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田木多麽叫人歡喜啊。他整天想見到她。他總是迫不及待地去見她。而她就像永恒的塑像一樣雕刻著沉靜、典雅和清新的氣質,等待著他。剛開始,他不斷地給她欣賞自己的文章——他是自私的,他以為這些文章會打動她的心。她或許壓根就不想看。每天早晨,萬籟俱寂,圖書館裏空空蕩蕩,隻有他和田木兩個人靜悄悄地坐在一旁,誰也不說話,好像他們也變成了這寂靜的一部分。他認為這些最幸福的獨處已經體現了愛情之真諦的一隅。他感到自己既緊張又安靜,快樂的躁動與平淡的寧靜一起翩翩起舞。何必說些什麽呢。他那麽愛她,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時候,許多窗簾還拉著,房間裏開著燈卻並不熾亮,空氣裏氤氳著某種味道,叫人覺得很舒心。偌大的屋子裏,擺著多少書卷,嗬,這是一個神聖的地方。而他們,也靜靜的、默默地融入到這片純粹之中。有一段時間,他來得比她還早。因為他要早早地把自己的文章寫下來,拿給她看。他的字寫得遒勁有力,寫時一筆一劃,通篇渾然一體,氣勢穩健。田木似乎並沒有特別認真地閱讀,因為他馬上就把這些稿紙夾進了自己的書裏。不過,這對弘毅來說,是一個神聖而莊嚴的過程。文學,是他握在手中的珍寶;愛情,是他予以交換的珍寶。他覺得自己寫得不夠好,就更努力地構思作品。有一天,當他獻上自己最心愛的文章時,田木並沒有去欣賞她,而是直接把它夾到了書裏。“為什麽要送我這些文章呢?”她問道。“這……我……”弘毅結結巴巴地沒能把自己心裏想的說出來。“以後,你不用把送我這些文章了。你看,多浪費時間。”弘毅感覺她關上了一扇門,叫他以後隔著門和她講話。“那麽珍貴的文章!”弘毅心裏想,“那是我思想的至寶!”他感覺自己就像卞和一樣,要把璞玉獻給心愛的人卻被她拒絕。弘毅把田木的拒絕歸咎於自己的無才。以後的日子仿佛就會少了很多樂趣。哪怕她隨隨便便翻幾下,他也會得到安慰。唉!那些文章後來去哪兒呢。他看的很珍重的東西,田木並不珍惜。或許那些思想的結晶早早進了垃圾桶了吧。


    他同樣為失去的愛情和思想感到傷悲。他苦笑了一聲,問自己為什麽自己曾經認為他已不再愛她了呢。而現在,一旦愛情的希望燃為灰燼,他多麽想把這些飛揚的溫暖的灰塵也握在手裏啊。哦,有一段時間,他覺得她普通極了。現在他罵自己是個傻子,怎麽能貶低她的美呢。他的眼前閃現出她的模樣來。棕紅色的頭發時直時卷,把她美麗如雪的額頭掩映了一半,彎彎的眉毛像是雪地裏的兩隻腳印,她一邊的頭發撩得很高,幾乎可以看見發根,她的額頭輕輕地伏起,顯得好似在皺眉,彎彎的眼睛在凝望著什麽,鼻翼開始初露崢嶸,她小巧的鼻尖有一塊微微的凸起,上麵閃著光芒。雕塑家常說,鼻子是麵龐的最主要的特征,因為人們第一眼往往隻看見鼻子。她兩隻手捂在臉上,也許是因為冷,微紅從她的手邊蔓延了出現。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著,兩隻虎牙影影綽綽。她在笑,又像皺著眉頭。被隱沒的下巴給這份美麗劃上了句號。這一個個象征著美的元素在她的臉上互不想讓的競爭,努力讓自己處在最顯眼的位置,雖然它們同處於優雅的河流,但總想先行一步以讓外人欣賞到她的美。這最終的結果定格在此刻她的臉上,這不是美的靈機一動,而是千琢萬磨。一部分的怡然像霧靄一樣縈繞在她的臉頰上,另一份美好的希冀叫她的嘴唇閃閃發光,藝術元素最完美的融合叫她此時顯得神采奕奕。一個天生的標致的美人兒。一部分發浪起起伏伏,在她紫色的柔軟的棉絨衣外奔騰,而她兩隻突然捂在臉上的雙手仿佛誓要打破這幅靜態的詩意,一下子把這份叫人忌憚的美延拓到了思想無限遠處。這是冬天的一天,她突然看到窗外的雪,一下子轉頭過來,衝著弘毅做出這個動作。他的心靈受到了撼動,一下子記住了這個畫麵。她和他談起北京的雪。她說小時候,北京的雪很大。她和朋友們常常去滑雪。那個時候,她像個男孩子一樣爭強好勝,常常從雪坡上滾下來。這並不是貯存在他記憶中唯一的瞬間,那裏有無數這樣的畫麵,印證著她的美。他曾經做過思想鬥爭——關於他是否還愛她,他是否真的愛她——不過做出這些思考的初衷在於他想擺脫這份愛。哦,他想起了愛情中的痛苦——田木曾帶給她多少痛苦啊,他曾在黑夜裏的郵苑踽踽獨行,被她不經意的冷漠和無情割破的傷口不時泛起陣痛,多少次他想離她而去,朋友們都看到了他的煎熬,但他從來沒在心裏數落過她一句,他最多恨起自己來——可是這和失去她的痛苦想比這算不得什麽。痛苦包圍了他,回憶的洪流源源不斷地注入新的痛苦,以使他的精神之海不斷咆哮。哪怕淚流幹了,心還是痛不可忍。


    他想起,有一天,田木問他,“你覺得我美嗎?”弘毅口拙,不知道怎麽回答。田木說,“要發覺一個女子美或不美,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弘毅問,“為什麽?”田木說,“女人的美,美在容顏,美在肌膚,美在身體,美在姿態,美在神韻,美在舉止,美在談吐,美在心靈,美在思想。這幾種美占得恰如其分,才是完美之身。但常人隻看容顏、肌膚、身體,他們說,美人占了這幾樣,後者也囊括在內了。”弘毅不禁皺眉,“你在哪看的這些?”田木說,“在一個雜誌上,什麽雜誌,記不得了。”她又繼續說道,“但凡品鑒美女要仔細斟酌,絕非一眼之下可以分辨。譬如說,容顏、肌膚劣者,完全可以借著姿態、神韻、舉止、談吐予以修飾,或許盛於美貌女子。要探尋女子的美,也必須像曆險一樣越過叢林,撥開藤蔓,她們的美深深地隱藏在其中。任何一個女子,總是把自己最珍貴的美隱藏起來,她們所炫耀的,不過是她們願意讓人看到的美。”“這是什麽意思?”弘毅問。“就是男子常常被女人的美所蒙騙。我常常見過那些美人兒顧影自憐,自我欣賞。但說到底,我覺得那些美虛假、膚淺。”“那應該怎麽判斷?”“心靈與思想。這是最深邃的東西。”“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田木突然笑了起來,“我跟你開玩笑呢。上麵說的,都是我自己編的。”弘毅也跟著笑了起來。“真的,不過我覺得說的蠻對的。我好討厭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你真正很難發現她們到底美不美。你以後可別找這樣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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