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錯估了她。


    許梔把刀順勢放回刀鞘,眼淚還掛在臉上,但已然恢複了清醒的理智。


    “先生寧願風吹雨折,不屑我之厚遇,是荷華自作多情。”


    他仰麵看到她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掉落。


    因他兩次落淚?其實遠遠不止兩次。淩霜的古霞口開始,許梔就知道她對他下不了狠手。但她不知該怎樣才能去緊握這契機,不過他說得不錯,他是降臣,向來主動權也隻在她自己的手中。


    她立身,微笑著注視他,喊回了老師的稱呼:“老師的性命哪有布防圖重要?”


    她自顧自笑笑,“此圖關係甚廣,你既然這樣想,那麽我會自己……”


    “荷華。”張良打斷她,他這樣喚她。


    她說傾慕,他卻不知在這片月季白雪,她望向他的眼神,到底幾分真情?


    情乃冰魄,如琉璃變化無窮。唯謀之一字為真,可握,亦可測。


    張良不再往前進一步。


    “斬首之提議若想即刻實行,我們且需先到王翦賬下,經過軍議,再快馬送至鹹陽由你父王定奪。可這樣一來,大雪天路上來回耗費多日,若想在邯鄲城破前恐怕時間不夠。”


    廊庭如亭,他嗓音若清風灑蘭雪。


    聽到荷華二字,許梔愣了會兒,他的眼神何以如此意蘊?她竟然有一刹那的恍惚。這恍然間,她又聽到應龍說,他改了她的命,此劫是他當受。那麽懸崖之上,他救她又有幾分是真心?


    她望著他,“先生出手,荷華必協之。母妃此來,到今天都沒有提過把我帶回鹹陽,邯鄲之事可同議。”


    “便請公主說服夫人,同意公主與良往邯鄲軍營。在此之前,公主需同李左車探問布防圖一事。至於趙嘉與邯鄲往事,良會給公主一個滿意的答案。”


    許梔點點頭,“我會抓緊時間,也請先生速度快一些。”她壓下眼,“不知為何,我總有些心憂。”


    張良無法像李賢那樣自然地去抱她給她安慰,他隻能站在原地對她說:“良會盡力而為。”


    許梔朝他笑了笑。“如趙之行,一切以安全為要。”她用許梔的靈魂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我對先生之情,願先生視而不見,如此才不算負累。”


    她又忽然展露了個特別討好的笑容,用封建式的話語調侃道:“退一萬步講,先生是貴族,貴族的婚嫁非自己能夠做主。我的情況更要明顯一點。先生放心,我所願達成,到時候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許梔不知道嬴政會不會讓她去聯姻,像是史書記載華庭公主嫁給王翦之類。但她有著現代人的脾氣,即便是嬴政要她嫁她不喜歡的,她還要想辦法反抗。不過她這樣說,正好給張良一個心安。


    張良神色複雜。


    “何願?”


    “自然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這時候,阿枝恰好趕來說要她去用膳。


    張良一揖。


    他們分明背道而馳,卻是同向而行。


    這時候,他們才好像勉強跨過了兩千年的偏差,使秦與漢的鴻溝縮小了一些。


    隻因麵對的是同一片明月眾生。


    張良果然有他的一套辦法,許梔很快得到了張良的結果。


    她也很快問了李左車,那孩子不懂句中之意,卻一直記得他祖父之言。好在她知李牧與廉頗,她一說廉頗的名字,那孩子便背了一句話出來。


    昏昏暗,又捕捉著流失的光暈。


    霜雪又開始飄落了。


    許梔跪在鄭璃的麵前。


    鄭璃問她,“為什麽要去邯鄲軍營?”


    “母妃,我們要擺脫楚係之束縛,王兄也需要軍功。”


    “誰教你的?”


