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心慢慢走著。他覺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愛情。愛情的複雜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愛情並不隻是一種感受。她是某種聚合物。站在愛情的終點,便能明白一個道理,條條大路通愛情。以往,他把愛情當成一個質點來進行分析,事實上她是一個龐大的星係。他仔細的回憶此前並不算漫長的快樂時光,他發現千情萬緒統統伸出觸角往愛情的內核靠攏——怪不得,大家會把其他感情錯當成愛情。但愛情本身又是微妙的,可以說她脫胎於其他的感情,甚至她攫取了其他感情中最美妙的成分來形成無懈可擊的自己。正如在一個原子中,原子核僅占了千億分之一的空間——這正是愛情內核的大小,但愛情的範疇卻有整個原子那麽大,不同的是,愛情的空間並非如此空空蕩蕩。不過,雲心仍然麵臨一種矛盾,即愛情的存在與美的喪失不再相互依存——因為他所認定的愛情正建立在美的基礎上。主道伸長了腰肢,對他的冥思苦索保持沉默。秋日的陽光閃爍不定,躲避著他的追問。一陣輕風吹過,馬上調轉了方向。一對對戀人天真無邪地走來走去,雲心呆呆地看著他們,心想,他們是否也遇到了這樣的難題。他想起一句話,“要麽愛女人,要麽了解女人,兩者不可兼得。”一旦他把身心站在愛情之外,他便清醒了很多。這又讓他想起一句話,“愛情一出現,理智即消亡。”他欣賞著來來往往不停走動的戀人,仿佛看著曾經的自己,這些快活的人兒,似乎全然不知自己所處的巨大幸福。他看到愛情賦予他們的保護圈,事實上也是一種迷霧,這容易讓他們產生幻覺,這種幻覺不斷為快樂提供佐證,並為最大的幸福加冕。他馬上得出結論,他的愛情與眾不同。他漸漸明白了,愛情的本質盡管微乎其微,但在我們的探求麵前,卻是龐然大物——我們如盲人摸象,這便是我們所能碰觸到的本質。一道陽光閃入他的眼睛,點亮了雲心的瞳孔。解決這個矛盾有兩種方法,要麽在這份愛情中不斷地去發現美使之成為愛情的滋養,要麽推翻美的根基重新建立愛情大廈。雲心果斷拋棄了後者。這個抉擇並不困難,因為美是他生活和愛情的根本。他長舒了一口氣,想起了劉禹錫的一句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文珊全然沒有發現雲心的變化。不過在雲心眼裏,她煥然一新。每時每刻,她是不同的自己。而美就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隻要源泉——雲心對文珊的美的探索——不停息它的噴湧,這條大河就能無窮無盡地流淌下去。自然,雲心有時也會對這種探索厭倦起來,這樣,文珊又變得很普通。不過,雲心在尋找美的過程中,又體會到另一種感受,他心中的另一種力量覺醒了(盡管他在不斷壓抑這種力量)。這種力量仿佛與美對立,似乎屬於惰性的行列,安於現狀,享受平靜——雲心有一種預感,那就是他不斷尋找美的這個過程終歸有個終結(他害怕這種終結,因為他無法麵對放棄尋求美的生活),他覺得此時的自己正乘風破浪,擊楫中流,美的浪潮滾滾向前,而自己的船頭卻是對著彼岸的方向,他的航程便是一部羅曼蒂克消亡史。他隱隱感到,感情絕不會永遠放縱下去,而愛情終將歸於平寂——他討厭一望無垠的平原。他認為美的律動應該和人的心電圖保持一致,即有升有落——而美在錯落於峰穀之間。不再變化的峰值意味著——死亡。


