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在最好的年代踏進了大學之門。大學確是求學旅途之中最美好的時期——心智已經睜開了朦朧的眼睛,夢想的羽翼正好豐滿,愛情的萌芽恰逢春夜喜雨,知識的巔峰早有先輩們踏出的求索之路,熱情的火焰正在微風下撲向生活之遼闊原野,青春的風帆在人生之河上長風破浪,社會離我們僅有半步之遙,長者放飛了手中的線讓我們鷹擊長空;屢敗屢戰,越挫越勇,逆風而上,知難勇進,任憑命運之刃為自己增添傷疤,無懼於世界之困厄,摸爬滾打,呼喚來得更猛烈些的暴風雨!


    一踏進南京,弘毅感受到了曆史的召喚,仿佛重遊多年前受苦受難的故土上。零八年,正值全國人民對北京奧運會的空前熱情,從金門出發的列車上到處是臉上貼著五星紅旗的麵孔,每個人在心中燃起了一團小小的火炬,他們無聲地呐喊著,心中激蕩的熱情在臉上升起了赤紅的火焰。列車向著村外的繁華世界出發,叫他耳目一新,耳畔的來自五湖四海的方言裏濃縮有廣袤的神州大地,而未知裹挾著難以言明的希冀隱隱現出蔚為可觀的輪廓,與年少的獵奇之心一呼一應。不知不覺,弘毅的心頭湧起粲然的快樂,他的臉上升騰起璀璨的朝霞。


    下了火車,他的心開始下沉!他兀自以曆史的觀感登臨這座城市,全然不顧時代使之煥然一新的麵目,以至於目之所及盡是怵目驚心的崢嶸歲月。南京!南京!毒辣的陽光,陰鬱沉重的土地,憂傷的空氣,來往的遊魂,仿佛曆史的回聲。他的眼前浮現出曆史的畫麵,孩子,母親,父親,鮮紅的刺刀,放下武器的軍人,漫山遍野的屍體,連成片燒起熊熊大火的房屋,倒塌的房梁,染紅了血破成殘絮哭泣的旌旗,閉上了眼悄悄隱沒了身軀的落日,瘋狂的蚊蟲,黑壓壓的禿鷲,淫笑聲,子彈落地的鏗鏘聲,失去了頭顱、手臂、十個腳趾的骨瘦如柴的軀幹,萬人坑,汽油,聽不懂的言語,聽不到聲音的屠戮,世界一片漆黑……他甚至暈厥了過去。


    四個春秋,他終日埋頭苦讀,不問世事。弘毅常去瞻仰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每至必泣涕滿盈,義憤填膺。弘毅慣於優哉遊哉地暢遊書海,深得眾教授的喜歡,他們常常坐談相對,俯拾古今之事,樂不勝收。博學多思者自知思維之宙璀璨瑰麗,曼妙無比,與先哲漫步,其樂無比。思想之境如飲甘泉,大千世界味如雞肋。俗世無為,思維之境大可有為。思想純粹至極,而不若凡塵之事汙鄙不堪。但思想之泉水,凡夫俗子飲不得,飲而不得其味,隻覺平淡無奇;但是思想者似乎又飲得太多,已至醉厥,愈醉愈飲,愈飲愈醉,乃笑歎,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弘毅即是後者。


    弘毅識得一位老教授,老先生尊崇尼采。他名叫孫逸役,年近古稀,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有鶴發童顏之姿老先生獨飲春秋,練劍,太極,著書,吹笛,彈琴,吟詩,活似神仙。隻是睡覺之前必讀哲學,以便夢中踏青了。弘毅算是他的半個弟子,因為老先生聲稱不再收徒。老先生讀書有怪癖,新書總被撕去封皮,使之看起來破破爛爛,宣稱“以書為敵”。弘毅猜測此舉大概源自李宗吾的“讀書三境界”。弘毅嗜書如命,自然不肯如此,老先生則快刀斬亂麻地幫他拆完了數本書,。叫他大呼心痛。


