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幹嘛呢?”葉箋洗完澡回來聞到墨水味,循著過去問。


    顧璞看著她走過來,才又落筆,“畫畫。”


    “畫什麽呢?”葉箋有些意外。


    “隨便畫畫。”


    葉箋在旁邊尋了張凳子坐下,有些欲言又止,“顧璞,你,是打算留下來麽?”


    “不然,我還能去哪?”


    葉箋心定了許多,複言,“我聽說私塾的夫子想要回家養老,隻是一直沒找到能接替的人,我看你,想不想……”


    “暫時不想。”顧璞將筆擱到筆托上。


    葉箋有些捉摸不透,無論是讀書還是其他,顧璞的資質可算是上上乘,就算沒有離開的打算,也不能終日就這麽在她這裏耕田種地,“那你沒有什麽想做的嗎?”


    現在穀外雖然還算太平,可惜這朝代更替就像日月更替一般,誰也不能保證,哪一天睡醒,外頭不是戰火連天。


    半塢穀地勢是不好,所以這麽多年來,願意進來的人並不多,而穀內世世代代住著的人,習慣了這裏的生活,倒也不能接受外麵的日新月異。


    葉箋沒讀過多少書,但私塾書屋倒是沒少去,父親聽說以前也是讀書人,她眼見自然就長遠些。


    “暫時的話,想要你的生活過得好些,至於以後,還在想著。”


    他這一番話出乎了葉箋的意料,“依我看,你文是不錯,可是武尚且還缺,不如,向柴前輩討教一二。我聽陳大娘說,柴前輩之前是個將軍,告老之後才搬到這裏的,料想功夫也不差。如果他願意,那是最好,況且,男兒有一技之長傍身,多少是好的。”


    “那我明日就去看看。”顧璞拿過一旁的書,笑著說,“念與你聽聽我新買的書。”


    “好。”


    *


    翌日一早,顧璞就帶著葉箋準備的上門禮前去拜訪柴劍忠。


    心裏都做好了被人百般刁難的準備,隻是等了一上午,他也沒見著所謂的柴前輩,不過,門窗倒是關得嚴嚴實實的。料想,這位柴前輩先前有過不少上門求學的人,大概就是這麽個拒人千裏法,也是省去很多麻煩事。


    “無事,多去幾趟總能碰上。”


    “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柴將軍,小幺你可碰到過?”顧璞比葉箋小,但卻從來沒有像生人那樣喚她葉箋,而是跟著陳大娘他們叫她小名。可是葉箋聽著不覺奇怪,他樂意怎麽叫就都隨他。


    “父親在的時候碰過一兩回,都是在冬天。後來,也是碰過一回的,他身上常年有酒味。”


    “這麽算起來我也不是很虧。”顧璞同葉箋坐在石屋門前,看著兩邊的花圃,“小幺,我看這兩片花圃的土質和外麵的地不同。外麵多是沙土,而這裏的,幾乎都是土泥,種些瓜果,大概是可以存活的。”


    “不妨試試。”


    “對了,那些舊的衣裳你就莫要再穿,新添的,足夠你換著穿。”顧璞說完,就起身去燒水。


    *


    一連八日,顧璞都沒等到那扇門開。


    第八日的傍晚,他收衣回去,卻忽然發現花圃上睡了個醉醺醺的老頭。他一靠近,老頭噌地就坐了起來,滿身的酒氣這才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顧璞下意識想到的就是那個等了八天都沒見到的人。


    他剛想扶起來,老頭閉著的眼睛嗖地睜開,看他一眼,張嘴一臉慌張地指著他,“你……你……你……”然後就跑沒影了。


    顧璞莫名其妙地看到他消失,他們見過嗎?


    “是誰來了嗎?”葉箋聽到聲音出來,站在木欄內,向著顧璞的方向,一身紗衣後擺拖著地麵。


    顧璞看著有一瞬失神,兩三步過去,隨意將衣服往欄杆上一搭,彎腰就把葉箋給抱進屋內。


    “不知道是誰,我剛想扶他起來,他就跑了。”他後撤腿蹲著,一手扶在椅柄,一隻手把玩著葉箋的手。


    不說,顧璞除了剛來頭幾天不熟悉,之後,就基本把活都攬了下來。葉箋除了白日給人看診,閑來也沒什麽多的事情做,手倒是越養越光滑。


    這一點,顧璞是很滿意的。


    “哦,那明日你還去嗎?”


