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見張良的神情緩和而堅定,已然下定決心。


    她不懷疑他的籌謀的成功率,但遇上出於她所知軌跡中的碩大彗星,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折變得全。


    她想要正兒八經地詢問早前她改變了的事情的後續,但又很擔憂是否能夠承擔它的後果。


    比如韓非。


    直到張良真正願意與她心平氣和地,像現在這樣與她對話時,她才能鼓起勇氣去聽一個不加修飾的答案。


    這時候,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公主,張良先生的藥送到了。”呂澤剛準備把藥箱放在外邊兒,他就看到嬴荷華走到了他麵前,伸手要去接那藥。


    許梔還處於想事情時候,容易走神,於是刻在骨子裏的現代人習慣讓她很難改掉。


    呂澤有些沒反應過來,她是在說‘謝謝?’


    “這等小事,公主不用親力親為。”


    “老師授我才學,親力親為,方能彰顯我對老師之尊重。”許梔說了就轉過身,自詡還好年輕,腦子反應夠快。


    許梔將一碗熬好了的褐色湯藥連著托盤,放在案上,就在張良剛把藥碗端起來,正要不假思索地喝下去的時候。


    她叫住了他,“等等,喝了這個,你又得昏過去一段時間。”


    這不是治傷的藥物,而是緩解他神經興奮的安神湯。


    “臣總不能一刻也不休息。”


    “可我又從沒讓你熬夜。”


    張良沉默一會兒,她眼睛裏的清澈令他這才進一步確認她原來並不知道麝香的藥用。


    那麽,這就是說,鹹陽的政令,她一概不知?


    如果不知,為何她會想捅出那一刀?又為何要讓李賢把他救活?以及知曉他策應了暴氏族人的刺殺,卻在鹹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了他。


    她自己解釋的言語也多不知從何而來的謙遜。


    縈繞在她身上有太多迷霧,張良越發看不清。


    孰不知,許梔也是這樣想。


    自在新鄭相遇,兩個人就從未看懂對方。


    張良想起自己第一天當老師就在她的殿門前站了幾個時辰,把她的話複述了一遍。


    “公主不是有言,人不休息會死。”


    許梔瞬間被拉回了芷蘭宮,不禁碎碎念,“我倒忘了你果然是個很能記仇的性格。”


    “什麽?”他並沒有聽清楚。


    “唉,沒什麽,我忽然想起有個問題一直沒有想明白答案,想來問問你。”


    “你說。”


    許梔不想太過刻意地問,便動手把他的藥碗給挪到了自己身前,用勺子撥涼,“我曾聽人說過一個道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得皆是虛妄。”


    張良見她把褐色的湯藥攪動起波紋,提醒她道:“公主分明身在漩渦之中,怎能自信獨在清醒之外?”


    許梔愣住,手也停了下來。


    張良所言竟與應龍甚為相似,若所行之事皆在虛妄之中,韓非的事情還需要再問嗎?


    許梔自在懸崖上看見了對她祖父開槍的人之後,在她被冰水中浸泡的過程中,冰冷差點讓她一度要失去了做這些事的目的性。


    李賢又是那樣深沉不可知,時而覺得他們選擇相同,又能清楚看到他們的分歧。


    張良見她變得局促起來,以為她是發覺了嬴政把她去雍城的路途當成計策而感到痛苦。她的神情“你是父王令蒙毅來此,可見他對你之重視。”


    許梔一下沒反應過來,他提到蒙毅與嬴政的用意。人在瀕臨選擇的分岔時,一個細微,一念之差可以改變往後的道路。


    這兩個名字,足以讓她謹記。


    張良續言:“你的父王他是想教會你學會避而遠之。”


    “對你避而遠之?”許梔笑了笑,直接把話給點破了,半真半假地用一種很輕快的語氣道:“是父王看到了你的才華,而我想要殺你。你當日在梅園那般對我,竟敢把話推到我與母妃身上,若不是我知道父王想要留你,我早就讓李賢在你接我回宮的路上殺了你了。”


    張良很快把所有的事情連成一片。不由得感歎,若真如她所言,早在冥冥之中,是他的惻隱之心救了他自己。


    這時候,李賢之前送她的兔子蹦到了她的腳邊,她摸了摸雪兔的背,輕聲讓它過去玩兒,兔子能聽懂話似地,果然又往另一個角落跳過去了。


    隻見嬴荷華又抬起臉來,麵容上有著慣用的笑意,和以前一樣還是喜歡用般得意洋洋的語氣說話,“不怕告訴你,我之前在韓國郊外被墨家弟子用弩機傷過,所以我對韓弩很熟悉。”


    張良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了。言外之意是她在馬車上,她看到了發出的弩箭,她知道了他與他人策應想要殺她。


    張良以為這是問罪,可她臉上的笑沒有減去。


    “我啊看到弩箭,我是想,既然如此,要不我們一塊兒死了算了。”


    從來沒有遇到一個人會是這樣,麵對赤裸裸的殺機,能夠如此坦然。他禁不住問:“為何會這樣想?你不恨我?”