    雲心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握著的文珊的手已經微微出了汗。他說,在南京,我可是一個不一樣的自己。文珊粲然一笑,雲心總是告訴他,他將會是不同的自己。列車緩緩地開動了,文珊想起中國高鐵在世界上的讚譽,笑了笑。事實上,讓文珊陪自己回家的想法他猶豫了很久。南京!南京!他至今認為這是一座沉重的城市。這次回家,剛好能趕上十二月十三日的南京大屠殺國家公祭。雲心發現文珊對南京大屠殺的了解少得可憐,她的認識大概隻停留在“我國三十萬同胞慘遭殺戮”。雲心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對於這類藝術家而言,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深入現實。可是南京的曆史向他伸出了懷抱,他不能坐視不理。他在自己寶貴的浪漫主義思域中開辟了一大片空間,交給曆史來構建真實的大廈——一方麵浪漫和現實的對比給了他極大的痛苦,一方麵這座大廈本身就是痛苦鑄就的。有的真實,太過沉重,太過慘烈,再也容留不下其他真實——這便是他關於南京的記憶。他的祖父當年帶著妻兒,僥幸在三七年十二月十日逃離南京,這才躲過一劫。解放後,他的祖父又帶著家人回到家鄉。每次憶到此處,雲心總是一陣唏噓,這股強烈的真實感像一把巨刃足以摧毀一切虛幻的浪漫主義大廈。越是不願承認真實的人,一旦碰觸到真實,越是難以自拔。那是另一個自己。雲心知道平素的自己是如何活著的——他並不活在真實生活中,他活在一種夢幻的迷離中——他以此為傲。正因為其華美的泡沫經不起任何真實的衝擊,他拒絕接近真實。那是極其痛苦的體驗。這種詩人般的驕矜讓他幾乎放棄了現實主義。他從沒有告訴別人,他的心中有一塊現實主義的聖地,那正是關於南京的。


    文珊輕輕地靠在雲心的肩膀上,一陣雅致的芳香像盛開的鮮花一樣縈繞在他的周圍。列車快速飛馳,不斷地撕裂時空。被北京到南京,這是一次極好的閃轉騰挪。他笑了笑,心想要是普魯斯特先生來描寫者段旅程,光是這兩個地名就可以單獨寫一部書。雲心看著閉上了眼睛的文珊,心裏充滿了愛意。他已經掌握了如何控製自己的愛情,他不再允許愛情自行駕駛,在公路上狂飆,他要自己掌握方向盤,時快時慢,完全在於沿途的風景。眼前的文珊像一捧夕陽下的白雪,升騰起黃昏所有的典雅和冬日全部的冰潔,米開朗琪羅一定會為此震驚。她的睫毛有靈性的晃動著,仿佛閉上了眼,便把注視雲心的人物交給了睫毛。愛情的火光到處噴濺,溫暖在兩人的心中來回傳遞。雲心覺得自己倚在白色的雲堆旁邊,柔軟又愜意。把心靈交給飄搖,讓輕風帶著它四處流浪吧。有時候,我們以為對待感情,必須采取朦朧的認識,仿佛懼怕萬一我們為感情列出一項公式,就破壞了它的主觀能動性。事實上,明晰的感情更有其魅力。雲心此前對於自己的愛情也采取任其自生自滅的態度,可是他經曆了危機(文珊對此一無所知),便開始認可愛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首先研究了自己(他認為自己是一個謎,想到這裏,他笑了笑),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典型的無性格者。那麽,他與文珊的愛情就變得簡單了,他是她性格的容器,他並不界定、限定她的發展,他隨著她變化。他認為在愛情裏,總要有一個人來犧牲,當這份犧牲不構成對方的損失反而正是對方的特征的時候,這份愛情無疑是堅固的、穩定的、完美的。他願意為文珊付出自己。念及此,他摟住了文珊,她就像彩虹一樣,橫跨在現實和夢幻之間,是他獲得靈感的橋梁。一個浪漫主義藝術家,無論如何必須在愛情中獲得他天才的素材。如今,雲心隻需要拿著天才的琉璃瓶,把不斷飛舞的月光裝進瓶中,就能輕而易舉地完成自己的作品。秦風有一次感慨,此時的雲心多麽像他的青年時代了,說的時候,他的眉頭皺了一下,說道,那個時候,他有紫怡。藝術的熔爐需要大量的燃料,僅僅燃燒天才還不足以鑄就偉大的作品,而愛情是個不錯的力量源泉——並不需要愛情的獻祭,隻需要攫取由她而來的力量。天才和愛情,足以成就偉大的詩篇。最大的幸福往往在於其在想象中和現實中的投影相互重疊——早在雲心的少年時期,他就想象過自己的愛情,羅曼蒂克構成了愛情的全部,如今,手握青花,現實再現了他的偉大猜想。他曾經擔心現實會打擊他的幻想,可現實加倍惠贈了想象承諾的幸福和快樂。他把臉貼著文珊的頭發,陷入了快樂的夢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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