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回到麵包車裏,發動了引擎。幾秒鍾之後,麵包車真的開始向前加速行進。看上去馮斯並沒有說假話,他的確不在乎父親馮琦州的生死,而是打算自己開著車離開。女人雖然擅長格鬥,但畢竟不是超人,一旦車子起速,想要追上馮斯就困難了。


    女人看著麵包車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狠狠跺了一下腳,先重重地擊打了馮琦州的後腦,把他打倒在地,然後又快步追了上去。


    看來之前的撞擊損傷了機械,麵包車不停地發出難聽的雜音,加起速來也如醉漢一般歪歪斜斜。女人迅速地追上麵包車,從駕駛座旁的窗口伸手進去打算把馮斯揪出來。但她的手剛剛伸進去,就猛地發出一聲慘叫,趕忙縮回手向旁邊躍開。月光下看得很分明,她的右手鮮血長流,隻剩下拇指和小指還完整,其他的三根指頭都隻剩下了半截。


    麵包車繼續向前行駛,大約開了一百米之後,掉了一個頭,直直地衝著女人開了過去。


    “夠狠!”女人的臉上雖然還帶著痛楚的表情,嘴角卻出現了一絲笑意,“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女人站在原地並沒有動彈,馮斯卻忍不住渾身直冒冷汗——並不是因為自己肩頭傷口的疼痛。對他而言,發狠砍斷女人的幾根手指頭倒並沒有什麽,但是用車撞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且不說這個動作已經超越了法律意義上的正當防衛,而變成了故意傷害甚至故意殺人,即便沒有法律的約束,殺人這種事也未免太刺激了,刺激到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當然了,這的確是一幫窮凶極惡的凶徒,這個女人尤其是個中翹楚,如果不弄死她,反過來大概就會被她帶著一臉媚笑輕巧地弄死。但這畢竟是真實的世界,不是作者敲一下鍵盤就能殺死成千上萬人的意淫小說,心理再強大的人也不可能不對殺人行為產生畏懼。


    他回憶起自己初中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留了兩次級的大塊頭,由於力氣相差太大,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他。一次次被人家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他也曾經凶狠地想要找把刀子捅了這家夥。但那隻是隨便想想而已,馮斯從來不是沒有理性的人。然而眼下,不撞上去似乎又不行,因為除了這架鋼鐵機器,馮斯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和她對抗的方法了。他和這個女人的差距,恰如初中時代的自己和那個大塊頭之間的差距,而且女人比大塊頭還多了一個屬性,那就是敢於殺人。


    短暫的遲疑之後,麵包車距離女人隻剩下不到20米了。就在那一刹那,馮斯的腦子裏忽然“嗡”的一聲,仿佛有一種熱流湧遍了全身。他感到一種無法遏製的凶性從心底升騰而起,腦子裏似乎有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對他說:撞過去吧,狠狠地撞過去!


    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即便是在被一群小混混按在地上狠揍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的一種情緒——或許是因為那種環境還遠遠算不上絕境。而現在,在非生即死的困境中,在殺人與被殺的悖論中,就像是某個從來未曾打開的開關被撥動了。那仿佛並不是人的意識,而是一種來自遠古的野獸的本能,一種隱藏在基因深處的殺戮的本能。肩頭傷口流出的血好像也在散發出濃鬱的、芬芳的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尋更多的鮮血。


    不要刹車……撞過去……撞死那個女人……撞死一切攔住你的人……撞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車身猛烈地滑向了旁邊。


    爆胎了!馮斯這才從剛才那不安的幻境中清醒過來。他想要穩住方向盤,但爆胎的車已經完全失去了控製,飛速地側滑出去,狠狠地撞到這條鄉間小路旁的一棵大樹上。馮斯的頭重重地磕在了前側的擋風玻璃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馮斯覺得自己沉入了一團混沌之中,周圍全是灰蒙蒙的濃重雲霧,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嚐試著向不同的方向走出去,但無論走向何方,無論走多遠,都始終無法擺脫這團混沌,也沒有碰到其他任何東西,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他一個人。


    “有人嗎?”他高聲喊著。但不管他怎麽喊叫,能聽到的隻有他自己的回聲。


    最後他終於走累了,頹然坐在地上,身前的濃霧卻在這時候逐漸消散開一塊,露出了一個人的身影。他禁不住失聲叫了起來:“媽媽!”


