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夏天的時候,雲心和田木想去旅遊幾天。“去看海吧。”文珊說。雲心聽了,《浪淘沙·北戴河》一下子湧上嘴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兩人決定去北戴河。北戴河離北京不遠,火車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舒適的旅館靠近海邊,打開窗就能聞見海水的味道。剛到的那天,陽光明媚,天空蔚藍一片,好似大海倒掛在天空之城,低空中漂浮的絮狀雲朵正像海上仙島,飛鳥掠過,仿佛能濺起一陣水花。海濱的街道上,到處都是俄羅斯風格的建築,自然俄國人也不少。從火車站到海邊,綠色蔚然成片,清新的海風從不遠處吹過來,林木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好像綠色的鱗片。還沒有看到海,耳畔卻仿佛響起了浪拍礁石的聲響,而令人愉悅的樹林把靈魂裹向了另一個世界,遠離北京,遠離生活,遠離喧鬧。城市的痕跡還在,但似乎是自然和海是這片地域的主角。他們幾乎還沒來得及準備,目光就已經閃轉騰挪,到達了另一個城市,而他們的思想似乎還停留在郵苑。仿佛一陣小憩,他們已經從陸地來到了大海。雲心甚至不願意承認這種愉快的體驗,直到司機師傅的話破壞這種意境,我們快到海邊了。師傅仿佛是故意的,他看出這兩位年輕人迷離的神色,要把他們從對大海的崇拜中拉扯出來。師傅吃了一口北京小饅頭,差點把自己嗆住,他幹咳了幾聲,說道,五毛沒了。他說得那麽悲戚,好像在表演,讓文珊聽了暗暗發笑。不一會,他又吃了一個,又說道,五毛沒了。其實沒什麽好玩的,大海,師傅似乎致力於破壞他們對大海的憧憬,年輕人總以為這有什麽了不起,其實也沒什麽。可是雲心和文珊的興致反而提高了。到了賓館門口,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海了。在樓梯上,他們遇見了一家俄羅斯人。他們用英語向雲心和文珊打招呼。有個女孩十五六歲的模樣,長得白白淨淨,棕色眼睛,紅色頭發,鷹鉤鼻,她笑著對雲心咕噥了一句,雲心沒有聽清。文珊說,她誇你俊呢。


    回到房間,打開窗戶,就可以看到沙灘和海麵。太陽照得海麵像一塊凹凸不平的明鏡,一個個閃耀的光點好似不斷升騰的希望。海風來了,吹皺了海麵,破裂成萬千閃爍的碎片,碩大的漣漪隨著海浪奔騰,浪花起起落落,像白雪一樣。最遠處的海麵,已經和天空連成一片,天空好似海水倒灌,也湧起觳皺,向前奔湧起來。陽光和海,兩個簡潔的美學符號一下子組合出難以窮盡的畫麵。關上窗,拉上窗簾,雲心決定小憩片刻。弘毅發來消息,問他已經到了嗎。雲心會心一笑,這次隨心而動的旅行,他坐上了火車才告訴弘毅的,這讓他有種神秘感。消息那頭,郵苑的弘毅在學海遨遊,而這頭,則站在真正的大海麵前,一下子擺脫了陸地的束縛。文珊也收到陶婷婷的消息,陶婷婷埋怨她沒有提前告知她。這種奇妙的感覺也是旅行的快樂的一部分,前一刻身還在此地,下一刻身心已經遠走高飛。這種地域的阻隔,仿佛不同生活的隔膜,而旅行的意義就在於打破這種抽象的力量,讓靈魂的羈絆因為來到異地而變得自由自在起來。雲心躺在床上,想著郵苑,想著弘毅,想著秦老師,這種生活一下子離他好遠好遠,仿佛是一瞬之間消逝的。