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從前一樣,臉上盡是坦然率真的笑意。


    扶蘇看到小妹朝他張開手,她剛要撲進他懷中的時候,扶蘇才發現荷華長高了不少,五官長開許多,臉上褪去了稚氣,下巴尖了,眉也如柳葉般細細彎彎的,但眼型仍是杏子的形狀。


    嬴荷華不解為什麽扶蘇把自己給拎開了,隻聽他輕微地咳了一聲,蹲下來時,隻溫柔地伸手撫了她的頭發,“荷華,不可再這般行止無狀。”


    扶蘇似乎想到了什麽,大抵是他忘不了她當日在新鄭揚言要殺了張良的話,他父王又偏偏要他去當了小妹的老師。


    他抱歉地朝張良道:“先生,小妹素來愛玩鬧,雍城到營中一路上奔波,有勞你費心相教。”


    ……許梔恨不得要告訴扶蘇,讓人費心的可不是她,而是那個笑著說‘不妨事’的張良。


    他頻繁搞事情,又無所畏懼的眼神真的可以把人氣死。


    她忍不了扶蘇相問她的教習功課時,張良在一旁緩言,又鬆快鬆快地笑,好像真的讓他費了不少心。


    她是覺得自己在扶蘇麵前還挺乖——他是目前為止,少數要花心思在他麵前繼續裝下去的人。


    就算荷華長大了,可扶蘇還當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問及她在旬陽可有搗亂?張良沒理她的眼神,掐頭去尾地說了月季花架坍塌的事情。


    簡直就像現代過年的時候,被一大家子圍著問過去一年的在班上、公司發生了什麽好玩的事。


    扶蘇大抵是很久沒有這樣和有好感的文臣說過話。


    “不瞞先生,小妹或許對植物農耕別有青睞。損壞先生之物實在不該,但她年幼之時便特別喜歡抓地上的雜草,還喜歡捏泥玩兒。母妃如何說也不聽的。先生為師道,你多與荷華說幾次便好。”


    抓雜草,她是在找夏枯草。那個叫田野考古,不是刨泥巴。


    扶蘇在軍營裏待久了,暢言快語了許多。


    “……王兄,”她喊扶蘇,盡是一種求你別說了的語調,但扶蘇隻是以一種很溺愛的目光看了看她。


    張良看著她裝乖的樣子,笑得就有幾分不懷好意,他說:“公子所言甚是,臣當言多遍。”


    她開始恨張良這種善於偽裝的外表,她快步到了張良的旁邊,剛剛想開口勒令他“不準再笑”


    可這兩個人笑起來的時候,竟然如春風化雪,許梔瞬間就被這種迷惑性很強的笑容給整得啞口無言。


    短暫的輕鬆間,她發覺,這是屬於張良與扶蘇的言談。這兩個在史書上各不相幹的人,唯有一點聯係就是陳勝當年舉大旗用的是大楚、扶蘇的名頭。


    此時,年輕的他們破天荒地聚在一起,神采奕奕地說著話。


    許梔聽到外麵有一陣馬鳴的響動。


    她正要去看。


    簾子忽然被雪風吹動了一下。


    寒風入帳,讓青銅器具中的碳火也掀起了不小的火浪。


    這個進來的人令許梔微微怔住。


    她服簡便軍裝,腰身用帶束緊,手裏別後一把弩機,長發高高紮在腦後,用黑色發巾係成一個發結。


    在場的人都比許梔高。


    她隻能抬頭才能看見她的眼睛。眼睛很亮,黑白分明,唯一可惜的就是眼神過於剛毅了些,不夠柔情。但實在英姿颯爽,若飛馬桃花般動人。這是許梔難以在書上尋見女將軍之類的角色。


    “荷華。”


    扶蘇招呼她過來。


    “這位是左軍弩兵營的王司馬,王姮。”他續言道。


    扶蘇沒有提及王姮的家庭,他隻說了王姮在軍中的身份。


    王姮的眼眸鬆了不少。


    他又朝王姮露出個秋水芙蓉般的笑。


    許梔通過方才的細細打量發現她的眼睛與王翦至少七分相似,這是從簾外來刀光劍影的堅毅。


    她是王翦家中的女眷?


