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曾陷入一段愛情。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讀者來信,那位朋友想要和他聊聊文學。他同意了。見麵的地點約在咖啡廳。雖素未謀麵,弘毅卻早已在心中勾勒出她的模樣。他們約定以《一位女士的畫像》為暗號。天下起雨來,他夾著一本《一位女士的畫像》就去赴約了。既然姑娘獨青睞此書,他便不得不猜想她是否如伊莎貝爾一般有著白璧無瑕的靈魂。淋雨而來,倒叫他浮想聯翩。她是否也像伊莎貝爾一樣訓練自己的思想?她是否也懷著遍看世界的想法?她是否也要拒絕掉優秀的追求者而誤入虛偽者的懷抱?她是否不遺餘力地尋找完美的愛情以至於錯過不少合適的選擇?她是否也會陷入一種悲劇、導致一種悲劇?在某種程度上,她已經與伊莎貝爾重合在一起了。


    曼妙的爵士樂下,柔和的燈光曖昧又慵懶地爬上嫋嫋升起的熱霧後麵的精致臉龐,姑娘的眼睛裏閃爍著暗夜紫星的光芒,落落大方,不拘一格。弘毅被姑娘的眼睛吸引了,從中射出的紫意幻變著深邃悠遠的光芒。當他們侃侃而談時,所有的連珠妙語都墜入了那兩隻情意綿綿涓涓流淌的紫色汪洋中。伊莎貝爾的所有魅力即在於此,兩隻不斷吐納生活中所有詩意的眸子,那裏長存著象征著生活、文學、夢想的所有力量。他一下子就愛上她了。他不停地思量著叫他產生美好情愫的源泉,那裏擁有的所有美好不過是眼波的一蹙一瞥。當他和她在夜色中散步的時候,萬籟俱寂,仿佛無垠夜空是她的眼睛,沉沉靜謐是她的眼睛。他愛上了這位伊莎貝爾。


    可是後來,那位讀者說她因事錯過了相見。原來他認錯了人。而他與她的不期而遇似乎更具羅曼蒂克,這成了他們如膠似漆的愛情錦上添花的點綴。姑娘叫呈葉。愛情的到來使他們措手不及。


    這段時間裏,弘毅一下子仿佛觸摸到一種新的東西,讓他對世界充滿了虔誠的幸福感。以往他看這個世界,看到的是錯綜複雜的矛盾交迭,撲朔迷離的對立統一,現在又似乎發現了世界出乎意料的或然性的一麵。愛情之春風十裏,恰似春暖花開。巨大的幸福感使他心存感激,他簡直恨不得去擁抱每一個人,他要給他們祝福,他要祝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生活越過了平淡無奇的日複一日的台階,一下子可以眥目遠望神采飛揚的溫柔繾綣。他仿佛穿越了幸福的雨巷,在柳暗花明處找到了愛情的桃源。他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日子變得又快又慢,當他們躋身心懷幸福者行列時,他們驚訝地發現幸福之國度裏快樂者甚眾,人皆喜笑開顏,快樂無邊。他們常常躺在草坪上靜待時光之流逝,心裏輕飄飄的,好像清澈見底的小溪上蕩漾起幾圈不斷奔跑的漣漪,又像藍天上淘氣的雲朵,一下子變成小兔子,一下子又變成大熊貓——愛情甚至瓦解了他迷惘,他覺得自己可以和尼采在思想之空曼舞,和康德在思想之山前詠唱,他將和所有哲學家達成了和解。他覺得一條若有若無的線把他的心和她的心輕輕地連在了一起,他們似乎已經可以同呼吸共命運了!愛情此般美好,他便否認愛情因為奇思妙想的魔法而變得光彩熠熠,他寧可相信這一切果真如此。


    有一天,愛情的泡沫破滅了。他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和她吵了一架。過於美好的事物就像夜空中最璀璨的煙火,不遺餘力地燃燒自己以換取刹那間的萬紫千紅,那一瞬,也許就是永恒,之後再也找不到過去的絢爛。過於熱烈的愛情也如明亮的燭光,不幸的黑暗總會後至。他懷念那段似水年華,但即使他擁有普魯斯特般的追憶,也無法從小瑪德萊娜點心中品出化為烏有的有滋有味的往昔時光。


    他給她寫了很多信,她卻一字不複。她拋棄了他。他墜入了萬丈深淵。直到有一天,他似乎得到了他的諒解。他們相約在古亭下見麵,那是他們曾經散步的地方。但那一夜,她沒有來。之後,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伊莎貝爾拋棄了他去尋找旁的愛情了。


    當樸素的現實失去了羅曼蒂克的煙幕,繼而現出一片頹圮之態。他看到,人人臉上各懷悲哀,他們身後留下落寞孤影,夜變得很長,月光淒苦冷清,星空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不為人知的秘密,黯淡的街燈發出虛偽的光芒,天上的雲彩披著虛幻的外衣捉摸不定,,戀愛不是純粹的,也不是完美的,生活在平靜的湖麵上不知不覺漲了潮,卷走眾人快樂時光後悄然離去,冰冷的回憶漸漸冰涼,大抵不用過多久就會鋪滿灰塵,心情的日記本那些甜蜜的畫麵都像美麗的泡沫般倏然間化作虹彩消失不見,熱情幻滅,而夙願之虹,在陽光下漸漸褪去光彩。


    弘毅的失落持續了很長時間,在朦朦朧朧裏他度過許多時間。他猜測呈葉還愛著他。但他苦苦等待,隻能獨擁夜色。他隻好忘了她。愛情的誓言也許並不會抹在沙灘上,而是刻鏤在了磐石之上,但鬥轉星移,磐石也會化作土灰。隻是時間問題。


    弘毅發表過不少文章。他的筆名是“默言”,一方麵他為了向莫言致敬,一方麵他為梅瑞狄斯致敬——“默言”便取自於“她讓她的沉默講話。”


    有一次文學探討會上,一個青年作家的發言讓他印象深刻。他名雲心,以中篇小說《二十二歲》一舉成名。雲心提到作品應該時刻保持浪漫主義,他宣稱秦風大作家是自己的文學導師——秦風不僅在作品中宣揚自己的浪漫主義,更是在生活中踐行自己的文學信念;因為眾所周知,秦風和夫人紫怡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成為所有人有口皆碑的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生活本已多舛,何複用現實主義再次鞭打人心。他也提到盡管我們從生活中抽象出來的人應該時刻保持其普通性、平凡性、一般性,但決不能讓他們毫無特色。弘毅原想和雲心好好切磋一番,卻見他會後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匆匆離開了。此後,弘毅再也沒有見過他。


    畢業之日,他無意謀職。家鄉不斷呼喚著他。他已下決心成為作家,但他總覺得時機未到。妙語如同熠熠珍珠在他腦海來回跳動——這已成潛意識的行為,他唯一缺少的是生活履曆將賦予他的至高線索。文學已經成為他血液的一部分,呼吸的一部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無法再去從事其他任何職業,他隻能思考和感受。而哲學,他終於意識到,隻是他的文學思維在思想領域的投影,而真正讓他為之動容的是一個個鮮活的文字。他決定回家,家鄉的素材召喚著他。當朋友問及時,他推說思考人生。離別之際,無人懂得他的心思。唯有逸役老先生背著手走來走去,他不置可否,最後笑而不語,似是認可此舉。


    辭別金陵,弘毅回到了金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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