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病逝的這一天,鹹陽也下了雪。


    不知蔡澤有沒有在黃泉路上,看到秦國的這一贈。


    古簷房梁,樓閣軒台都薄薄鋪上一層銀屑。


    熏熏白日,人之於天地之間,何為保全之法,如何讓身前生後名得以兩全?如何是真正的月滿盈虧?


    許梔還沒有來得及去請教蔡澤,雪就已經下了。


    她於茫茫中抬手,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輕輕落入她的掌心,轉瞬即逝地開始融化。


    “公主。”


    清質的嗓音從許梔的身後傳來。


    “張良。”許梔側回身,把雪片捏入掌心中,她服身淺桃色裙裳,於這白漫漫中獨立。


    許梔把衣裳穿得薄了些,雪片的溫度也時刻提醒她處於關鍵的節點,她要求自己克製冷靜。


    因為自韓國一行後,河圖,應龍,包括嬴荷華已經很久沒有給她新的信息了。


    韓非下獄已有一月餘,朝野間的議論還未展開,蔡澤的離世令朝臣之中的格局變化更加疑雲密布。


    李斯,雖似在廷尉之職,但少了蔡澤這個壓在他頭上的老前輩,他無疑將迎來屬於他的時代。


    蔡澤門下的王綰秉承先師遺誌,深得秦王信任,成為秦國政壇上又一明珠。


    他們之間的政治見解分歧是明顯的。


    許梔失去了外力之援,接下來隻能全靠她自己了。


    白雪梅花處,她屏退了貼身的圓臉侍女。這些日子她耍了些心眼,成功讓鄭璃的大宮女秋兮放棄著手她宮中的事務。


    自從桃夭離世後,許梔不再多接觸她身邊的侍女。她隻記得這個比她身體年齡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兒叫“阿月”,好像來自燕國。


    嬴荷華隻是秦王嬴政的一個女兒,她就已經深覺身邊有太多雙眼睛在關注著自己,她難以想象嬴政的身周是個什麽情況。


    就像她與張良對案言談時,她必須時刻警惕著他是不是還想找機會逃跑,或者……殺了她?


    許梔將手中的暖手護具摘下,摸了摸袖子裏的東西還好好地,便提起麵前的紫砂壺,坐直身子,穩穩地將茶水斟上半盞。


    “公主與先生所言,不像假話,倒像是肺腑之言。”


    許梔在隻有她和張良兩個人的時候,她也懶得裝天真了。


    “還是謝謝你沒將韓非先生入獄的事情視作我與父王的計策。”


    張良在韓國的時候也見過她真實的模樣,所以她手中的盞推到張良麵前時,他接了。


    “你請求見我,若不是我想要的答案,無需多言。”許梔望了眼外麵飄著的雪花,聲音低了不少,“我在宮中要見一個人並不容易。你知道的,因為刺殺之事,父王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允許我自由到外麵去。”


    張良頓了頓,“我見公主,是想問幾個問題。”


    她與他的眼眸對視,“張良,一個問題等同一個條件。可以嗎?”


    “條件?”張良抬了抬下顎,“有損家族道義,殘害人命之事,我不做。”


    許梔忽然笑了笑,“放心。我不會刻意刁難你。或者我問你問題,不過我們需要發誓實話實說。”


    “行。”


    張良看見嬴荷華做完並立三指的動作這才跟著說了之類:如有虛言,身死於秦的誓言。


    “公主費盡心思讓我入秦是為了韓非先生?”張良接著說出了他的猜想:“公主想讓良為秦之用,否則就像韓非成為秦之囚。”


    許梔握緊了杯盞,掩蓋她背後對張良更大的擔憂,想著方才還發了誓,便定定道了個“對。”


    “那這個問題我答了,我要你幫我辦一件事。”


    “若良不願為公主驅使呢。”


    “方才我回答了你問題,你這是出爾反爾。”


    張良蹙了眉,看著麵前狡黠微笑的女孩,不滿道:“剛才是我自己回答的,你隻說了個對,這算什麽回答?”


    “子房。這件事你會願意。”


    許梔將對張良的稱呼換成他的字的時候,張良的情緒明顯波動更大。


    “你,你莫要再這般叫我。”他蹙眉,放下手裏的茶盞,覺得秦國的茶是真難喝。


    “我有一問,那日除了我要你回答的,你與父王還說了什麽嗎?”


    “秘密。”


    許梔知道強問,他也根本不會說,“好吧。但我給了你救韓非的機會,你應該好好珍惜。”


    張良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嬴荷華到底是什麽意思?縱然她尊重韓非,但下獄是嬴政之意,她怎麽會為了韓非而違反她父王的命令。


    嬴政甚至還拿這件事來壓他。


    “你說什麽?”張良疑道。


    許梔立起來,傾身,將一枚鑰匙摸出,這是她上次去看趙嘉順手從獄卒那裏拿到。


    沒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場。


    “張良,人我沒那個本事救。但你,可以去救韓非的心。”


    小小的鐵片帶著冰涼被悄悄放進了他的手中。


    正在張良準備把鑰匙捏住,許梔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表情誠懇道:“若事情敗露,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


    碎雪入窗,帶走了亭內碳火不少的溫度。


    看見她這種堅決的神色,張良有那麽一絲的觸動。


    “良當竭力而為。”


    “若事成,你也不能總住在嶽林宮。你去王兄身邊,當他的伴讀好不好?”