    她烏泱泱的黑色瞳孔泛起了屬於她靈魂深處的一種慈悲,卻聽她故作惡毒的語調在他跟前說:“一了百了嘛。你死,我帶走一個威脅大秦的人,對我來說不虧。你也知道,我死了也改變不了什麽。我倆在黃泉遇上的話,我就呈情讓地官把你的罪判得重一點,每天熬大夜,不讓你好好休息。”


    他算計殺了她的前提下,她卻連走刀山淌火海,這樣的重話都說不出來。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便是不會。”


    許梔蔓延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詠歎,“那你可否如實告知我,韓非先生如今狀況可還好?”


    “老師隱於山間著書,不時能得他書信,言中不談秦與韓。老師他記得與你十年之約,你不必太過擔憂。”


    “不談,也好。”許梔心裏既放下了又感覺空落落的,她遂將視線落到藥碗上,“我知道他不可能真正放下,時間應該也是一劑良藥。等他情緒再好一些,就把他所在的地方告訴李斯吧。李賢都來問過我一次,想來他父親是難放下的。”


    “好。”張良停了一會兒,“你繞了這麽大的局才救下老師,就不想與老師見一麵?”


    許梔當然想見韓非,沒有什麽比問當事人來得更快,但她的立場還是最好不見,“我怕我話多惹先生心煩。”她說著,用手試了碗側的溫度,“這下不燙了,你快喝吧,喝完趕緊躺著。可別跟別人說我不讓你休息,搞得像我跟個周扒皮一樣虐待你。”


    張良鮮少麵露疑惑,但字麵意思還是讓他很容易發笑。


    許梔覺得張良的笑,是覺得自己說話粗鄙。不過看著張良能笑出來吧,許梔也沒由來地心裏舒坦了一些,也跟著勾了嘴角。


    這樣的笑容被李賢盡收眼底。


    偌大的鬆柏針葉林下,抖落了一地的淩雪。


    許梔帶著雪兔去短平的雪叢中覓食,她把兔子的腿上栓了一隻小鈴鐺,兔子跑到哪裏,哪裏就嘩啦啦地作響,許梔一下就能發現,也很快就能跑去逮住它。


    當她再一次撲到兔子身上,兔子卻跑了的時候,頭卻撞到一個硬邦邦的金屬鐵器。


    雪地走路都沒聲音的,她要被他給嚇死了。


    “公主頗有閑情逸……”


    許梔沒管他在說什麽,揉了被碰得微微泛紅的額頭,蹙眉道:“你怎麽才回來?每次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現?很嚇人的。”


    “……”李賢本來很氣,不知怎麽回事被她那句怎麽才回來給一下吞了回去。


    李賢提著兔子遞還給了她,“今日臣去與郭開商議了一些大致條件,明日他會赴鹹陽與姚賈言談細則。”


    “謝謝。”許梔伸手抱住雪兔,安撫了一會兒,將它放到了雪叢。


    許梔開門見山,“郭開答應滅趙,他要什麽?”


    “封侯。”


    許梔笑了笑,她斂去眸中的青澀,望著李賢道:“若這一世,交給你來處理郭開,你會比你父親做得更好嗎?”


    “什麽意思?”


    李賢太過聰明謹慎,又深諳為官之道,當一件事沒有確切的答案,他不會真正回答。


    許梔沒辦法用話去套他。


    她選擇了出乎意料的直接,“李牧可以死,但不能死在郭開手上。”


    他頓了頓,但語氣堅決而不可動搖,“你是秦國公主。你應該知道怎樣是最讓秦之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以李牧的將才,我們並不會冒險讓他在戰場上有翻身的機會。”


    “我不是說支持他繼續與秦對峙。李牧是當世罕見的大將,就算讓他死,他不應該死在陰謀之中。”


    李賢忽然笑出了聲。


    “你在同情嗎?這樣的亂世,像是李牧那般遭遇的人,你同情不過來。楚國的吳起因變法而得罪楚國貴族,他在楚悼王屍體之側躲避亂箭,落得個身死不說,連屍體也被車裂。國之商鞅,力行變法使國富強,亦是車裂而亡。白起熟知兵法、屢立戰功,最後被黜為士卒,賜死於杜郵。還有孫子絕臏、張儀失和、廉頗奔楚,哪一個不是身負才名,落魄而亡?李牧,隻是其中之一罷了。”


    “可我在當下!我既眼見結局,身處其中卻不能改,反而還要成為加害之人,再要促成他含恨死亡?”


    “滅趙之進程已走到這一步,任何力量都不可改。”


    “如此,我之於李牧,又何異於當年趙高之於李斯?你又何必要尋破解之法?”


    許梔的脖子上一緊,他的眼神變得頗為淩厲。


    “不是所有人都有張良那樣的好運氣。”他深黑的雙眼沉沉如夜,添上一絲戾氣,“你總是容易同情太多人,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真正的殺戮與戰場。你沒有看到了番及肥吾之戰的慘烈。韓國之行,你也沒有見到夜破新鄭之狀。”


    “你幹什麽?”許梔被李賢拖上馬背的時候,頭一次感覺到了來自她本能的慌亂,“你放開!”


    “既然公主沒有見過,雖然與戰場距離甚遠,秦國將士遺落的墳塚還尚存,恰好就在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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