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分的悲傷好似耗盡了旺財大部分生命,他變得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沒日沒夜地遊蕩。桂香平日除了照看旺財,還要管兒子的學習。每天晚上,桂香就到處找旺財。村裏人避免提起旺財一家。聽說,桂香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到了旺財家後,慢慢地也滄桑了起來。農家女的美麗本來就不能長久,但桂香在失去這份美麗的同時又染上這個家庭的封建、固執和神經質。外人正是這樣冷眼看待他們家的。後來,旺財好似恢複了神智,他不再哭了,也不再到處遊蕩了,可以和媳婦正常下地幹活了。不過,見了他的人都說,他仿佛失去了靈魂,目光空洞,像一塊木頭。大家對他的厭棄慢慢地變成一種同情和可憐。


    金門村裏另一個公認的不幸的家庭是老秦頭的家。自從他的妻子跟鎮上的五金老板跑了之後,他幾乎沒在家呆過。唉,那也是一個怪人,大家總是這麽說。幸虧他的兒子上了大學,算得上後繼有人了。村裏兩個念書真多的人活了窩囊的一輩子,實在叫人可惜,這成了大家教育孩子的反麵教材——他們是不會為人處世的典型代表。寧可不讀書,也不要變成他們那樣的人,這是村裏人的普遍觀念。盡管大家同情他們,但一旦與二人打上交道,可把人氣得要死。大家總會氣得咬牙,說他們是個書呆子,沒有人情味,滿嘴的之乎者也,一股窮文人的酸臭味,死強,看不懂臉色。因此,隻有在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時,眾人才會對他們施以憐憫。有時候,大家甚至忘了他們。不過,這似乎也無所謂。


    初三,弘毅想趁著新年拜望一下旺財。他來到旺財家門的時候,馬上被它的破敗嚇了一驚。上輩人湊合搭的木門鬆鬆垮垮,木縫大得能塞下手指,在弘毅印象中,這大門是黑色的,可現在被風化成了灰色。兩扇大門上用漿糊粘著秦瓊、敬德像,貼的歪歪扭扭,好像隨時都能被風吹走。左右門棱上貼著一副對聯,“福照家門萬事興,喜居寶地千年旺”,橫批“喜迎新春”,照例貼得歪歪斜斜。旺財家門前有一段小坡,坡上長著幾叢草。草已經枯了。按照農村的風俗,過年的時候,門前一定得幹幹淨淨的。推開了門,弘毅又是一驚。狹小的院子裏堆滿了樹枝。一個窯洞裏濃煙滾滾,可以聽見手搖風箱的聲音,可能是桂香在做飯;另一個窯洞安靜異常,突然傳來幾聲咳嗽。聽那撕裂心肺的咳嗽聲,仿佛患者得了重病,氣息奄奄想把喉嚨裏的濃痰吐出來。弘毅提著點心先走進了冒著濃煙的窯洞,他看見一個臉上沾滿鍋黑的婦女,濃煙嗆得弘毅流下淚來。中年婦女在奮力地搖動風箱拉杆,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了。弘毅走上前去,看見婦女往鍋下塞了一把硬柴。憑著想象中的痕跡,弘毅認出她正是桂香姐。“桂香姨?”弘毅彎腰叫道。桂香仍在怔怔地拉風箱。“桂香姨?”弘毅提高聲音問道。桂香嚇了一跳,盯著弘毅看了半天才認出來。“弘毅,是你嗎?”弘毅點點頭,看著桂香姨憔悴的臉,呆滯的眼神,禁不住要落下淚來,生活的痕跡在她的肉體和精神上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弘毅歎了一口氣,覺得他寫的所有現實主義抵不過這個窯洞的這個中年婦女身上所體現的真實。有的時候,真實就像抽絲,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有的時候,真實則像毫無保留地舞台劇,瞬間降下幕布,台上的一切都淋漓畢現。而此刻弘毅感受到的真實正是後者。“旺財叔呢?”弘毅問。桂香把頭向一邊一揚,意思是他在旁邊的窯洞裏。弘毅點了點頭,提著點心進了隔壁的窯洞。


