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愣了一下。


    她頸部雪白滑膩的皮膚好像還在他手心,他做出了那樣該死的舉止,難以克製的衝動。


    他聽到她哭,本是手足無措地想要哄哄她,放開她,可仿若有心魔在誘惑他不得停下,因為一旦碰到,便會致命,那麽魔鬼就可拿走他的性命。許梔身上淡淡的芳香,輕微的啜泣更令他躁動,原來對她遠不止是尋求曙光、抓住希望,他的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顯露出是占有的欲望。


    內心的嫉妒更像藤蔓蜿蜒綿亙,糾纏著他的思緒,操縱他的行為,讓他無法平靜,讓他內心喧囂。


    他是瘋了,得癔症了。


    既卑微膽怯,又癡心妄想,還膽大妄為。


    他試圖控製自己,卻又難以抗拒內心,他陷入了痛苦與矛盾的漩渦。


    難以想象的是,直到現在,他犯下滔天大錯,他竟然不後悔。


    看見他麵容蒼白,許梔心裏不舒服居多,她一點也不想他武功被廢,縱是有目的,他這身武藝畢竟保護過她。


    不舒服的更是因為白日的碳火比夜間更多。李由對他弟弟也真舍得,這樣的時令,銀碳稀少,他讓人一燒就燒了整日整夜。


    許梔一進屋就躥起來一股悶熱,她又捂著頸部,兔絨保暖,她現在真要被熱死了,起了一層汗,汗水不住地從後背流。


    也難怪被問為什麽戴圍巾……


    她絕不取下來,熱死也不。


    許梔不知道李由回軍營沒有,他要是沒走,她也不好這麽快就出門,免得說她敷衍,她決定站一會兒才離開。


    她感謝冬天光線差,李賢大概是很難受,方才與頓弱說了那麽多話消耗了體力,她時不時瞟他的時候,他動作都很少,應該不會再亂來。


    李賢卻估錯了她的沉默,他沒有看到她被熏紅的臉頰,他看她衣著清冷,臉上也大概是冷漠。


    他渴求著、祈禱著萬一中的萬一,希望她能把心分出那麽一點位置。


    屋子裏騰騰地燒著暖氣,許梔終於不耐地扯了扯脖子上的東西,裏層的短絨簡直要貼實了她的皮膚。


    案邊一移,吱呀一聲


    李賢單撐身體,從床榻上翻身下床,幾乎是跌跪著了地上。


    許梔想去扶他,但又遲疑一刻,捏緊了手,仍舊保持了原來的姿勢。


    “對公主不敬,臣罪該萬死。”


    他不敢再抬頭看她,他不怕她因為昨晚的逾越而殺了他,他隻害怕她眼神裏的厭惡情緒,隻要有那麽一點零星,他能夠自刎來向她贖罪。


    他更加不能忘懷的是,她正一步步被漩渦侵蝕。


    他俯首的模樣一比一還原當日的李斯。


    她怎麽也沒想到李賢會跪在她麵前。


    許梔兩側的手動了又動,要她怎樣才能握緊這跨越千年的緣分?


    要怪命運殘忍。


    鹹陽宮初遇,他已是李景謙。從地獄盡頭來,渾身都帶絕望的腐朽。


    她看不見他最初的少年情真,看不見他也曾光風霽月,意氣風發。


    許梔咬了唇,蹲下來,“景謙。”她還沒有說下文。


    “韓倉之類的事,以後臣會去做。”


    李賢想她永遠可以保持初見時的天真熱忱。他深知被權力腐蝕的痛苦。


    但這般局麵,算計利用從來暗藏其中。


    又有誰能逃脫?


    李賢微仰望她,“我當真不願你手染血腥。”


    她殺了韓倉,章邯包括她自己也都覺得做得很好。聽此言,她微怔,隻有李賢在怕她被磋磨心性。


    盆中的白霧徐徐已升,不嗆人,是在提醒又該要換碳火了。


    “我已提醒頓弱,他會去處理後麵的事情。比如除掉郭開,你不用……”


    他說話到此處,門忽地被人敲了兩下。


    先進來的是個頭上裹了褐布的人,好像是之前求李由的仆役。


    後麵怎麽還有個身影?


    “公主。張良先生入屋來看望李監察。”仆役說了,動作很快地把餘碳收走,再重新換上。


    李賢尚呈跪姿。


    這像什麽樣子?傷成這樣,還跪著、垂著頭被公主訓斥?


    旁人說她不專橫苛刻,她自己都不信。


    她儼然一種欺淩者的模樣。


    許梔有些恨他恨得牙癢癢,也不知道誰欺負誰……


    今天裝了半天,若被張良進來看到這種場景。他不得嘲諷她半天?何況與頓弱關係看起來不錯,要是他不想配合她演,一句話就能被打回原形。


    “景謙,你快躺回去。”


    她忽然緊張起來,李賢如遭颶風,無詞的言語也盡絕。


    “好。”


    他一下又恢複成不能動彈的樣子,微蹙眉,好像在忍受著腹部的疼痛,無意間看到他又透了血。


    “公主?臣可否進屋。”是張良的聲音。


    許梔不想讓張良起疑,也不能把他就扔地上。


    張良進到中屋還有一段距離,隻要在這個時間內讓李賢重新躺回到床上,那一切就都沒問題。


    所以她側頭回答他說,“可以。”


    然後伸手去扶李賢。


    “臣無法起來。”


    她越發覺得李賢可惡,劍眉入鬢,鼻梁英挺,他長成這樣,卻又擺著虛弱的樣子,平時眼尾就泛著微紅,現在去了眼裏的銳光,更是刻骨銘心般的病弱狀態,好像精神又陷入萎靡,令人無法去怪他。


    她快被他這種前後反差給整懵了。


    “你。”


    “你昨晚……”


    她頓時凝語。


    “什麽?”


