過。父親多年來四處做法事看風水,認識了不少兜裏有點錢的朋友,這些人往往會在春節時登門拜訪,給馮斯派發不少壓歲錢,或是在馮斯生日時給他塞紅包,算是變相地討好“忘虛子”大師。馮斯平時花錢很不在意,但還是剩下不少,於是上大學時就用它們交了學雜費和住宿費,其後的生活費基本是自己賺來的。盡管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壓歲錢的來源也和父親密切相關,但在他心裏,還是比直接用父親替人畫符驅鬼騙來的錢要好一些。


    在馮琦州遇害之前的最後那個夜晚,他告訴馮斯,又往那張卡裏存了一筆錢。由於這年頭的喪葬火化收費高昂,馮斯不得不動用這張卡。但是把卡插進atm後,剛剛點擊了“查詢餘額”的按鈕,他就嚇了一跳。


    ——現在卡裏的存款數額達到了七位數,並且已經接近八位數,足夠在北京城買兩套房子了。這哪裏是區區的“一筆錢”,恐怕是父親把他畢生坑蒙拐騙存下來的錢全部轉進了這張卡!


    自己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千萬富翁,這讓前一天還在靠賣遊戲開局號賺小錢的馮斯實在難以適應。他想了想,先提出了一筆現金用作火化費,決定其他的錢暫時不動用,弄清楚了再說。對這個滿臉溫和笑容、內心比驢還倔強的年輕人來說,尊嚴比錢更加重要。或者說,這甚至未必都涉及所謂的尊嚴或者榮耀之類冠冕堂皇的詞匯,這隻是一口氣,一頭強驢子無論如何也要死咬著不鬆口的一口氣。


    而他也想到了,在那天夜裏去找他之前,父親一定就已經料到了未來的結局。所以早早地做了準備,把所有錢都留給他,又給他買好了飛機票,原意是把他送走,自己一個人去應對那六個殺手。他從中體會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情,同時又是一陣糊塗,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有那麽重要。而這些答案,都需要回到老家去尋覓了。


    從火車站出來,馮琦州的助手張聖垠已經在等著他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張聖垠這些年跟著馮琦州也賺了些錢,如今一身筆挺的西裝人模狗樣的,不知道的多半會把他當成大公司的高級白領。但馮斯始終記得此人當年在街邊揮汗如雨地賣羊肉串,還用著本名張土根時的樣子。不過這個人平素很守規矩,說話做事也有分寸,倒是不招馮斯討厭。有時候他需要和父親說事卻又實在不想麵對麵時,也會讓張聖垠幫忙傳話。


    “先去哪裏?”張聖垠問。


    “麻煩先送我回家吧,”馮斯對張聖垠一向比對父親更有禮貌,“一路上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哪個家?老房子?”


    “嗯。”


    張聖垠點點頭,發動了汽車。這座小城和中國大多數的小城市相類,火車站周圍看起來繁華漂亮,但開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農田和河流。馮琦州就在能看到農田的郊區有一獨棟別墅。這棟別墅是在馮斯初三畢業那年的暑假建成的,但馮斯高中選擇了一所寄宿學校,放寒暑假也經常回城區裏的老房子住,所以幾乎沒在別墅裏住過。


    “你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要我幫你賣掉別墅,我已經找好了中介,”張聖垠說,“需不需要先回去清理一下物品?”


    “不必了,和我有關的、和我媽有關的,都在老房子裏,”馮斯說,“別墅裏的你看著辦,該扔的扔,值點錢的你都留下好了,他手裏應該有不少珠啊串啊鐲子啊什麽的。家電和家具可以隨房子一塊兒賣,或者送。”


    “那好,我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回頭錢全部匯給你。”張聖垠說,“這些年跟著師父……”


    他從方向盤上舉起右手,擺了擺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馮斯聽得懂他的意思:這些年跟著師父,我已經賺了很多了,他去世了,我不能再占半點便宜。


    這是張聖垠另外一點討馮斯喜歡的地方:從來不矜誇賣好。


    “那隨你吧。”馮斯也不多說。


    老房子位於城南,那是一個專門為國企職工修建的福利房小區,建築質量很一般,冬冷夏熱,原本是馮斯母親的單位分給她的,後來房改掏了一筆小錢買下了。在馮琦州發達起來之前,這套兩居室外帶一個地下儲藏室的房子就是家裏的全部財產了。


    馮斯跳下車,背著行李爬上七樓,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大半年沒有回來過,一開門就是一股嗆人的塵土味兒。他咳嗽了幾聲,進屋放下行李,先去衛生間拿出一塊抹布,細細地把客廳裏掛著的母親的遺像擦幹淨了。相框裏的母親沉默地微笑著,黑白凝固的青春容顏永遠也不會改變了。


    “媽,我回來了。”馮斯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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