    “去,都這麽多天了,就算沒辦法領教,至少也要看看讓我等了那麽多天的人長什麽樣。”


    可讓顧璞沒想到的是,再次過去的時候,柴劍忠是家門大敞。


    原來,昨天那個醉倒在花圃的老頭,就是傳說中的柴將軍。


    這會,他倒是清醒著的。


    顧璞才說明來意,他想也沒想就承諾願意相教。條件隻有一個,那就是將來,顧璞代他去見一個人,至於那個人是誰,時候到了,他自然會說。


    顧璞心想,見一個人,總不算是什麽苛刻的條件,也就答應下來。


    “以後我自己的事情我來做就行,你沒有分身的本事。你別忘了,沒有你在的時候,我不是一樣能過活?”葉箋聽他講完白天的事情,這樣打算。


    顧璞想想,沒有接話,默許她的決定。


    “想要去山坡上走走嗎?”許久,顧璞才終於又找到話茬,“天色還不晚。”


    由於眼睛不方便,葉箋極少往山坡上走,但她喜歡那種從山腳往上一點點走的感覺。


    “當然。”


    “你右腳邊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地。”顧璞在她身側,跟著她挑著探棒一小步一小步往上走。


    “這裏嗎?”她蹲下來,摸索著早被顧璞犁成長方狀的沙土地。


    顧璞跟著蹲下來,把她的手放到壘高的地方,“這裏。”


    她隨意握了一把,笑笑,有點可惜又有點高興地感慨,“哎,真的好多沙。”


    “這裏還不算多,那邊才叫多,要不要去摸摸?”


    “好啊!”


    ……


    日頭徹底沉下去,兩個人才從坡上下來。


    因為擔心夜晚不安全,回去的路,是顧璞背的。


    沿坡下來,還有不少人在地裏忙活。


    “哎,小璞,又和你阿姐散步?”一個埋首忙活的穀人一抬頭見到下來的兩個人就熱情地打招呼。


    顧璞應了聲,然後就拉長臉嘀咕了聲,“她才不是我阿姐。”


    背上的葉箋聽到他這句話,和那天罵壞魚一樣的語調,沒來由笑出聲。


    山河日月相伴,下為地,上為天,此一生,如是長久,不枉。


    山風涼涼,一晃眼,就是五年春夏。


    *


    “小璞,回來啦。”候診的穀人在庭前等著,遠遠就看到石路外頭進來的顧璞。


    葉箋正在給人看診,一聽到顧璞回來,立即就是一張笑臉。


    “我來吧。”還未起身,顧璞已經走到身旁。


    顧璞這些年又長了不少,柴劍忠那邊已經從原來的每天都去到現在的偶爾過去。


    岐黃之術他更是學得和葉箋有得一拚。


    葉箋看診的長椅是他特意買來的,能容得下兩個人。他也不避忌,直接就坐下來,甚至還留神以防壓到她的下裙。


    反倒是葉箋有些拘束,這也不能怪她,她總有種感覺,坐在自己身邊的,不再是當年她背回來那個小娃娃,而是真真正正的男人。


    所以澡桶,四年前,兩個人就分開用。


    “我……我先去做飯。”葉箋坐不住了,尤其他動作帶起的衣袖碰到她的時候。


    誰料顧璞一手扣住她的腰,往下一使力,她就像釘子一樣,被釘在長椅上,一動不能動。


    真是的,他近來是越來越過分了,總是仗著力氣比她大,一二再再而三地打壓她。


    他另一隻手還在給人把著脈,看著大半的力氣都使她身上了,也不怕失衡。


    “一會我來做就好。”''診完一位,下一位坐下來的空隙,他湊過去和她說。


    外人在著,她也不好和他推推搡搡,就隻能乖乖地等著,順便兩邊一起開診。


    送走最後一位病人,顧璞一直落在她腰間的手,才算是卸了力。


    可走了一步,葉箋就走不動了。


    剛才人前還一直小心留意她裙帶的人,這會,腳就踩在她後擺上。


    葉箋揪住扯了扯,沒動,便知道他是故意的,“鬆腳。”


    “髒了給你洗。”他又踩上了一分。


    身上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拉扯力。


    葉箋惱了,喝他,“顧璞。”


    “在這。”他答得漫不經心,下一秒,就把她往屋裏抱。


    他把她放在廚房裏的長凳上,開始做飯。


    “陪我說會話。”他一邊掀開鍋,一邊和她說。


    “你的眼睛……”他先開口,“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多久?”


