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入城的時候,大張旗鼓的用了秦國公主的身份。


    她先去與楊端和打了個照麵,他正愁著趙民中不少有人生事。


    由於王姮在王翦處得知這位公主曾遇多次刺殺,特地請楊端和派了重兵把守,而許梔也相當惜命,出行也攜帶著許多人,再繁瑣的步驟也一一應允。


    許梔先令章邯去問邯鄲令梨花樹之事,又請張良厘清趙王室之中何人在外城,請他同楊端和先去解決此事。


    張良來到邯鄲時已披上了秦國少傅的官服,看著在還冒著些許灰煙的城門之下,高聳入雲的趙國都城是那麽廣闊,又那樣殘破。


    她望著他深黑色的背影。不知道怎麽回事,她總覺得這身衣服穿他的身上總是少了一點白,多了一些沉悶,不是那種剛剛好。


    “老師。若身體撐不住,你可以休息的。”


    聽她此言,張良在烽煙之餘回過頭,朝她笑了笑,“臣知道了。”


    王姮聽到嬴荷華的這聲叮囑,一度還以為她該是個很尊師的學生。


    入城之後不久,李由見過了許梔,表示還沒有等到與韓倉約定的時間。


    李由看到嬴荷華又差人拿了一大箱的東西給他,像是當年被逐客之時,她跑去相送之物,那次是裝了半箱的糕點,這次又是什麽?這次,李由可不會將她想作天真無邪的小公主了。他領教過荷華公主在他父親中毒之時,以及不久前在軍中的一番言談。


    李由正想,就聽她的表情有些艱難,很是關心地說:“此中都是我讓蒙毅大人從旬陽所帶的藥物。”


    她朝李由又道:“韓倉沒有理由對他動手,但願李賢都用不上。”


    黃昏來臨之前,對趙王宮的又一輪的進攻將發。


    楊端和主要還是以勸降為由,故而並未直接衝入宮城。也是由於嬴政特別吩咐,他要親自看著趙遷俯首稱臣。


    日色偏斜,城郭上的血跡還在清理。


    白灰色上盡是棕紫色汙漬,刀砍箭射的遺跡。


    殘肢斷臂還是讓許梔給看見了不少。縱然是見過了血腥,但隨著遠處的寒風,白色的雪地之中卻有很多的紅。


    鮮血淋漓的屍體被活生生劈砍成兩截;頭顱與身體明明白白地分離;四肢有瘸有斷,那骨肉相接處模糊一片。


    收屍當算是撿屍的除了秦軍,還有零散的趙民。


    她剛見的時候,一時間沒穩住,好在王姮在身邊,沒有外人的時候,許梔才敢去反胃。


    “公主,再喝一點水吧。”王姮說了很多次。


    許梔挪到一個院子前去嘔吐,好像有一個女孩子坐在階上為她阿母的人中塗藥,她又時不時從重重的守衛中看她。


    許梔覺得這是趙國人在鄙視她,她接受了這種鄙視,沒打算狡辯自己的感官反應。


    哪個現代人看見這種冷兵器的古戰場會站得住。


    阿田緊抿著唇,“阿母,來的好像……好像是秦國公主。”


    秦國公主?婦人一凝,她匆匆抬頭,恍惚間好像又看到了那雙眼睛!


    是她?阿璃?不,阿璃是當與自己一樣的年紀了。


    正當婦人還在震感之中時,那個引起她無限回憶的秦國公主居然帶著一大批人到了她的麵前。


    “為什麽,為何這個藥盒會在這裏?”她聲音竟有些顫抖。


    “公主?怎麽了?”王姮發現她情緒不對。


    “我想去問一件事。”


    許梔本想偷瞄一眼鄙視她的姑娘是個什麽模樣。她鬼使神差地抬頭,意外地看到了她手中的東西!雖然用了布包裹,但露出了一角銀質掐絲,太像是她給李賢的藥盒。


    許梔的腦子裏激蕩起許多種不好的想法,她不想當蠻夷,她捏住自己裙角,她多麽希望自己是看錯了。


    “可否把這個藥盒給我仔細看一看?”