    早已去世的母親神色木然地望了他一眼,轉過身走進了迷霧中。馮斯慌忙追了上去,但母親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再也尋覓不到。他悵悵地回過身來,卻發現身後就站著父親。父親穿著一身杏黃色的道袍,手裏拿著一把桃木劍,身前擺放著香案蠟燭,正在念念有詞地作法。他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跑上前去,一腳踹翻了香案。


    “你為什麽這麽恨我?”父親歎息一聲,“雖然你母親的死的確是因我而起,但我也並不想那樣的,何況是我保護了你19年。”


    “我到底是什麽人?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為什麽要保護我19年?”馮斯一把揪住了父親的衣襟,“我對你有什麽用?對那個女人、那些殺手有什麽用?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他當然知道,他不可能得到答案。因為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他想象中的世界,這個父親也不是真的,不過是他頭腦裏父親形象的投影,不可能給出任何超出他自己認知的答案。但是這一天以來發生的各種詭異難解而又離奇凶險的事件,讓他的怒氣就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出來。哪怕這隻是一個幻影,他也想要發泄一下。


    “答案都藏在你這裏,”父親伸手指了指他的頭,“能不能找到,就看你自己了。”


    說完,他也緩緩地退入濃霧當中,不見了蹤影。


    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仍然坐在麵包車裏,或者說,倒在車裏。這輛金杯已經側翻,車門和車頭也撞變形了。但萬幸的是,車頭的變形程度不算太嚴重,沒有把他卡死在裏麵。盡管身上由於磕碰和玻璃的擦割增加了若幹道傷口,頭部更是疼得厲害,但他還活著,還能行動。


    擋風玻璃已經完全碎掉了,馮斯小心地從車前方爬了出去,向四周張望。他一眼就看見了父親和那個神秘女人,兩個人都倒在地上,相隔大約兩三米遠。女人已經完全不動彈了,父親的身體卻還在微微顫動。


    他連忙跑了過去,看清兩人的情狀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女人已經死了,身上除了被他用匕首削斷的手指外,並沒有別的傷痕。但是脖子卻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看來是被生生扭斷或掰斷的。她的兩隻眼睛駭人地凸出著,滿臉難以置信的神情,令她原本漂亮的臉蛋看上去猙獰醜惡。


    而馮琦州雖然還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女人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小腹,地上的血液流淌成河,已經凝固。可以想象到在自己昏迷之後,兩人之間發生了怎樣的一場惡戰,而遍體鱗傷的馮琦州究竟要爆發出怎樣的力量,才能殺死這個可怕的女人。


    雖然和武俠小說裏常見的錯誤知識不一樣,小腹被刺並不一定會致命,但馮琦州因受傷太久、失血過多,也很難有挽救的餘地了。盡管如此,馮斯還是立即掏出手機準備撥打110,卻發現手機屏幕已經完全碎裂,不再顯示任何信號,大概是剛才翻車的時候被撞爛了。他一把扔掉手機,撲向地上的六具死屍,一一搜身。但這些人或許是為了保密需要,沒有一個人身上帶著手機。他不由得暴怒起來,狠狠一腳踢在一具屍體上。


    “兒子……別費力氣了,”馮琦州虛弱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我馬上就要死了,醫生來了也沒用。快過來,我……我有話說。”


    馮斯快步奔回馮琦州身邊,輕輕扶起父親越來越冷的身體。他想起自己在過去的若幹年裏,曾經不止一次在心裏詛咒,希望這個令他厭惡的父親幹脆早點死了算了,但現在,當父親真的快要死去時,他卻隻剩下了一個念頭:不要死啊,我不想你死!


    “我沒力氣了……你……靠近點兒。”父親低聲說。馮斯連忙低下頭,把耳朵貼到父親的嘴唇邊。馮琦州咳嗽了一聲,用微弱的聲音說:“不是我不願告訴你,而是……關於你的很多事,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現在……我所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你回老家……老房子……家裏……地下儲藏室,有一個……黑色的……木頭櫃子,櫃子背板……有夾層,你去找來……看看。”


    馮斯魂不守舍地點點頭,即便是得知自己可以向著真相靠近一大步了,卻仍然沒有半分喜悅。父親要死了,他想著,這個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小時才被自己真正認識的父親,就要死了。從此以後,自己就是真正的孤兒了,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還有……你母親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馮琦州氣息奄奄,每說一個字都似乎要拚盡最後的力氣,“她和我不一樣……隻是……普通人。我娶她……就是為了……掩護身份……我是……不得已……我……必須……保護……”


    馮琦州最終沒有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的頭垂了下去,眼睛慢慢閉上,不再有呼吸。馮斯緊緊抱著父親的屍體,忽然間想到一件事:臨死之前,父親依然沒有聽到自己叫他一聲“爸爸”。


    這個想法比父親的死亡本身更令他難以忍受。他猛然抬起頭來,像受傷的野獸一樣仰天號叫起來,自從母親死後就再也沒有流過的淚水順著他的麵頰傾瀉而下。


    遠處響起了警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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