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愛情有時像行軍打仗,兩方對壘,一攻一守,一進一退。起初,弘毅想用風卷殘雲之勢俘獲她的芳心,而田木的防禦固若金湯,堅如磐石。這本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弱者采取了屢敗屢戰的攻勢,而對方則奉行堅壁不出。久而久之,攻的一方人心渙散,禦方不戰而屈人之兵。有一天,田木開口說,“弘毅,我們認識好長時間了。”弘毅說,“是啊。”“我總有一天要離開你的。”田木笑著說,好像那一天一旦到來,她就像會蒲公英一樣被風吹得遠遠的。弘毅笑而不語。這番話像一粒小石子在弘毅的心裏濺起一陣水花,和他心中的擔憂慢慢重合。他想,那一天到來後,他會心平氣和地和她分別,宿命中的聚散他實在無力改變,也許他會哭一場。他對田木說,“那一天之後,我就再也不會讓你感到厭煩了。我給你添了很多亂子吧?”田木問,“那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嗎?”弘毅心想,怎麽會不是呢。這讓他想起有次在花兒姐的餐廳裏,一對戀人吃上幾口,就握一次手。他們笑中帶淚,說著以後還是朋友。可是弘毅目送著他們走出餐廳分道揚鑣的身影,感到兩個靈魂分離之後的落寞,而時光之河會慢慢把往昔的感情湮沒。也許,我們以後四散天涯,連靈魂也隔得老遠老遠,弘毅這在心裏說道,唉,最近有些時候,我覺得我們也咫尺天涯。


    假期分隔,他多麽想念田木。在金門村,她慢慢地被神聖化了。印象中的她鍍上了一層金光,完美、不可褻瀆。他給她虛構了萬般美好,叫她變得不真實起來。她仿佛成了他筆下的一個人物。他們共度過的時光如同鏤刻在金石上的字篆閃閃發光,她的美在永恒中定格起來。他還記得那個夜晚,他在路口遇見晚歸的她。她去跳舞了。街燈、楊樹、她的裙擺、黑暗、樓宇這一切構成了一幅完美無缺的畫麵,她被裁進這副畫裏,裱在黃金畫框之間,成為浪漫主義的靈魂內核。她輕盈地笑,她的窈窕的身姿,她拂動的頭發,雅致的燈光,溫柔如紗的夜色,這一切讓他心旌搖曳,目醉神迷。那大致是他第一次從現實生活中攫取抽象的美。他也因此懂得了浪漫主義的真諦。這隻是其中一例。他捕捉了無數美的瞬間。有些瞬間,當時看有些粗糙,有些不盡人意的地方,可是時間讓目光變得寬容。看不見的戀人有著百般好處。這都是幻想的功勞。而愛情正是乘著幻想的七彩祥雲向著幸福的瑤池飛翔的。他忘記了過去的痛苦,隻記得追逐中的快樂,這使得他再次鼓足了勇氣。


    虛幻大廈的崩塌僅在他重新見到田木的第一眼。他似乎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真看過她的臉,這與他的想象相距甚遠,這就好比一個不常照鏡子的人一下子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吃驚不小。他隻得不斷修正自己對田木的印象,以保證其真實性。每當記憶中的印象越顯得遙遠,其魅力也越大,仿佛他愛的是想象中的田木,而不是真實的田木。有一天,弘毅突然意識到,愛情中的茫然不亞異於在迷失在沙漠中旅客尋找水源,海市蜃樓不斷地影響著他們。這是愛情嗎?這是真正的愛情嗎?弘毅問自己。其實,他也說不上來。他好像根據田木雕刻了一個做雕像,並賦予了她靈魂,這這個雕像正是她的過去和自己幻想的結合物,有一部分田木的真實——可是這樣想來,他恨死這個雕像了,因為這是一個木偶。他對這樣深究愛情的本質亦感到痛苦,因為這對感情來說是一種肢解。他到底愛的是田木本人還是自己對田木的幻想中的印象。假如是前者,他根本不了解她,甚至看不清她的麵貌,這談何愛一個人。假如是後者,他遠可以離開田木,甚至他可以在思想裏構造一個人,就像他平素在作品中那樣虛構——假如愛情的本質隻是一種幻想的抽象。事實上,他發現,愛情或許介於兩者之間,即愛情往往在現實和虛幻之間動蕩不定,其依靠現實來索取物質基礎又借助虛幻來彌補前者的創造力缺失。他覺得自己對田木的愛又進入了一個新的狀態。前一天舊的愛情大廈在星空下崩塌,新的一天又將在旭日中重建。


    當愛情重又以這種新的姿態呈現,田木也變成了新的田木。有時候她急躁地跺腳,因為她看不懂書裏的內容;有時候窗外一聲驚雷,嚇得她張皇失措;有時候,她因為比賽發揮不佳垂頭喪氣。在這段愛情裏,田木從參與者變成一個旁觀者,這兒一個真真切切的田木,想象中一個虛幻卻又親切的田木,她們的快樂都是一致的。弘毅買了一盆黃麗,巴掌大小,送給了田木。田木把黃麗放在自己的桌子旁。弘毅心裏盤算著,這便是我們的愛情之花,它一定能活很多時間。不久,黃麗枯死了。田木把枯萎的黃麗倒掉了,拿回來一個瓶子,她笑著說,友誼的象征枯萎了。弘毅默然不語,倍感他們的愛情絕無任何希望。他想起凡萱曾經問過他,他就不可以陪自己看書嗎。他一下子明白了田木的心境。假使他陪著凡萱,他便是田木,而凡萱便是他。他不愛凡萱。愛情的否定和肯定總是怎麽斬釘截鐵,平素裏躊躇不定的感情當機立斷,不容理智越俎代庖。可是他也會關心凡萱,這出自他善良的本性。有時候人性中的美好品質,諸如善良、熱情、憐憫、關心、和藹,常常使人產生愛情的誤解。若要追本溯源,愛情和人性的真善美同出一處。他因此明白了田木的心意。若我們愛一個人,她的言行舉止都會成為我們愛她的理由。愛總是盲目的。弘毅有時即陷入對田木的盲目崇拜中。盡管他朝思暮想田木能夠愛上他(他曾經無數次以為田木已經愛上他了——這是愛情裏最常發生的錯覺——又無數次失落地發現那遠遠算不上愛情),但他並不想看到那一幕的真實發生。這聽起來像物理學的悖論。不過對於弘毅,的確如此。長期的追逐讓他在愛與痛的邊緣時起時落,他習慣了這種痛苦(以致於已經成為部分快樂本身),他簡直無法想象田木愛他之後的故事,就好像王子與灰姑娘在的故事就應該在“灰姑娘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之處戛然而至,而他的故事隻能永遠停留在他的痛苦追隨的途中。他或許沒有意識到,愛情讓他自卑起來了,他怯於尋找愛情的轉機,他寧願在這種守望中失去田木。慢慢的,在他心裏,得到這份愛情已經變成一種奢望(甚至他對田木的愛情會在得到她的那一瞬間破裂)。他是矛盾的,他希望她能夠真心實意地愛她,同時他又懼怕她的愛。隻是他不敢承認,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被人愛過的原因。遙望、等待、守護、沉默——這是他的愛情,他寧願做失敗的一方。隻是他感覺,這樣的生活就像沙漏——靜靜地看著她讀書、微笑、離去的背影、美麗的側臉、說話——總有一天會消耗殆盡的。他也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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