    “女兒自己。如果要細算,便是李斯。李斯之子李賢前日去尋布防圖,然布防圖之所在應是李牧之孫的口中之訣。他於女兒有多次救命之恩,孤城困守,此戰役若能速決,必能解困,女兒當還報。”


    鄭璃知曉荷華心智早慧,從前她隻想保護她,今日聽她這般坦言,她將他們的處境理得如此清楚,她在政治上的洞悉,遠超她的想象,也正是她的直言,才可算是真正地把自己視作母親。


    鄭璃看到如出一轍的黑色眸光,裏麵有著嬴政的光亮與身影。所以每每她望著女兒,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愛,以及說不上來的不願接觸。


    鄭璃這才震撼著,清楚地了解到一個事實,她或許並不喜歡張良,她隻是在利用他。


    “荷華是要想以公主的身份登上朝堂?”


    許梔聞言,眼珠中迸發出一抹不可逆的流光,她認可了自己對權勢的渴望。


    “是。”


    “為何荷華又想要阿母和你同去?”


    許梔抬頭,跪行到鄭璃膝下,抱住她母妃,含著淚望著她,“阿母,荷華是你的女兒,邯鄲之事,荷華唯有兩願。”


    鄭璃摸了摸她的頭發。


    她聽她說:


    “願母妃與父王解開往日之迷霧。若母妃不愛父王,願則相失相忘,莫困囚心。若母妃隻是忘了一些事,願母妃與父王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


    秦軍兵臨城下,邯鄲已淪為孤城。


    邯鄲城的布局特別,宮城與郭城截然分開,即趙王城和大北城兩部分,而組成宮城的三個小城也彼此獨立,宮城以西城為核心,東城和北城為郭城。這等布防,隱秘而難以輕易摸清。


    婦幼老少皆被困於城池之中,糧飯已不足,街上行人無不搖搖欲墜。


    廷尉府被圍得水泄不通,因為搶劫糧食的更是一日幾十起。


    沒有一隻鳥能從邯鄲飛出去。


    邯鄲隻有天氣與外界相通,風雪交加,此夜難平。


    望著百餘箱的巨大鬥車,堆滿了十間屋,有人來,運氣好還能看見一隻肥碩的老鼠從粟米堆上飛竄過去。


    “大人,城中餓殍遍地,郭開竟然藏著如此之多的糧食與金子。趙國吏治腐敗竟如此!”


    屬官話音剛落,門窗忽然閃過幾個火把。


    “快!有賊人竟敢私入丞相府庫!”


    兩個黑影一從窗前一閃而過,如鬼魅一般,風馳電掣間頓消於黑夜之中。


    “追!快追!丞相說了非常時期當小心謹慎!一隻蚊子都不能放過!”


    “這邊!你傻啊,什麽賊敢走正道。”一個家臣高聲嗬斥。


    “是!”


    一間密房之中,微微的火光倒映在男子的臉上。


    “如何?”頓弱半輩子在外交場上馳騁,也沒有這樣緊張地左右晃,不停踱步。


    漂亮的眼睛輕微凝了一下,“郭開府中並無圖冊。”


    “難道是木戈情報出了什麽差錯?不在王宮,也不在郭開韓倉府中,到底會在何處?”頓弱愁眉不展,“邯鄲封城有一月,鴿鳥無論何種全被趙兵射殺。此間,我們已與鹹陽失聯,也與旬陽失了聯係。若再找不到布防圖,恐難以複命。”


    “上卿與我不能都被困在城中。一月來所見,邯鄲城中業已混亂不堪,城中輜重所在我與屬下親自查明,已繪此圖。然軍隊之布防實在需要布防圖,上卿可於子夜出城先將之帶離邯鄲。屆時,我找到布防圖,便會在南門城下偽作趙人,將圖冊帶出。”


    說著李賢從劍柄的筒隙中取出一卷薄紗,強行塞給了頓弱。


    頓弱行事本就不按套路出牌,他將趙國官員上下打通賄賂腐敗。


    然邯鄲臨戰,城民兵士血性十足,走到封城之一步,確然不同當日的韓國新鄭。


    頓弱聽李賢要他先走,已然知道他是存了死誌。


    “廷尉將你交給我,你要回不去,他不得要我老命。”


    “上卿乃以秦使入趙,決不可被縛於趙人受辱,否則軍心動搖,五國非議。”


    沒等上一會兒,驛館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


    “大人,上卿!快走!”屬官趕緊奪了長劍,取了刀鞘,帶上十來個秦人往入門處躲避。


    冰雪入襟,李賢隻覺霜風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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