    “人是什麽?”這個問題一度叫弘毅陷入迷惘。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命運的冥冥之力的迷霧之中,而在迷霧之中亦有不少悠閑散步的先哲們。人是一個原子,人是理性,人是思考、意誌、感情,人是政治的動物、社會的動物,人是製造工具的動物,人的本質是自由,人是符號的動物、文化的動物,人的本質是食欲和**……這便是迷霧中的聲音,事實上,這些聲音未必沒有揭露出人的本質的真諦,隻是我們會總覺得似乎還缺少一些東西。認識事物的本質之路是漫長而充滿轉折的,有的時候,我們的方向反了,有的時候,我們走偏了——反而在這個時候,感覺用斬釘截鐵的聲音告訴我們這便是真理——等到我們真正的觸摸到所謂的真理的時候,我們又會質疑真理為什麽這麽樸素,仿佛一個二手貨?那麽,真理莫非像量子世界的不確定原理,我們不可兼得其雙性?又或者像薛定諤的貓,我們隻能做出假設,而當我們真正要去打開盒子之時,真理已經變了?


    過多的臆想叫他遠離現實。有一段時間他執拗於“人是一種高級動物”——這使得他驚恐地發現他的舍友是動物,他再和五個動物睡在一起,這個時候他的腦海中總會冒出狼的想象(也許狼在動物中倒算是一個比較雅致的形象);他離開宿舍,他簡直看見滿街都是裝著衣服的直立行走的狼,有的狼孤獨行走,有的狼三三兩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很多狼拿著餐盤筷子排隊打飯;發情的狼張望著焦灼的愛情之言,物色著其他孤獨的狼;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簡直覺得奇怪,一匹狼為什麽要蓋被子——用自己的爪子?他像模像樣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爪子,自己的身軀,又看了看幾位狼同伴,他甚至感受作為一個動物離開了萬獸之後的某種複雜的感覺;圖書館裏,狼群端坐著——這簡直很別扭——心靈的窗口在來回掃視植被傾軋過後的薄薄紙片,上麵還殘留著另一種生靈的氣息;他簡直覺得大路兩旁的樹木在說話,差不多他們也要邁起單隻腿蹦蹦跳跳地離開呆立了好多年的老地方;天上的雲啊太陽啊,晚上的月亮啊星星,都仿佛親近了許多,他差不多也要真正變成大自然的一份子,感受到全天下動物、植物的存在,這真是一種既奇怪又驚恐更是難以適應的體驗!


    弘毅覺得這段時間裏,自己已不是作為一個人——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意義——而是真正作為一種動物生活著,或許也是人,不過這時的“人”隻是一種動物的名字。這種感覺,恐怕不是任何哲學所能解決了,甚至含有某種妄想、精神分裂的成分——弘毅自然也察覺到了這種危險,這段日子裏,他似乎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為什麽要吃飯?為什麽要睡覺?為什麽要有愛情?為什麽要財富?為什麽要名譽?為什麽要成功?……雖然這其中不少是即使作為大自然的動物為了保證生存也需要的東西。剛開始,弘毅覺得動物這個字眼已經紮根於自己的思想——不過大多數在潛意識下他自己作為觀察者還是一個“人”,而其他“人”儼然已經成為毋庸置疑的動物。


    在思考這些的時候,他簡直什麽也幹不了,讀書——動物讀什麽書?吃飯——勉勉強強就可以了。愛情——談不上什麽興趣!他常常怔怔地發呆,腦海中根本沒在思考什麽問題,時間仿佛凝滯了一樣——這時他意識到其他動物的腦中大抵就是這樣空空如也吧。人作為“人”,的確是區別於動物的!弘毅跑去翻看哲學家們的理論——可沒有人否認過人是動物這一觀點,但也從沒有真正把自己想象成動物,並且以動物的眼光再來觀察“人類”吧!慢慢的,弘毅發現自己又變了,就好像那種執拗的害人的觀點是自動退去的——盡管他曾經痛苦地掙紮想要忘記這要命的想法——他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真正的“人”那些感覺、思想、意識、情緒又重新回來了。他可以欣賞外麵的風景了,但絕對聽不懂老楊樹在嘀咕什麽;他也不再絕對“人”是一個披著衣服的狼;他也不再看見操場上一群野生動物在瘋狂奔逐。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意識、思維漸漸地回歸到一種屬於人類的探索的道路上,而不是思維給他開了一個玩笑結果差點把整個靈魂丟到的羊腸小道上。


    憶及此,弘毅總覺得其過於荒誕奇幻。看來,要麽認識世界,要麽迷失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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