    阿田想要和他們說曾救過她阿母性命的那個恩人,希望他們秦國人能帶他回故鄉。


    但她看著這麽多秦兵,害怕的情緒令她隻能想到把藥盒遞出去。


    扒開黑灰色的布條,這分明就是李賢臨走時,她親手所交之物!她擰開盒子,裏麵的凝脂膏體被用去了一小半,但可從使用痕跡看出來,她們每次都用得非常小心珍惜。


    “你們是從哪裏撿到的?”


    許梔還當相信是韓倉帶走了李賢,但她的眉已經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偏偏這時候,章邯騎馬趕來,張良也從車駕上下來了。


    “公主。良已查到,方是平陽君之子與族人策劃幾日來的事端。楊將軍將之全部抓獲,良業已安撫了趙民,可待明日之備。”


    “老師做事效率顯著。這平陽君果然是夠得我們忙。”


    章邯查到的人就在眼前,不等他開口。


    阿田率先開口:“公主殿下。這個藥盒並非我撿到,而是一位姓許的公子……他被平陽君帶走之前,給我們的……”


    許?


    在場的人隻有許梔十分確切地感受了強烈的不安。


    李賢若在邯鄲化名姓許,那麽韓倉為何從來沒有提過這個,也沒有與秦軍勘察銳士驗明身份?


    “章邯將軍,你速去牢獄向平陽君問清楚,他抓過的一個姓許的秦人在哪裏!”


    “公主,平陽君數日前已死於街巷。”章邯見嬴荷華語調鬥轉升高,他想她應是很在意這個消息,便直言道:“末將接到消息,不日前被平陽君所俘者在我軍攻城前皆被斬首。”


    章邯的聲音濃縮成一線,赤條條地刺入她耳中。


    音絕,她整個人都僵住。


    什麽雪風、什麽說話聲都有些嘈雜。


    “皆被斬首,是……是何意?”


    許梔問給自己聽,張良、章邯、王姮的臉被她仔細看了一遍,她要求自己在眾人麵前必須、必須秉持著最後的理智。


    李賢、死了?


    她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後頸連帶脊椎都發麻。


    在她瀕臨崩潰的一線之際。


    “公主!荷華公主!韓倉,他瘋了。”


    “公主!”


    來的人當日在古霞口時曾見過的郭開身邊的家臣木戈。


    李賢跟她說過他在郭開身邊安排過人。


    聽到韓倉的名字,張良不由得眉間緊擰,韓倉當日逼迫楊嶽至死的情景可謂曆曆在目。


    木戈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好不容易在秦軍來丞相府抓人的時候熟悉路線給跑了,要是被抓進牢裏,李賢又被韓倉殺了,他簡直沒有地方去洗清自己的身份!


    他一出來就聽到秦國公主來外城,他一路扒拉衣服,一路換了趙國平民的衣裳,這才從內城撲騰到了現在!


    由於他一副趙人打扮,臉上又多有血,章邯把他押到了嬴荷華麵前。


    “請公主救救小李大人!!”


    “木戈隻是在下的屬號,在下本名姓陳,戶牖陳伯是也!請公主救出小李大人然後明察啊!”


    魏國戶牖邑……許梔於萬分危急之中也不得不想多一分,“你有個弟弟叫陳平?”


    “啊?確為小弟之名。”陳伯簡直沒想到這小公主居然把他家裏打聽得這麽仔細了,應該是李賢跟公主說過。


    許梔深深看了一眼張良,陳平與張良在漢王處乃是深交。


    她懷中的河圖又開始發揮了餘溫。


    張良接過話道:“你剛才所言何意,如何救人?”


    “是韓倉接了家主…呸,是郭開之令,要他在城破之時,毒死小李大人!”


    馬蹄濺起灰塵與碎雪


    “報!”


    一聲軍報從遠處奔來。


    “將軍有令,酉時攻城!”


    秦軍不想花費太多,也不想強攻,幹脆派軍隊前後在外城喊了個遍,隻等最小的代價來換取內城中的投降。


    不等許梔趕赴王宮,一個趙吏將李賢的發簪遞到了她的眼前。


    “公主。”


    “韓倉要什麽?”許梔道。


    “郭開。”


    “楊將軍,郭開在哪裏?”她問楊端和。


    楊端和哪裏知道自己攻城居然遇到了這種事情!!


