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又是禍不單行。


    那日下午,穀裏又闖進來一隊山賊流寇,大肆在穀中燒傷搶劫,凡是抵抗之人,全部當場身亡。


    當時葉箋隻聽到穀中不斷有人大喊,山賊來了,快跑。


    可她眼睛不好,哪裏是能逃得掉?


    結果,還未跑幾步,便被人劃了一刀,之後,她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人已經是在輕吟樓。


    兩隻手上,還纏了好幾層厚厚的紗布。她一使勁,便同針紮似的,還伴著持續的抖動。


    她初時以為隻是大傷未愈所引起的,可後來她不得不接受,她再也不能行醫,更再也不能再彈箜篌這個事實。


    雖說她有幾分姿色,可輕吟樓不留無用之人,她便唯一副歌嗓可出賣。亂世之中,她無處可去,曾經賴以生存的技藝,通通化作一場空。為了等他回來,她隻能委身在這風塵之中。


    他曾經說過,活著,比什麽都重要。她盼著他說的是真話,更盼著他能平安回來。


    卻又怕他回來,看到她這般……


    “那架箜篌……”顧璞將她放在身前,一手牽著韁繩,一手護住她的腰。


    “沒了。”她低頭,“怕是燒得一絲不剩。”


    “無事,”他安慰她,“有機會,我尋人再為你做一架。”


    他還未同她說他的事,隻是,無論如何,這次,他都不會再留她一人,在這亂世之中。


    ……


    對於顧璞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皇子,朝中亂黨自是不服,聽聞昌隆帝有意要封他為太子,底下的怨聲,更是越來越響。最後,不知是誰提的議,說既然是未來要擔大任之人,那且先要做常人所不能之事。


    昌隆帝一聽,覺得所言有理,便讓顧璞領兵去將堯光山一處的失地收複,若是勝仗而歸,那擇日,便舉行冊封大典。


    可堯光山是什麽地方?那處不說環境惡劣,聽聞前不久才爆發了一場疫病,而且,占城之倭寇,仗著所處地方為大燕三不管地帶,這些年,又大肆招攬了不少人馬,莫說是三萬兵馬,就是十三萬,也不一定有勝算。


    可若是顧璞不去,那便更是正中那幫亂黨的胃口。試一試,尚且有幾分翻盤的勝算,不試,那所有到今日為止的努力,就都化為烏有。


    出征那日,昌隆帝高高站在城牆之上,目送顧璞離開。其實,顧璞私下還向昌隆帝討了個承諾,若勝了,那他正妻之位,便由他自己做主。


    此趟,孟石和徐勝不能再與他一同,隨行的就隻剩下屈箏和梅燃。


    這堯光山,對於顧璞,是熟悉也不算熟悉。


    當初去往北蜀的時候,他們就曾挨著堯光山邊上經過,而那爆發的疫病地方,正是那修習玄學的村子。


    隻是,他從來沒用穿過村子繼續往裏走過。


    這一趟,便是要他穿過這村子,收複往裏三裏的城池。


    葉箋沒有問顧璞為何回來沒多久就又要出征,他帶著她,她便不計較去往何處,是生,又或者是死。


    梅燃一路,不需要再侍候顧璞,而是負責照看葉箋。


    從見到葉箋的那一刻,梅燃就已經知曉,為何當初顧璞會救下她,留下她,甚至為她醫治雙眼。所有一切,不過是因為的她身世,遭遇與那人一樣。


    他並非無情,隻是她不是對的人。


    他有恩於她,她便會盡心盡力把他在意之人照料得當。


    皓月當空,她望著一輪潤澤的清輝,聽著顧璞帳中女子隱約的低泣,心裏,平靜得恍若一灘結冰的江水。


    ……


    堯光山中城池同樣易守難攻,況且,昌隆帝所給顧璞的兵馬不算充裕,此一仗,注定是要智取。


    軍伍靠近堯光山,顧璞就在當初那個村子附近紮下營。


    白日,顧璞會帶著將士深入去了解形勢與民情,晚上,便會結合白日所得總結,嚐試尋找破城之法。


    那日,顧璞照例潛入城中勘查地形。


    葉箋在營中無事可做,便與梅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屈箏是個小滑頭,每天四處溜達,倒也為顧璞搜刮到不少邊邊角角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回來的,一躥進帳中,便跑到葉箋身邊,“夫人,我聽聞附近那個村子的人,修的是玄學,據說,還可將人的今生與來生聯係起來。”


