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用脂粉去遮掩頸上的痕跡,可惜遮瑕效果不佳。


    好在夜深,蠟燭光線暗,不細看不出來。


    掀開厚重的簾子,隻有章邯一人。他著身秦袍,身形高大,如山峭巍然。


    見到嬴荷華入屋,他趕忙解釋:“公主,楊將軍處理城中流民安置遇到些事由,張良先生今夜恐還在忙。”


    “無妨,明日老師回來後再與他細說趙嘉來邯鄲之事吧。”


    “公主這是已去看望過李監察了?”章邯問。


    “沒有。”


    許梔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若是往日她大可以自然承認了。


    聽到接下來的話,許梔很後悔剛才怎麽不認下……


    “頓弱上卿聽聞白日之事,說什麽也要來邯鄲城看望李監察。若公主也正沒有去探望,公主便可在明日與上卿同去。”


    章邯見嬴荷華有猶豫,他想著張良離開前提醒之言:“末將知曉公主今日之箭多有憂心,然公主若不去看望,公主恐與李廷尉生嫌隙。公主不知,據長公子言,而今軍中不明事項之人對公主頗有微詞。上卿此間又頗為擔心監察的傷勢,公主還當以大局為重,屈尊前去。”


    “軍中微詞。怎麽,是有人說我擅殺還是說我不顧國臣性命?”


    許梔幾乎不用想就知道這些話是從誰那裏傳出去的。


    李由知曉韓倉為間,眼見親弟被果斷放棄,救回來之後又身負重傷。


    李家的兩個對她來說已經算麻煩,若再任李由治下的人亂傳,她跋扈張揚之舉就遠傳軍中。


    第二天還得與李賢見麵,她頸上的痕跡怕都還沒散掉。


    ……


    但她又必須和頓弱這樣的老臣保持和諧。


    反正頓弱和她同去,指不定話都不必說,麵也不用見,應該不會太尷尬。


    章邯板正地站著,看不到絲毫鬆懈。


    “韓倉被我命令處死。將軍也覺得我過於殺戮?”


    “末將不敢承公主將軍之稱。”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相信你會成為將軍。”


    她見他呆立在那兒,炯炯有神的目光裏有一種很振奮的光芒,但刹那間又遊走了一股猶豫與遲疑。


    她了然他在擔心什麽。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做掉腦袋的事。”


    “公主。”


    “我看中你的將才,不願明珠蒙塵,隻願將軍日後為秦開疆拓土,阻敵寇外患之軍。”


    許梔停頓片刻,“那麽現在章少榮,你可以回答了吧。”


    章邯總算是有些明白為什麽張良可以不顧念暴鳶族人而去救嬴荷華。


    他接觸不到嬴政,但見嬴荷華,似乎覺得那日建議他去雍城之行的蒙麵人有些本事。


    “公主所為乃是破局關鍵。韓倉早為秦作交易,但其人品性卑劣,張良先生在井陘大營眼見其逼殺李牧,若這樣的人被殺。末將認同公主……”


    “趙國官吏觀望局勢,卻有人敢在秦軍圍台之時出手。今晚老師不在,我不便問他。章邯將軍,你還少說了什麽?”


    嬴荷華始終站在燭火的陰影中,章邯看不清她。她說話時語氣不重,不帶情緒的言語,令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章邯垂首,“……的確是先生安排了人混在趙國官吏以射出韓倉背後之箭。先生此舉未能先與公主商議,恐事出緊急。”


    章邯心道,張良果然把每一步都想好了,嬴荷華的確會問話。


    許梔嗯了一聲,“我知道了。先生做得很好。”她沒有再往下追問。


    “對了,父王還有幾日到達邯鄲?”


    “三日。”


    日子久了,她才發覺她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嬴政。自開始滅國戰爭後,總與她父王聚少離多。


    趙國之事結束後,許梔很想多多陪在嬴政的身邊。


    章邯接著道出阿田母女所言之事。


    “根據阿田所言,姓許的秦人……也就是李監察救了她們。田母原為舊太子趙嘉府上豢養花草的侍女,公子嘉出奔後,她脫了奴籍,在邯鄲街巷養花為生。”


    “這三日盡快查清楚匣子之事。我們先要確認有這隻匣子。”


    她要先查清楚了她才能告知她的母妃,就怕是空歡喜,也怕邯鄲城有人居心叵測。


    原以為第二日會安然渡過。


    沒想到情況比她預計的還要混亂。


    一早,頓弱的馬車便到了驛館


    “公主,”阿枝有些不理解,瞅著擱在一旁的絳紅色,“您這身裝束,與您往日很不一樣。”


    “絳色常為趙之官服,玄色又過於莊重。頓弱為三代邦交能臣,禮儀要妥當。”


    許梔穿戴整齊後,遲疑了一下,還是在臨走前係了條兔絨圍脖。


    早間走在雪地中,藍綠如霧色之中濃煙翡翠,又時不時被熹光眷顧,灑了金在裙擺。


    頓弱見到這身裝扮的荷華公主,自有秦之大氣持重,又有一派楚係的端成潤和。


    她首眼不偏不移,行步間快垂到裙邊的佩組玉飾也隻微微晃動。


    許梔已學了幾年的宮規周禮,已不像是剛來時,她若想刻意保持好儀態,隻需稍稍端著便可。


    頓弱抬首見到公主時,更覺得她也不太像言傳中那般。


    一雙烏黑明亮的杏子眼,竟然還彎起來朝他笑,又虛扶他一把,她還說,“老上卿一路辛苦。”


    她與長公子是舉止相似的謙和,哪裏像舉弩機殺人的?


