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將近,汽車廠附近的人少了很多,很多工人已經回家了。保安隊的人數減少了一半,領班卻不為此犯愁,有人走,就有人來。關於招人的門道,領班一直摸不清楚。有時候,人招滿了,謀職的人絡繹不絕;像現在,缺人之際,卻不見有人來應聘。不過,領班認為,隊裏養這麽多人毫無必要,二三人足矣,人多了就屍位素餐。年關了,領導想改善下大家的夥食,給了領班五百經費。領班左思右想,先把一百大鈔塞進自己口袋,又吞掉五十,摸摸手裏剩下的錢,有了關心下屬的心情。接下來,領班給自己羔羊獻功——正是由於“自己”——領導才發了補貼。羔羊們鼓手相慶。辦事的倆小夥買了二十斤豬肉,十斤瓜子,十斤花生,一包糖,十小袋橘子,錢竟然多出五塊五角來,哥倆一人一包煙,回去問領班再問個十塊八塊的,就說超了,自個兒掏了腰包。


    附近的店鋪稍微裝扮一下店麵,貼個對聯,掛個燈籠,讓這條灰裏灰氣的街道有了一絲年味兒。小年之後大雪不斷。漫天雪花鋪天蓋地地下,落在街道兩旁高大的白楊樹上、屋簷上,流著黑水的水渠裏、小孩子的帽子上、剛烙好的雞蛋餅上、被主人拋棄的破爛自行車上、一堆無人料理的垃圾上、一雙破破爛爛的網格鞋底、電線上、凍得瑟瑟發抖的麻雀身上、小菜館門前的垃圾桶裏、過往的黑色小汽車上、大卡車上、工人的眉毛上、弘毅的手掌心裏……隻是雪花黑乎乎、黏糊糊的,一點兒也不好看。


    “比往年冷。”老秦頭望著窗外無精打采的雪花,一片片失落的雪花像是一個個渴望被救贖的靈魂,一吻大地便形神俱散。


    “你看,”弘毅端詳著手掌中消融的雪花,手濕漉漉的,他若有所思地說,“這一片片的雪花,如果單獨看它們,它們是多麽潔白,多麽純粹,但是堆在一起,卻難看地發黑。”窗外漸漸鋪起一條灰色的雪被。


    “本來就黑啊,黑啊。”老秦頭感慨地說。


    “陳平說咱們在呆久了對身體不好,可能得肺癌。”


    “抽煙也會。”老秦頭邊笑著邊拿住一支煙來點著。老秦頭總說沒有煙癮,但有些晚上,弘毅看到他能抽掉一整包。“尼古丁靈感的朋友,乙醇也是。”老秦頭說。


    “我有時想,靈感真的存在嗎?撲朔迷離,不招自來,迅如閃電,求之不得,徐徐不至。最近,我寫不出東西來,勉強磨出來幾行,字字可憎,句句庸俗。靈感飛走了,就像地上的雪,死寂、貧瘠、生機全無。我往靈魂深處看,那裏也寂寂如也,空空洞洞。靈感就像一潭死水,微風吹不起半點波瀾。”


    “臭小子,你在擔心什麽?”老秦頭一笑。


    “我也說不清,想到未來,我總是徒生傷悲,仿佛不遠處藏著一種悲劇,”弘毅臉上浮現一絲迷茫之色,說,“秦風是一位大師——這是無疑的。機會就擺在我的麵前。我為此激動難抑,當真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打算馬上動身去北京。但這個想法叫我感到壓抑,好像要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它變得不像我的命運。母親好像已經為我寫好了命運之書,未來變得那般確定無疑,但這是這種確然讓我憂懼,因為這種確然本身正是一種巨大的或然。”


    老秦頭看著苦悶的弘毅,他的臉上盡是疑慮到處攀爬的影子,意誌和憂悒的火焰已經從心靈蔓延到了臉上,他的雙眼裏射出自負和自卑的雙重火焰,嘴唇蠕動著,幾乎被兩種語言同時支配著,他的鼻孔一隻吸納夢想,一隻吸納現實,他的左耳聆聽信念,右耳諦聽躊躇。他的臉就像一條河流,他的靈魂在一隻破船上顛簸,那隻破船已經劃了很久很久,彼岸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河水滔滔不斷衝刷著他的信心,從不遠處的飄來的迷霧蠱惑他的內心,他的雙眼已經出現幻覺,低空中迷漫著失敗的香醇氣息,隻要鬆開手,他便會掉入平凡之河,再也無法脫身。這艘破船便是他的天才,盡管殘破,卻尚可堅持,唯有無畏意誌方能錘煉船身,勇氣作帆,熱情化槳,毅力化好風,如此才能橫渡平庸之河,一窺非凡之跡。但自古以來,平凡易書,偉大難寫,渡河者幾人,登岸者幾人?


    老秦頭看著弘毅的掙紮,並不急於伸出援手。他力之援隻如天降甘泉,百年不遇;而生活之漠苦海無邊,終須己渡。但凡事業,天賦一也,毅力二也。天賦有,毅力無,則曇花一現;天賦無,毅力有,得寸進之功。


    “你好好想想吧。”老半天了,老秦頭終於開口。


    弘毅有些失望。沉著的年輕人碰到懷才不遇的境況難免大挫勇氣,一來二去,信念終會枯竭。命運是公平的,陪伴青春的是一無所有,貧瘠、淒慘、困厄、冷眼、排斥、挫敗、絕望、掙紮、諷刺、蔑視、冷漠、打擊、毀滅——隻因青春千金難換;而精神生活,則散布著無盡寶藏和陷阱,勇氣、懦弱、信念、猶豫、意誌、擔憂、夢想、迷惘、快樂、欲望、追求、貪念、勤奮、投機、毅力、懈怠——寶藏和陷阱成對出現,稍不留心,手執天靈地寶卻一入魔窟,一切好處煙消雲散。造物主也嫉妒年輕人的青春,重重迷障,要叫他枉費心力,兩手空空。


    “我讓秦博也去。”


    “真的嗎?”弘毅回過頭來問。


    “秦博喜歡浪漫主義,我教不好他。”


    “那麽我呢?”


    “你自有你的道路。”


    “我的道。”弘毅歎了一口氣。


    “我覺得,現實主義缺少了一樣東西,”弘毅說,“現實主義表現出現的人性太醜陋、現實太諷刺、生活太黑暗、社會太複雜、甚至一無可取之處;現實主義有時走上了極端,看到了一些窮凶極惡的東西;現實主義有時來到了生活的終點,讓整個命運都黯然失色。它太直接、太冷酷、太血腥,而我渴望將美和現實主義融合起來。”


    老秦頭默然不語,聽由他說。


    “我有一個想法。”弘毅說。


    “你說。”


    “浪漫現實主義。”弘毅重複了兩遍。


    “你要給現實主義戴著一頂帽子,裝飾圍巾,手套,項鏈,眼鏡,手表,想讓它變得好看嗎?這改變不了本質。”


    “我無意改變本質。”弘毅心平氣和地說,“隻是現實以浪漫為賁。”


    老秦頭像個老頑童一樣鼓手相慶,問道,“或許也有現實浪漫主義?”


    “哦,或許有。”


    “秦風能幫你。”老秦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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