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民一聽,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洋洋自得地笑了幾聲,揮著手裏的煙,煙霧嫋嫋上升,逐漸形成一個狂妄自大的腐敗者形象,他把這句話當成對自己強硬後台的諷刺,“怕?這二十來年,告我的人還少嗎。兄弟,你知道嗎,對付暴民就得以暴製暴。別以為他們是綿羊,一個個都是貪心狼。我可知道他這兩年都是怎麽跑鎮政府的。人來沒來,聲先到了。領導早都躲起來了。辦事可不是這麽辦的。沒人信他的話。現在,鎮政府那個不認識他。要知道,我最不怕他告我。這反而叫上頭喜歡我呢。嘿,你就放心吧。旺財一輩子幹成過什麽事?咱們可都是知根知底的。放心吧。”


    告別了為民,騰輝在路上慢慢往回走。他心裏琢磨著,綿羊被逼急了也會咬人,為民自己下錯了一步棋,可不能怪他狠心了。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他知曉“分寸之道”,盤剝獵物也得以表麵共贏為基礎,人們懂得反抗了,不再像之前那樣乖乖順從。


    騰輝特意叮囑了雲龍,叫他不要透露風聲,順帶著也拉他入夥了。當雲龍在請願書上押下手指時,騰輝送了一口氣。事實上,他很不放心雲龍。他知道雲龍一直在村裏扮演著什麽角色,一個比他還更得民意的“和事佬”。要是搞一次民意投票,雲龍定然能當上村長。所幸這次有利益羈絆,村民已經默認如果騰輝帶著他們出頭,下次選舉就投騰輝一票。對於雲龍,他是愛不起來也恨不起來。他永遠保持中立。在他的印象裏,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矛盾。在村裏,老池岸一夥人算是一個小團體,雲龍從不加入他們,但其他人總能惦記著雲龍,因為雲龍曾經幫過他們。這叫騰輝挺妒嫉的。他一向以這個團體的“首領”自稱。他認為,正是因為自己苦心孤詣地經營這個小團體,到了今天才能幹這麽一件大事。他固然有私心,但他是為大局考慮的。他認為自己稱得上金門村的英雄,他將帶領群眾進行曆史性的反腐鬥爭。當他這樣沾沾自喜地幻想時,他總為自己鍍上一層光輝的色彩,慢慢地他愈發覺得自己足以勝任村長,帶領群眾走上嶄新的致富之路(從而忘記了自己的本意不過是想接手後趁機再撈一筆)。他走時,在雲龍的肩膀上拍了拍,說道,“一條船上的夥計啦,今晚到我家來一起商量事兒。”雲龍應允了。


    晚上,眾人先過了一陣麻將癮,才說起正事來。雲龍的加入,叫大夥信心十足。騰輝鋪開一張大紙,上麵泛起了紅光,密密麻麻的簽名和手印開始說話,控訴著村長為民的腐敗事跡。大家都懷著熱烈的心情圍了過來,激動難奈,讓小屋變得燥熱了起來。請願書是明兒叔起草的,乃是第二版。他後來同意入夥反抗了。明兒叔念過私塾,八股文出身,寫起文章來滿篇之乎者也。騰輝氣得把昆明拿過來的第一版揉成一團,叫明兒叔用白話寫。這一版介於文白之間,語氣不急不躁,言辭順口通暢,論證有理有據,感情真摯,看似平淡普通,卻叫讀的人一下子能抓住重點——全體村民受到村長為民的壓迫已經忍無可忍,要求縣政府罷免村長,重新選舉。這次謄寫改為行書,更是清晰悅目。大家看得激動,覺得正義的天平開始向他們傾斜了。


    “怎麽還有大片空白?”


    “對,這看上去不是很協調。”有人發現了這個小瑕疵。


    “別急。這塊有用。這塊專門寫旺財和老秦頭的不幸遭遇。”


    大夥覺得有理。他們馬上覺得應該也把旺財和老秦頭拉攏進來。


    “不!決不能叫他們加入。”騰輝嚴肅地說。


    有人開始附和,“他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會影響我們大局。”


    爭吵之後,眾人達成一致。


    “我們什麽時候拿著請願書去縣政府?”東來代替其他人問騰輝。


    “等!”


    “等什麽?”


    “現在不是最佳時機。你們想想。”


    聰明的人馬上想到了原因。他們稱讚騰輝考慮地周到。


    “到時候,怎麽去?誰去?以怎麽樣的一個形式遞交請願書?這些問題都需要討論。”東來提醒騰輝。


    “這樣,我想了想,咱們每位戶主都去,他們可都是簽過字畫過押的。你們覺得怎麽樣?”


    有人讚同,有人覺得人數未免太多。


    “你們要明白,我們正是要造聲勢。如果派一個代表去,這些材料——我覺得都是不安全的。縣裏可不比我們村,被騙了可找不到門道。”


    “對,我同意。”大夥最終讚同了騰輝的觀點。


    “這事得上報,上新聞,上電視!咱不能搞一次默默無聞的運動。咱們得讓全縣人知道有這麽個事兒。這也是我們響應黨中央的號召。於情於理都沒有錯。你們覺得如何?”


    “嘿,就得這麽搞。”紅旗說。


    “這樣是不是太張揚了。”昆明皺眉說道。


    “哎呀,你真是怕事怕了一輩子啊!你是屬鼠的嗎?”東來哼了一聲,對昆明說道。


    “這不是張揚不張揚的問題,咱們得確保一棒槌把為民敲倒。我們得用上所有力量!從前,我們怕這個怕那個,現在有了追求公正的機會,咱可不能就這麽白白放棄。不可能網開一麵的。他吸了咱們這麽多血,我們要道聲謝謝嗎?絕不可能!現在咱們終於團結起來了,就決不能叫蚊子逃走!”


    昆明反對的聲音被其他人讚同的聲音淹沒了。


    “關於怎麽遞交請願書?我覺得咱們得認真考慮一下。”騰輝坐了下來,說道。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團,最終決定騰輝作為代表去縣長辦公室遞交請願書,其餘人在縣政府外等候。“這些材料需要備份,”東來突然說了一句,“原材料我們先留著。騰輝你先保管吧。”等大夥決議好,已經差不多十一點多了。他們掩著夜色,懷著對獨夫的憤怒,跨著堅定的步伐向家走去。不一會兒,金門村的燈都熄滅了。街上沒有路燈,顯得黑洞洞。人們睡去了,村子還在低語。舊址上的廢土在黯淡的月光下仿佛龐大無比的怪物,他們在光影之間發出呻吟、嚎叫,新房群威嚴佇立,氣勢不凡,向著古舊的廢墟射出睥睨的目光。夜色使得這片土地的悲涼更加濃鬱,隱隱從土壤中散發出的宿命的氣息叫整片天地變得暴戾。一種悲劇正在悄悄地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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