從前,仿佛有一條絲線,或者一條軸,讓他隨著郵苑的生活不停的擺動、轉動,突然間他逃逸了,就好像荀昭口中的“從經典世界來到了量子世界”,他不再受傳統物理定理的約束。他望著旁邊的文珊,她已經困倦地睡著了,臉上帶著笑,懷裏抱著枕頭。他感覺自己已經來了好幾天了。一種生活遠去了,另一種生活不約而至。想至此,快樂溢滿了他的心間。在他眼前的生活如此真實、龐大,郵苑的生活就變得虛幻起來,倘若他不用力佐證,他甚至可以認為那種生活來自於他的虛構之筆。陸地、大海——這兩者之間不可逾越的神秘叫他心動不已,這又和自己熟稔的江南之水大不相同。啊,大海!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和文珊靜靜地漂浮在海麵上,大魚一潛一躍,繞著他們濺起顆顆珍珠般的水花,藍天飄遠了,雲堆不斷地往下墜,砸在他身上軟綿綿的。起風了,海浪卷著他們起起伏伏。海水又綠又藍,像融化的翡翠。


    下午,吃過飯,雲心和文珊去了近處的海灘。海灘上不少遊客或坐或立,附近的礁石像獵豹的頭顱一樣伸向大海,幾個身影在上麵晃動。有一夥年輕人光著膀子,正在把一個青年埋在沙堆裏,不一會兒大家用他的身體雕出個美人魚,一起捧腹大笑。有的母親帶著孩子,一起堆沙粒,等海浪一過,雙手空空,惹得孩子咯咯笑個不停。遼闊的海邊,好似大陸解開了胸膛的衣襟,露出浩瀚的肌肉。遠處帆影點點,是一些衝浪船。雲心和文珊光著腳丫,手拉手走在海邊,又溫又涼的海水剛到腳邊就嚇得縮了回去,不一會兒又在海水的慫恿下一鼓作氣衝了上來。他們看見了那個俄國姑娘,俄國姑娘對他們露出大方的笑容。近處的海水是淡黃色的,慢慢變成淡青色,再變成淡藍色,在最遠的天際,大海湧上了藍天。在描摹海灘的油畫中,常常采取這樣的技巧:把藍天和大海融為一體,大海湧入沙灘,沙灘也像大海般向外延展,天、地、人、海、灘彼此不分。在海岸線上踱步,總會讓人想到,任憑大海再浩瀚,任憑大地再廣袤,其總是有終點的。地球上,這兩種力量鬥爭了億萬年,滄海桑田,依舊難舍難分。海邊的風像是從海裏飛出來的精靈,不斷地撩撥著這些來自大陸深處的心靈。陽光之下,海麵化作萬千破碎的水晶,嘩啦啦,好像風鈴的聲音。雲心和文珊站住了,他們閉上了眼睛,一陣浪潮過來,嘩嘩,衝蕩著他們的腳丫,沙灘微微在動,海風慢慢吹走喧鬧,耳畔隻剩下風聲、海聲,每當海水湧來,仿佛幸福的潮水浸潤著他們,潮水走了,並沒有遠去,陽光打在他們的側臉,時時證明這種幸福的真實性。他們要是站著不動,靜靜地看著退潮,就好像潮水不動,他們卻被送上了海灘。他們把視線伸向遠方,每次隨著退潮,人們都會在沙灘上移動。這種錯覺自然很好解釋,不過是“參考係”的小把戲。但對於雲心來說,這種朦朧的意識模糊具有更深遠的意味,這就好像假如幸福拋棄了你,快樂離你遠去,你其實不過是被拋向了沙灘。雲心喜歡這樣的瞬時的快樂,當退潮時,不僅他和文珊向後移動,大陸向後移動,他的命運、思想、靈魂、感情、意誌也隨著改變。這個時刻好似靈光乍現,或者醍醐灌頂,或者感到冥冥召喚,那麽難道說那些時刻的所謂至高無上的感覺其實本質上也是一種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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