    葉箋抬手摸摸眼前的白綾布,沉默了一會,說,“好久了,大約是天生的,我父親都沒有辦法。”意思是,你不用再花時間在我的眼睛上,是治不好的。“我習慣了。”


    “中醫確實可能比較小,但如果是外藩的……”


    “就算是外藩,那可都是適合後天疾病,天生的,怕也是同樣難。更何況,我估計還沒找到病因,我們就都得餓死了。”


    “銀兩可以想辦法。”


    “顧璞,”葉箋打斷他,語氣毋容置疑,“沒有必要,現在穀外看似太平,實際上,兵戎相見,隻是差一導火線。銀兩,還是留作傍身為好。”


    顧璞不答話,許久,才妥協,“你說如何便如何。”


    “走吧,用飯去。”


    有誰是不想看到光明的,尤其是她這種從來沒見過的,隻是,世道早不是五六年前的安穩。她雖然生為女子,沒有上陣殺敵的本事,倒也是知道國不平,則無家。


    “顧璞,”葉箋無心飯食,隻挑著碗中的米粒,“你說陽光是怎樣的?”


    “你想知道?下輩子來找我,我告訴你。”


    “好,下輩子還找你。”


    *


    用過飯,顧璞本來打算去燒水給葉箋洗澡的,沒想到一開門,五六個小孩就湧進來,把葉箋團團圍住。


    他認得,這些小孩就是往常纏著葉箋講故事的。


    可都這個點了,家裏人怎麽還放出來?


    他黑著臉,偏又不能當著葉箋的麵攆人,隻能渾身散發著種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把桌上的東西收拾。心想,反正葉箋看不到。可這群小孩也是沒眼見力的,竟然一個都不看他。


    結果,一屋子都是爹裏爹氣的聒噪聲。


    包括他那一聲有意為之的哼聲,也都瞬間淹沒在這些此起彼伏的撒嬌嚷嚷聲裏。


    這頭還想為什麽還會有小孩出來,那頭,一出門,就見到了笑吟吟的陳大娘。


    陳大娘往裏瞅了一眼,見小孩們把葉箋圍得水泄不通,然後才朝顧璞招手,示意他過來說話。


    “小璞,”陳大娘把顧璞引到一個角落,說,“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前段時間有好幾家人過來問我,你看要不要……”


    “大娘,”這種事每隔一段時間,陳大娘就會過來找他一趟,他話是說清楚,可是陳大娘也不見著消停。


    “還是說你有喜歡的人?”


    “我有喜歡的人。”


    “是哪家的姑娘,我上門去給你瞧瞧。”


    “不用,我自己來。”


    陳大娘一聽,那叫歡喜啊,她是越看越喜歡顧璞的,早年本來要撮合葉箋和顧璞的,可是……現在一聽顧璞好事近,簡直比自家兒子娶媳婦還要高興。“那行,我回頭就告訴他們不要惦念了!”


    “走啦走啦。”陳大娘進來招呼小娃娃們回去,拎走了幾個,還有幾個賴著不走。


    “哇……我要聽完故事再走……”完了就抱住葉箋的大腿嚎啕大哭。


    葉箋嘴角一舒,攬住腿上的胖肉墩,對陳大娘說,“沒事,就讓他們再聽會,一會我讓顧璞送他們回去。”


    “那好吧,你們要聽話啊,不能煩阿姐知道嗎?”


    “知道。”


    話說到這份上,顧璞也隻能去燒水,燒水的時候還特意比平時多添了柴火。


    *


    “小幺,洗澡了,我送他們回去。”顧璞可沒陳大娘那麽好說話,小娃娃們一見到他,就跟見到私塾的夫子一樣,立馬乖乖地躲到葉箋身後。


    “小娃娃,聽話,跟阿哥回家去,不然阿爹啊阿娘要擔心啦。”葉箋把身後的小娃娃拉向前,交給顧璞,“一定要看著他們進家門,不然又溜出去玩兒了。”


    “嗯嗯,洗澡去吧。”


    “哦,鵬鵬還在茅廁,你先送他們回去,回頭再送他回去吧。”葉箋走到門口,這才想起來吩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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