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村裏傳來轟隆聲。大夥都跑到了街上,一看村長領著推土機和挖掘機來了。為民在前麵走著,後麵跟著一輛黑色的汽車,看樣子是鎮裏的領導,推土機的鏟刀上坐在三個彪形大漢。騰輝和東來一夥人正在老池岸打牌,看到迎麵而來的陣勢,放下牌站了起來。騰輝迎了上去,問道,“馬上要推嗎?”“這不,鎮上都來人了。”“你還沒通知人家老秦頭和旺財啊。”“前幾天早告訴他們了。他們願意拖著就拖著,反正今天是非推倒不可了。”騰輝瞥了一眼汽車裏的領導,是個女的。騰輝向東來、昆明幾個人使了眼色,幾個人去行動了。等村長領的工程隊到了老秦頭家門口時,幾乎全村的人都過來圍觀了。


    為民準備先拿老秦頭開刀,把旺財這塊難啃的骨頭留在最後。女領導下了車,看到這麽多村民,心裏高興,以為大夥都來支持她的工作。為民不知從哪掏出一個大喇叭,講道:“這是咱們鎮上剛調來的女領導,來基層學習工作。大家歡迎一下。”掌聲少得可憐。“大家不要拘謹。”女領導對此見怪不怪,她早就被提醒村民冷熱無常。另一夥村民也來了,是鄰村的。“你們來幹什麽?”為民皺著眉頭問。“來看看村長是怎麽為村民辦好事的。”為民哼了一聲,提醒他們不要幹擾自己的工作。村民們把老秦頭的家團團圍住,大有四麵包圍之勢。


    村民們開始交頭接耳,剛開始聲音很小,像是千百個蚊子在嗡嗡叫,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蓋過了喇叭聲,簡直像打雷似的。女領導似乎是第一次親身聽到群眾的聲音,一下子竟被嚇得不輕。她環視了一圈群眾的模樣,對農民心裏有數了。他們好像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論男女,麵色紅黑,身體幹瘦,臉上皺紋密布,說起話來鼻音很重。


    為民剛要提起喇叭,老秦頭的家門咯吱一下響了。村民們沉雷般的聲音消失了,他們的目光卻重似千鈞,老秦頭跨過門檻時一下子腿軟了。他這幾天變得更蒼老了,連跨半足高的門檻都費勁。為民也沒有說話,看著老秦頭扶著牆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他大概掃了一眼村民,又低下了頭。人們感覺他馬上就要哭出來。他身上破舊的藍色中山服鬆鬆垮垮,袖子上破了好幾個洞。某種力量鉗住了村民的嘴巴,叫他們說不出話來。


    老秦頭走了幾步,站在人圈中間掃視了一下。成百隻目光盯著他看。他像是被孤立的人。他們都是無情的。他們都是來看他會落到什麽下場。鄰村的也來了。他幾乎感覺天地要旋轉起來,他似乎成了群眾的罪人,要被橫眉冷對、千夫所指。一雙雙眼睛拚命地睜大,想看看他準備說什麽話,做什麽動作。這一幕,在他命運即將結束的時候與他相遇,叫他一下嚐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感。他的一生難道不是活在這樣的陰影之下嗎?隻是此前他心高氣傲,誰瞧不起他他就瞧不起誰。但並不是靠著蔑視一切就能改變事實。他覺得這些麵色冷漠的村民隨時可能對他吐出口水,這一刻他體驗到終生孤寂的巔峰滋味。他們不是同胞嗎?可他們為什麽就如此麵無表情地漠視著他的命運,仿佛仇敵一般?他感到一生的孤島終於麵臨危險,蜂擁而上的海水幾乎要把他的彈丸之地淹沒了。他甚至像後退了一步,好像人家要脅迫他做什麽似的。但造成今天這種局麵——他是自願的。他無話可說。他將化作一抔黃土。


    目光像是審問,而他已經被包圍。他腿一軟,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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