    王翦是少有深諳權術之運作的大將軍,十分通達人情世故。


    許梔還是有點兒擔憂王翦,畢竟他方才隻說了話,表達恭敬,這其他的事情一概沒有表態。還得是張良,才讓他對上呈斬首之廷議的事情點了頭。


    不過呢王翦之女也好,王綰之女也好,管她是誰,若是哥哥喜歡,雙方又兩情相悅,一切皆有可能。


    隻要她在,扶蘇這輩子就必須和幸福給綁死。


    許梔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很合格的妹妹,她太有眼力見了。當下就覺得自己要迅速離開,更要趕緊把張良給一並弄走,路上還要商議一番邯鄲之事的布局。


    她看地圖也不是白看的。


    不遠處就有丘陵。


    “阿姮姐姐,何處有山可去?我與老師日前說了風乎舞雩詠而歸,需要切身體悟。”


    她還喊她‘阿姮姐姐?’


    王姮見到嬴荷華從席上坐直了,伸著脖子,又揚了臉,上下把她看了個夠,冒著星星的眼讓她微怔。


    荷華公主這眼神,幹淨純白,怎麽和父親所言不一樣?


    “荷華,莫要這樣。”


    她不掩飾讚美,“王兄,我久在宮中,沒看到過如阿姮姐姐這樣漂亮又幹練的女子。”


    王姮從父親的營中出來,說的正是小公主此來的用意。


    ——荷華公主不容小覷


    她的父親這樣說。


    “公主為何親自來營?”王姮不解,扶蘇說過他的幾個妹妹曆來嬌生慣養,尤其是他的親妹,更是大王的掌上明珠。她為何不在鹹陽宮城,反而來這樣遠而危險的軍營。


    王翦道:“公主說是帶來布防圖為邯鄲速戰速決,可她之用意既為長公子立軍功,實則是要將章邯推舉入軍。”


    “竟然是如此。”


    王翦沉笑道:“非但如此,荷華公主敢對我直言,這樣的氣度,還頗有幾分當年王上之風範。”


    “那麽公主的老師此來也是荷華公主所譴,是為軍功所備?”


    王翦否認,“張良倒是與公主之意不同,他為了上諫言,要軍議我軍斬首之行。”


    “父親與長公子不久前不是正議過此事。”王姮對這剛剛好的助力感到輕微的意外。


    王姮回到當下,嬴荷華又臨走前又回頭看到她手上的弩機,開口問她能否教她。


    王姮本打算與這位小公主多接觸,便欣然答應。


    山巒處,簌簌而落的是雪霜。


    王姮握了嬴荷華手中的弩機。


    嬴荷華當真不是一個很好教的學生,在武藝上尤其如此。


    雖然很聽話讓她練習耐力她沒有發聲,但卻她不停地在問“弩機真的是最簡單的武器,有沒有更簡單的?”


    一個下午,許梔手肘酸得沒法,她也為了能在王姮麵前給她哥哥多招點好感,還是很努力的保持了長達一個小時的靜止。


    她真的再不覺得發弩箭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阿姮姐姐,這當真是最容易的?”


    偏偏她還叫了她這般親昵的稱呼,又異常地乖巧,王姮想要罷工也沒辦法。


    “公主,這的確是最簡單的防身術。您若手拿不穩,極容易偏斜。箭射程不遠,也射不直,更別說射得準了。”


    “好吧。那我努力!”


    許梔燃起了鬥誌,直到她連續三次準確地打落了放置在樹叉之間的一塊黃土,這才罷休。


    王姮也總算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許梔迎風看著不遠處凝縮成一個點的邯鄲城。


    心髒忽然一陣痙攣。


    夜色臨近時


    來人姍姍來遲,一個被霜風打得烏七八糟的老者翻身下馬。


    巡邏的秦軍差點把他當成了賊人。


    頓弱的衣服上全然已經要濕透了。


    棕棗色的馬兒累得不住地喘氣。


    “是,是頓弱上卿,快迎!”


    “先讓上卿接風洗塵一番。”


    頓弱顫巍巍把懷中一卷紗樣的圖拿出來,“不必,此中乃邯鄲輜重所在。”


    “上卿!”


    頓弱已然暈了過去。


    “快叫軍醫!”


    許梔聽到簾外變得嘈雜。


    “是頓弱和李賢他們收到我們的消息回來了嗎?”


    “聽軍醫講好像隻有頓弱上卿一人。”


    許梔身子一僵,一種極其詭異的惶恐與恐懼占據了她。


    “公主!?”


    阿枝見她掀開被子,堪堪係好衣服,披上了件裘衣,很是著急地出了帳。


    紅光金色的火把在夜間格外突兀。


    隻覺寒夜空空,月色如霜,在地上結了一層海鹽的殼。


    一切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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