    被挾持的人是頓弱的同僚、李斯之子,嬴荷華公主想要用郭開來換他。


    “公主,郭開這奸佞用了不少聲東擊西之法,他傳出消息說他手中有趙王王璽還有趙遷。他……就在王城之中。”


    秦臣皆知嬴政想要活著的趙遷,楊端和趕緊飛鴿傳書把這個情況告知了駐守在外的王翦。


    他們作為秦臣既不敢違背君命,對於自己被挾持的同僚又不能見死不救!


    邯鄲王城前,高台之上,雪風凜冽。


    天色垂暮,烽煙如訣。


    “此舉你是在拿你我的性命作邯鄲的祭奠。”李賢話音剛落,韓倉手中利刃又逼近了他的喉嚨一分。


    他散落的頭發被用係帶潦草束住,脖頸處的紅色格外明顯。


    兩個人長得都過於好看了些,在白雪翩然的景象中,竟然還生出了一種詭譎而落魄的美感。


    “大人在我手裏,嬴荷華就一定會來。”


    李賢隻笑,他異常清醒。


    許梔質疑過未來,卻從未將路途置於難以取舍的境地。


    她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拋棄得那麽幹脆,她又何必要因為自己而失去進入王城,最小傷亡代價的機會?


    這樣的挾持沒有任何作用。


    他與邯鄲王宮,簡直沒有可比性。


    她不會在這樣鮮明而簡單的抉擇之中,她選擇他。


    但在嬴荷華出現在他的眼前時。


    全部的理智都敗落了!


    李賢可笑自己本是如此寡淡刻薄之人,此生所求竟然不是權位利益。


    原來隻要她看著他,對他流出了隻為他一人而流的眼淚。


    比不得對嬴政與她祖父那般,隻要像是對張良重傷時那樣的憐憫。


    他竟然已覺得還算不虧。


    無前塵怨憎,無舊時愛恨,前世的渾濁卻為何湧入了他的喉腔,像是猩甜的血液,仿佛他死了不隻一次。


    “公主!你把郭開弄到我眼前殺了。李賢,我分文不取地給你。否則,他和我今日便同死於邯鄲龍台!”


    來了龍台宮才會驚歎趙宮之奢侈華美。


    王宮兩邊的空地上種了一大片月季花。


    許梔從王姮的馬上下來的時候,她看到高台上被挾製的人時,幾乎不敢相認。


    他遍體鱗傷,手腕無力地垂在兩側,嘴角滲著血線,像是被灌了不少毒。


    旬陽之別後,他在邯鄲城一月餘,布防圖八日尋跡,是八日危機。


    李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她唯一的盟友。隻因他們的道路從一開始當是絕對相似的正確。


    許梔想,或許他此來抱有的心根本就不是要人來救他。


    但看見他淩亂不堪的破碎,給她一種好像從史書裏也撈不上的絕望。


    許梔抑製不住地哭了。


    分明他沒死,可她還是哭了。


    一尊碎掉的陶俑無論文物修複師如何高超技藝,也比不得工匠第一次燒製出窖的樣子。


    “公主既然心疼,那便如我所言!”


    韓倉看見嬴荷華梨花帶雨地掉眼淚,頓時聲音便高了起來。


    他把匕首緊貼了李賢的喉結處,李賢說不了任何話。


    韓倉又擺明了隻給當下的時間。


    他們的身後是緊閉的龍台宮宮殿,絳紅色的大牆把冬日都燃燒得火紅。


    眾人一籌莫展


    王姮也沒想到自己跟來是為保護嬴荷華,居然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眼下她的老師又剛好去處理阿田母女和陳伯所帶來的事關郭開的訊息。


    韓倉稍稍手鬆了一下,不耐煩地催促,細長的眼睛泛起一個弧。


    “公主!邯鄲宮城與他,選好了嗎?”


    許梔忽然笑了起來。


    “李廷尉將至。我怎麽能不救下他的兒子?”


    “來人,把郭開從獄中帶來交給家令。”


    章邯是個很聰明的人,當即應聲。


    “阿姮姐姐,荷華借用。”王姮正聽此音,腰間的弩機忽然一重一輕。


    嬴荷華猛地抬手,不假思索地扣動了弩機。


    一箭破空。


    李賢看到她凝淚的決絕。


    她的選擇果然不出所料,以至於他也不想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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