    踏進門,弘毅才發現窯裏亮著一盞老式桌燈,燈泡用得還是被淘汰了的鎢絲燈。燈光昏暗,一個小夥子趴在寫字台上看書。不過,他一隻手撐著腦袋,眼睛似乎已經閉上了,這應該是旺財叔的兒子卓明。弘毅走了進來,旺財正躺在炕上,頭枕著三個被子,左手拿著小本子,右手拿著筆,在望向半空。聽到有人進來,旺財往門口看了一眼。


    “你怎麽來了?”旺財冷淡地問道,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語氣讓窯洞裏馬上寒冷了起來。事實上,旺財說得時候更像在訓話,一下子把打盹的兒子從夢中驚醒了,馬上轉過頭來看了父親一眼,又看到了站在炕邊的弘毅,含含糊糊地打了聲招呼,因為他沒認出來是誰。


    “我來看看您。”弘毅把點心放在櫃子上,笑著說。


    “我很好。”旺財語氣生硬,絲毫不給弘毅麵子。


    弘毅一時間把準備好的話全忘光了,一下子沉默了起來。


    “你擋住我了!”旺財突然厲聲叫道,那刺耳的聲音嚇得弘毅直發抖。


    弘毅往身後一看,原來他的背後是旺財母親的遺像。他馬上換了個地方站著。


    “您的書寫得怎麽樣了?”弘毅問。


    “老樣子。我已經再也寫不出來什麽東西了。”旺財把手懸在空中,表情變得沒有方才嚴峻了,又看了看弘毅,說道,“我已是一個將死之人,無欲無求。“話裏有股奮鬥一生卻窮無所獲的無奈和斬斷掛念不再為之牽腸掛肚的冷漠的氣息。


    “可是您的夢想?”弘毅皺著眉頭,沒有想到他的心已如死灰。


    “我無愧於我的夢想。寫寫畫畫一輩子,當年我把文學看得比一切都重——除了我的母親——可現如今發現,所謂我係之一生,為之癡迷的東西也不過幾本萬字冊子。人要善於肯定自己,也要善於否定自己。我的一生,每一天都在肯定自己,我肯定自己的作品,我肯定自己的生活,我肯定自己的夢想——這不斷地肯定慢慢變成了空中樓閣。我是一個浪漫主義作家,這空中樓閣正是我所要的。然後,當我母親去世後,我發現,我愛得不是文學,是我的母親。她是一個平凡的人,但這絲毫不減損她的偉大。而文學卻再也使我提起這樣的興趣,”說著,旺財放下紙筆,坐了起來,往日的情愫又使得這個摯愛文學一生的人複活了,“它可以說是我過去的情人,可我再也不愛它了。我知道外人對我怎樣評價,可是我毫不在乎。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朋友,我也便不在乎敵人的數量。我活在我的世界裏,遠比他們想象的要豐富很多。你知道嗎?看自己的作品,我才發現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真實的。我本不欲描寫現實,真實也便離我而去。我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我的作品會名滿天下。可是現在,在我看來,它們化成灰燼,對我而言也全無所謂。它們代表了我日日夜夜的思考,可是這代表本身並沒有什麽價值。我想起,過去我和老秦有不少齟齬,那都是我故意挑起來的。我感覺如果一個村子有兩個作家,那麽那裏的空氣是不夠他們呼吸的。所幸我們的風格迥異。我知道他耗盡一生,也為了實現和我同樣的夢想——那就是有朝一日,他得到讀者的認可。這也是作家存在的意義。這麽說來,這便是追名逐利吧。如今,我不再希冀這身後之名,當我仍然希望過去的那些水墨能給後人一些溫暖和光輝。唉,我的一生,也差不多到盡頭了。是的,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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