    等到許梔進到屋子裏。


    先是李由。


    然後呂澤和陳伯也看到了她。


    他們齊刷刷地看向她,然後行了符合他們身份的禮。


    “公主。”這聲音……


    她根本沒想到張良也在。


    “小先生?”頓弱先開口,“老夫還以為你先回鹹陽了。”


    張良在就意味著,還需要尊師重道的禮儀流程。


    還在這種令人略顯窒息的場景之中。


    不久前,她才跋扈地警告過張良:隻是名義上的老師。


    而現在,她隻能朝張良行師禮,隻求張良別拆她的台。


    張良看到她這身不同往日的裝扮有些意外。她摘下了發鬢上常戴的赤色瑪瑙簪,換了身淡綠作主腰的月白色衣裾,像是春日一縷淺草黛被微風拂低,掠過了湖麵,吹皺了漣漪。


    不過看到頓弱的時候,他很快明白了。


    韓倉是頓弱爭取到的間人,她殺了韓倉,又不顧李賢被挾而出手,頓弱必有不滿,她要取得頓弱的好印象,才能讓他對她在軍中的言傳產生動搖。


    縱然是裝的乖順,去了不少張揚,也是別樣的清麗柔和。


    嬴荷華嫻靜淑婉地喊了他聲“老師”,很守禮地微躬身,又道:“學生請老師晨安。”


    張良也配合她演。


    許梔入座後一聲不吭。


    頓弱同張良交談了一會兒就說要去看望李賢。


    許梔本想等頓弱和他們去看他的空隙,自己悄悄離開。


    寧可把自己埋了,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想麵對李賢。


    誰知道軍醫檢查完了裏麵的人的情況,驚慌失措地出來,他臉上泠泠的冷汗,看著這一室的人,他哪個都得罪不起,於是就選擇跪在了嬴荷華公主的麵前。


    “公主。昨日下臣已處理好李監察的傷口。但不知怎麽回事,監察情況驟然惡化……原本縫合好的傷口盡數崩開……不但受了風寒,還有淤熱之症狀……”


    盡數崩開……許梔忽然心驚,又想起暗色月光之下他襟前的血跡,不禁蹙了眉。


    怎麽回事她是知道的。


    她走的時候把藥罐給他放在手邊,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嚴重?


    李由很想說話,礙於身份,他的眼神簡直可以把軍醫給盯死。


    與本源無關又涉及到事情,要甩鍋的人先開口。室內仆役率先顫抖著跪下,扯住了李由,“大人,大人,仆發誓是用銀絲炭火,守夜時也並未有異常。”


    好在這名仆役很懂事,沒有揭她的底。


    “今晨李監察聞公主與頓弱上卿前來探望,已然等候二位多時。監察之病不會傳染,請公主與上卿放心。”


    第二次進屋


    許梔在屏風後,冠冕堂皇的話說完後,盡量也把影子表現得心不在焉。


    她一直要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卻還是移不開關切的目光。


    頓弱一進屋,踉蹌著顫巍巍地進了簾中,如老父一般執手寬慰。


    頓弱眼下發青,眼眶還隱隱透了紅。


    李賢像是個落魄狼狽之徒,勢必想苟延殘喘地貪著人間溫情。


    “老上卿,我無大礙,不過是些皮外之傷。”


    說得倒是很輕鬆,許梔聽到這種話,實在想把他給拖出來捶一頓。


    頓弱和李賢聊了會兒邯鄲交接的信息,說了幾個許梔不太熟悉的趙國官員的名字,又商量了一些趙國後續儀禮的事務,頓弱連道幾個好。


    “你好生養傷。其餘事老夫可為。”


    頓弱長歎一氣,好像是李賢在和他交接遺言一般。


    看著頓弱唉聲歎氣,許梔心裏說不出來的慌張與不安。


    所以頓弱前腳出屋子,許梔快速走到裏麵兒,看著他憔悴的麵容,淤熱傷寒勢必是喝了酒,敞了半宿。


    許梔有些生氣,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在氣什麽。


    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還是氣他昨晚的逾越之舉。


    “我真是搞不懂你。為什麽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樣子?你哥哥那眼神差點殺人了。”


    李賢沒見過她穿青黛色,冬天室內光線不好,又一直燃著黃色的燈火,他看不清那不是青黛而是月白,他好像還看見她比往日穿得更厚實了一些。


    他昨晚一晚上沒睡,大概眼神也偏差了。


    “為何戴這個?”


    許梔更是沒好氣,擺明了明知故問。


    “你說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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