    “為什麽是我?”


    “誰讓王兄欣賞你。”許梔說著,麵前這張貌美的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她忽然就想逗逗他,“要不,你來我身邊?”


    ……聽了這話,張良差點沒被這口茶給噎死。


    他進鹹陽宮的時候聽說了不少嬴荷華“驕縱”的事跡。她居然也敢直言想讓他進宮給她當宦官?


    張良攥緊了拳,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


    “妄想。”


    張良一點兒也不客氣。


    在韓非心裏留好印象的機會都給他了,他說話還是這麽讓人生氣。


    “死,我也不會進你的宮。”張良續上一句。


    又來了,和當初在新鄭如出一轍的口氣。


    好氣。


    許梔看了看亭子外的雪,已經積了一地,她走到外麵的雪地裏,抓起亭柱邊上最為鬆軟的一堆,捏了一個雪球。


    “不願意就算了,我老師多著呢,不差你一個。”


    說著,一下就給他砸了過去。


    雪球本來就沒有捏緊,人沒砸到,準確地落到了張良身後的屏風上,雪球啪地炸開,不少的碎雪落滿了他的發,而且順著空隙鑽進了他的脖子。


    張良冷得一激靈,不停地去撣發上的雪,但越動,就有更多雪往他衣襟裏飄。


    許梔從來沒看見張良有過這種反應,忍俊不禁,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許梔覺得自己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地笑過了。


    “嬴荷華,你。”


    隻見女孩大笑著,如一直靈動的白鹿,在雪地上跑來跑去,想在手上堆積更多的雪塊。


    “我怎麽樣?”


    許梔再捏了一團,還沒來得及砸到他身上。


    她的發鬢上就簌簌落了一大片雪。


    “張良!你居然搖樹。太犯規了!”


    但以她的身高想去推一個二十歲的人簡直徒勞無功。


    她幹脆一屁股坐到雪地上,誇張地做了個哭臉。


    張良害怕聽到女孩這種聲音,他剛蹲下來,還沒哄上兩句,就被塞了個雪球到他衣領中。


    “你,裝的?”


    “這叫兵不厭詐嘛。”


    不知許多許多年以後,留侯張良是否會記得這一個詞——兵不厭詐?


    許梔正要把年紀小當個擋箭牌,說自己鬧著玩兒,不過張良卻沒有生氣,盯了一會兒她,也像她那樣笑了起來。


    就她想要起身的時候,腳腕卻驀地傳來一陣痛。


    許梔一下就懵了,腳崴了。


    她心裏腹誹,這,這是個什麽走向?


    ——我許梔就算是爬,也要維護大秦公主的人設。


    可雪越下得大了。


    她早前也為了保密,把侍女們都遣到了很遠的地方。


    飛霰似花,如夢似幻。


    許梔被張良背在背上的時候,時間忽然就靜默了,冬風也仿佛沒有吹了。


    隻有雪花在飛揚。


    她以為她是被誰背了起來?


    是張良啊。


    許梔哀愁地想,如果這一切都按照曆史的軌跡行走,張良手上會沾上秦國的血,可他也曾在城樓上去拉她,他也曾背起過一個秦國的小公主。


    隻是出於人性最善良的觸動。


    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冬天太冷了,她感受到了他的溫度。


    她鬼使神差地朝張良耳邊問了句:“你恨秦國,是永遠也無法原諒的,那種恨嗎?”


    回應她的是和韓非差不多的答案。


    “韓,是我的國。”


    許梔感到身體裏升起了一種很混亂的氣息,深切地束縛了她的思維。


    這種叫無力與窒息的感受,令她不禁落下了眼淚。


    她知道這是必要,知道這是正確,但她不能否認滅國的實際存在。


    人們記得的是留侯張良,是謀聖。化為烏有的是那個韓國韓相府的小公子張良,他的年少與過去又有誰記得呢?


    “對不起。”


    許梔的眼淚滴到他後頸的皮膚上。


    張良一怔,他本以為是雪,他兀自笑笑,“怕了你了。不知道小公主下一句還能說出什麽可怕的話。”


    又聽他說:


    “不過現如今,我不打算殺你了。”


    與此同時,


    下雪天的冷也傳到了牢獄。


    陰暗潮濕的牢獄的牆壁上支張著如魔爪般的裂紋。


    獄卒不客氣地將食盒扔到韓非的麵前,漆盒裏裝的都是些殘羹剩飯。麵對這急轉直下的反差待遇,他倒也不嫌,兀自將碗筷端起來,仍舊保持著恰當的風度,開始細嚼慢咽。


    不一會兒,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來到了他所在的這間天字牢獄。


    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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