    “這些事,誰可辯真假?指不定,又是什麽蠱惑人的玩意。”葉箋興致不高,屈箏嘴也善辯,繼續鼓說,“我看未必。方才我看見村中有一人,掐指一算,便知曉所問那人與她夫君相識當日的情景。夫人你想,將軍是如何好的一個人,你難道來世不想再遇見將軍?要我說,去問個一二也無妨。”


    “你莫要在遊說,如今外麵這般亂,若是夫人遇到什麽不測,回來我看你如何與將軍交代!”梅燃是知道屈箏的性子,她就貪玩,怕被顧璞發現挨罰,便拉上葉箋。


    最後,葉箋愣是被她說的心動,便與她一同前去。


    葉箋順利見到那一村子修習玄術的人,隻是這個時辰還在村中的人不多,但剩下的人也機靈,見葉箋這身衣著,又看見一左一右兩人跟著侍候的人,料想到一定是哪位有錢人的夫人。就很利索地派了一人出來接待。


    葉箋簡單說明來意,那人托著腮,似乎思考了好一陣,才凝重地告訴她,“夫人所說之事,也不是沒有辦法,隻是,這代價……”


    “師傅你盡管說,無論是何代價,隻要能再遇見他,我都願意的。”葉箋緊張地起身,剛邁出一步,便被梅燃扶回座位。


    “夫人,在下鬥膽問一句,你這眼睛,是生來就是如此?”那人捋了捋下巴的胡子問。


    “是……是的。”葉箋微微垂眉。


    那人嗯了聲,複道,“在下算過,夫人來世,當是眼明之人,若還想尋得那人,那夫人則需抽出自己一魂,並且將此魂附在那人身上,那麽來世,無論千裏還是萬裏,都定當還會再遇見那人。”


    “當真?”葉箋大喜。


    “當真,隻是,”那人欲言又止,“夫人來世,將無法看見自己的模樣。”


    “何意?莫非銅鏡也瞧不見麽?”


    “就是生而可見萬物,除了自己模樣以外。除非,你靠近附有你一魂之人,隻有當你靠近那人,你的靈魂才算完整。而隻有當你靈魂完整,才可以見到完整的你。如此,夫人可還願意?”


    “願意。”


    ……


    “夫人,瞧我說的,靈吧……”屈箏翹著嘴角,一臉得意地邊瞧著梅燃邊向葉箋邀功,隻是話沒說完,三人便聽到不遠處有女子尖叫和粗曠的男聲,而且,那腳步聲,似乎還是往這邊過來的。


    當下,離營地還有好一段距離。


    三人臉色皆時一沉。


    屈箏平時人機靈,膽大又心細,她看了眼葉箋身上的衣裳,立即與一旁的梅燃說,“快,把夫人的衣裳脫下來,我與夫人換套衣裳,一會我去引開他們,你與夫人先躲在一旁。等沒人了,便立即回營地!”


    “那你呢?”葉箋不放心又問了句。


    “夫人放心,”屈箏邊脫衣裳邊說,“我腿腳靈活,一會帶他們溜兩圈,就能把他們甩掉。更何況,我可是覬覦了夫人的衣裳好久,這會終於有機會穿一穿,也是無憾了!”她看似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卻是盡可能地讓麵前的氣氛沒那麽緊張。


    很快,兩人便換好衣服。


    梅燃帶著葉箋躲到一旁的樹叢。


    屈箏穿著葉箋的衣服,光明正大地站在中間,還毛膽地朝追過來的大漢招手。


    果然,那些個大漢,一見到屈箏身上的衣裳,便立即都朝她追去。


    屈箏把人引開,梅燃和葉箋兩人便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中,可惜,著急等待了很久,也沒見到屈箏回來。


