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君罹難後,兵至邯鄲隻需三月。”許梔站起來,很順手地接過張良手裏的竹器,學他的方式把枝條重新綁在上麵的空隙之中。


    許梔見他並未刻意躲避:“還望先生看在當日靈鷲山之融洽,能搭手相助。”


    和張良說話,她向來無須用詞具象來令局麵難堪,沒有點出救命之恩四個字,僅用融洽代替,期待能挽回一點理智。


    畢竟今日從清晨到黃昏,她已經言之鑿鑿把他得罪了個遍。


    張良果然在任何時候都拎得清。


    他幾乎沒有停頓就直言了,早已搭建好的價值觀與世界觀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改變。


    “秦軍攻伐割耳斬首,血腥殺戮,邯鄲城民莫不憂心,我如何能為公主出謀劃策,助紂為虐?”


    許梔沒有反駁,她沉默片刻。


    “斬首之行的確是秦之所為,極端之行可有一時之勝,卻難以為繼。”


    許梔看到張良身上儒學之風,秦之鐵血需要潺潺流水之緩和,這也正是她不願輕易放手的原因。


    這次沒能去雍城實在遺憾,然戰事也可用之。


    零落綠葉,花紅月季之下,他見她深深望著他,言辭謙和,仿佛幾個時辰前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女與她不是一個人。


    張良認為自己清楚她的性格,說話也不願再繞彎子。


    “公主之言是真心所想,還是設計糊弄?”


    許梔擱下手中的竹器。


    “事情之言,先事後情。你讓我念的書,我念過了。《禮記》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天下大勢你比我清楚,我不在你麵前露怯。”


    “若你心懷天下,欲有救世之心,當留在秦國,與法者並行。”


    她說了又自己站直了,不像是芷蘭宮前拜師那時候將主動權交給對方,這一些動作自然流暢,儼然能屈能伸。


    張良看著她笑了笑。


    “公主所言者一,斬首之行若能從秦軍中剔除,良才當確信。”


    許梔這樣說自然是確切知曉秦國在推移中會廢除此法。


    通過這近兩三年的相處,她發現光靠言語與真誠並不足夠勸和。


    隻有讓張良自己去做,並成功施行,完成理想的閉環,才能讓他對秦國慢慢認可。


    許梔提著裙擺,在他麵前踱步。


    “我秦國曆代先王因時而變,絕非固守之國。先生提及斬首之事憂慮欠妥,我覺得已然比不當回事好多了。若你願意向父王提出此議,無論是作保,還是搭橋,荷華定全力為先生開路。”


    張良看著她在他麵前緩步,容止得體,收斂完方才的張揚。


    撲閃撲閃的眼睫下又狡猾地朝他露出笑意,似乎早知道他心中所想,體悟到他的困境。


    “公主兜了這麽大的圈子,言在皆是邯鄲戰事所執。”他語句緩和不少,但沒有表態。


    許梔立在一株月季前,撥開枝葉,摘下一朵緋色。


    “戰事速戰速決是對秦趙兩國之利。”


    也不知李賢是否知道布防圖之事,若被困在城中,時間一長,危機難料。


    她眸光暗沉,好話說盡了,張良涉及到邯鄲,他還是那般沉默。


    亮出鋒利。


    “若非先生從中轉圜,趙嘉焉能言告邯鄲布防圖之所在?”


    張良緩緩抬了的手,頓時停在她臉頰旁。


    許梔以為他的動作欲要她住口,不由得眼睫輕顫。


    好在來雍城前,她要求著蒙恬教了她幾招武功,雖然不算學會,但動作比以往靈活。


    張良以為她會再繼續說下去,其實她不說,他也會出手。


    豈料他眼前驟然放大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眸。


    張良想起身,又被對方猛地一按。


    他曾負重傷,接著奔波,頗為損耗身體,尚在修養之中。


    她哪裏來的這麽大力氣?


    還是他真推不開她?


    “若你與趙嘉合謀,荷華絕對奉陪。”


    張良記著他答應過鄭夫人的話。


    他的眼睛強壓下波濤,他想,能加深這樣的印象,讓她認為他不會對她有半分喜愛,對他們來說都算好事。


    張良忘記了趙嘉說莫要錯對因果之言。他隻用理智來決定這一切情感,權衡利弊之後。


    他平靜地望向她。


    “趙嘉與良是遺落之人,我們才算同路。”


    許梔這下是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心力交瘁。竟然有幾分領會到曹操對關羽之常情。


    “我真的無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與他們合謀。”


    “韓王宮你逼喂毒藥給我,這事我從未向外人提及。華陽宮的刺客,朝著我與父王,韓非認罪下獄,真正的凶手我到現在都不曾嚴令廷尉細查,我不敢知道是誰。梅園之訊,早在你給我包紮傷口時,我就知道是你,我讓阿月緘口,隻等你與我坦言。可直到……直到雍城路上,你都從來沒有和我提過。”


    許梔開始說時還保持著理智與耐心,越到後麵,她隻是有些傷懷,再到後麵,她已經漸漸開始崩潰。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挖掘出來,炸裂開來時,便是更深刻的背離。


    可能是她看嬴政與鄭璃這種不問不說,太過折磨。她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方,她便全部言告。


    “靈鷲山懸崖之上,你是不是早知道暴鳶族人會讓馬受驚,令我滾下山崖?你救我,是為了報複我?為了讓我死的時候都帶著對你的愧疚。”


    張良不曾知道她會這樣想。張良更近一步驗證了他心中所憂慮,她身處秦國王室,避免不了沾染上被權術裹挾的沙礫。


    自商鞅開始,法家思想長期占據著秦國,法家乃是極端擅權之學說,腕力鐵血令國家上下律一,然秦國強盛,卻在六國之中,百年不得善名!


    無異於法家之弊端之顯。


    詭詐之陰暗會悄無聲息地刻入人心中。


    就連嬴荷華也不例外。


    她說與法者並行。


    可要如何才能使百年國策有新的變化?


    “並非如此。”


    張良隻是說這四個字,卻沒有下文。


    此時,他也不知道秦國的未來到底在哪裏,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言明他的心。


    “並非公主所言。”


    張良開口隻是重複這句話。


    “我的傾慕,你覺得厭惡,你不看我也罷。我對你燃耗心力至此,你仍舊不為所動。如今你還同我說,你與趙嘉是同路。”


    許梔說到此處,不知道是不是雪風太盛,被吹得她眼眶發澀發酸,手中的布料被她攥得鬆了些。


    “先生頻繁如此,我也會累,”


    她望著他,隨話說到這兒,一滴眼淚也滑落到了下巴。


    張良抽出她腰間的短刃,堪堪將鋒試在他的脖頸。


    許梔睜大眼睛,水汪汪凝了一片驚訝。


    “公主因良兩次落淚,良不過降臣,若公主不快,可殺了良。”


    張良明白什麽是謀算。


    她不願握柄,瑟縮、後退。


    萬事萬物,無不掌於帷幄,沒有什麽是測算而不能及。


    無論是地之得失,城池之守……


    還是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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