    那邊,順利把大漢都引到偏遠處的屈箏心裏正盤算著該如何盡快脫身,可她心裏事一多,腳下一時沒留意,便被滿地的樹根給絆了下。


    不巧,又是拐到腳踝之處,她還未來得及站起來,身後的三四個大漢便已經趕上來。


    屈箏蠟著臉看向目露色光的幾個人,連連後退,剛翻身準備逃跑,就被身後的人拖住了腳,往一邊的小樹林拉去……


    ……


    堯光山的雨,向來是來勢洶,可卻又去得快。


    屈箏衣不遮體地躺在樹叢一邊陰暗的草地上,周圍,已經再無他人。


    她恍若被抽掉了靈魂,剩一具狼狽的軀殼,兩眼空洞地看著上方樹葉縫隙間的天空,腦子裏,都是剛才受淩辱的場麵。


    她以為,勝了一仗,跟著顧璞,便會有出頭之日。可是,她終究隻是一名女子,不能殺敵,不能上陣,很多東西,都因為她是女子,而不能去做。這世間,更沒有所謂的公平,才華壯誌,無論如何也是比不過上天不眷戀。


    有人,因為出身,一開始,便已站在你永遠無法企及的地方。


    如今,就連她所人為珍貴的東西,也都離她而去。


    憑什麽,憑什麽他兄長自幼便得父親寵愛,又憑什麽,常人都是受賞,而他顧璞,卻封為皇子,這一切的一切,為何她不可得?


    ……


    日暮,屈箏遊魂似地回到營地,還未入帳,便瞧見顧璞腳不離地地跑入帳中。


    她掀簾進去,便看見顧璞一臉緊張地盤問葉箋白日之事。


    確定葉箋無事發生,他這才有空留意到身後的屈箏。


    他雖未曾說隻言片語責怪她的話,可是,屈箏在他身邊這麽久,怎麽可能看不懂他眼神裏的責備?


    可是,誰又曾關心過她沒回來的這段時間,她經曆了什麽?


    “箏兒,你為何如此久才回來,可是那些人為難於你?”顧璞出了帳,葉箋這才細問她白日之事。


    屈箏無力地搖搖頭,也不說話,轉頭便出了帳。


    隻剩帳中麵麵相覷的兩人。


    ……


    顧璞打聽到,這為首的倭寇,雖身姿矯健,武藝不凡,可依舊是有一致命弱點,那便是得意之時,容易掉以輕心。此番,聽聞他並未將顧璞以及他的一批人馬當作對手,甚至揚言,要是顧璞敢來,便殺他個片甲不留。


    於是,顧璞心想,若是他先假裝投降,引那倭首進入他們的營中,再伺機來個甕中捉鱉,擒了那賊首,不愁不能拿下那座城池。


    屈箏人機靈,顧璞需要她做內應,便詳細地將計劃告知與她。


    屈箏拍著胸膛保證,定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


    從前,屈箏做事甚是讓顧璞放心,以致於他這次,並沒有對她有太多的防備,故而忽視了她離開帳篷之時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


    當日,梅燃與往常一般在顧璞帳中照看葉箋,大約是葉箋昨晚睡得晚,兩人聊了會,她便睡著了。


    梅燃為她蓋上薄被,準備返回帳中取些東西,好讓葉箋醒來可以解悶。


    誰知道,她未到帳篷,遠遠便看見她與屈箏一同睡的帳篷,出來一個男人。


    她認得男人那身打扮,是那修習玄術的村民慣常穿的衣裳。


    且那男人,一臉的……


    梅燃形容不上來他是什麽表情,加上男人一邊係腰帶一邊吹著哨子的動作,梅燃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隨即繞過男人,飛快地進入帳中。


    剛要開口,便看見床榻上同樣在穿著衣裳的屈箏。帳中,更是充斥著一股……奇怪的味道,與清早顧璞和葉箋帳中的味道甚是相似。


    她一下子好像明白過來什麽。


    “箏兒,你……”梅燃臉上有些充紅,那到嘴的話她說不出口,隻瞪著一雙眼睛看著屈箏。


    “阿燃,何必大驚小怪,”屈箏懶洋洋地梳梳頭發,在一旁坐下,道,“我心悅於他,有些事情,情到深處,自是在所難免。”


    “那你……你也不能……”梅燃快被她這番態度氣哭了。


    “若是你介意,那大可出去,歇夠了,我自會自己收拾。”


    “箏兒,你……”梅燃察覺到她話裏的不對勁,可並未往深處想,“你是怎麽呢?”


    “無事,”屈箏熟練地將頭發束起來,就沒再說話。


    梅燃擔心葉箋中途醒來,拿了東西,就匆匆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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