    你昨晚的力氣哪兒去了!


    她說不出口,臉上燒得慌。


    許梔咬牙,別過頭。


    她還是在試圖扶他起來。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應該室內太黑,李賢不慎壓住了她的袖子。


    許梔也沒怎麽穿過楚係這種長袍,她一下沒起來,後退時又踩到了自己拽地的裙擺。


    本來要往李賢身上倒,他要再被折騰一下,估計就不是傷口崩開那麽簡單的事情。


    李由得恨死她。


    所以,她隻得往右邊撲。


    嘩一聲!架子倒塌!


    她近距離地看到了雲雷紋繡樣,臉頰貼上了那塊黑色屏風綢布。


    再看,整塊屏風已在她身下。


    現在好了,也不用說什麽維持風度,正常的麵子也掛不住。


    許梔很想、很想、就地掩埋了自己。


    聽到張良關切的聲音,她寧願自己聾了。


    幹脆裝聾作啞好了。


    “公主?你在做什麽?”


    “沒傷著吧?”


    張良剛推開門,就發生了眼前這一幕,他被驚呆了,屬實沒想到會是個這個情況。


    李賢武藝高強單槍匹馬從郭開的手下裏把他給提走,哪裏是躲不開一支箭的人,李賢要的是嬴荷華對她心存愧疚。


    他頂多能猜到李賢不是真那麽嚴重,隻是要嬴荷華去看他。


    燭火劈裏啪啦地燒。


    心情,陳設。


    屋子裏一切都亂糟糟。


    她一抬頭,兩隻手,分屬兩個人……


    李賢離她最近,他身上披了件黑袍,沒穿太周正,地上堆了一地的衣服褶子。


    一個不久前被她蠻橫地表了真心。


    一個剛才用行動和她言說了真情。


    這兩個人她都不能得罪,任何一個都不好招惹。


    萬籟俱寂,她趴著裝死好了。


    “公主!”


    阿枝真是個救人命的好姑娘。


    她看情況不對,趕忙把荷華公主給扶了起來,又道:


    “公主,長公子與鄭夫人正問您過去。”


    許梔逃難似地飛速逃離現場。


    她一邊走一邊理發鬢。


    阿枝年長她許多,很自然地說了一句,“公主……李監察和張良先生都重傷過,往後怕是不太好。”


    “什麽不太好?”


    “身體。”阿枝一本正經,公主過兩年就要婚嫁,她並沒有覺得哪裏不對。


    ……


    許梔發覺自己來了邯鄲真是想掌自己的嘴,她總能精確地踩在令人尷尬的話頭上。


    阿枝看她在感情方麵實在純情,她也不便多言。


    月白色的身影一走,房內重新回歸了本來的樣子。


    他們也好像也懶得粉飾太平。


    張良將屏風回歸原位,“李監察邯鄲之行辛苦。”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瓶子,這是他昨晚從阿田與趙嘉的言語中串聯到的一個關鍵,他把東西擱在案上。


    “良為監察帶了故地特有的傷藥,望有奇效。”


    分明很不滿,張良聲音卻仍舊如水般緩和。


    李賢越發明白許梔的語氣是和誰學來的。


    他自己拆了繃帶敷藥,低沉笑道:“先生使人對韓倉射出的這一箭,才是破局的關鍵。”


    張良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李賢拿起他放在案上的東西。


    倒出來的不是藥粉,而是一小條絹布,上麵用丹砂畫有一朵桃花和一枚墨家的圖徽。


    李賢表情微變,神色一暗。


    張良已然知道了桃夭還活著,而且是知道他安排桃夭同懷清之間的聯係。


    但他判斷不出來,張良是從什麽時候知道,從何處知道?


    碳火一燎,室內氣溫降下幾度,有劍拔弩張之態。


    “先生如今還在與故韓韓王安作謀算?”


    張良不答,隻有沉默。


    李賢笑了笑,“我答應過那位姑娘,不告訴旁人她藏身之所,尤是韓人。”


    張良緩言道:“公主還不知道她的姨母已被人藏了起來。監察以為,秦王都要到邯鄲了,這些陳年舊事,誰還能瞞下去?良特來提醒監察,並無他意。”


    頭一句話已然讓李賢微微一震,卻又異常的合理。


    李賢從許梔那裏知道了羋璃是鄭妃的含義,她不姓羋,而姓鄭,她是鄭王室的遺孤。


    上一世他眼見著父親被嬴政的一個妃子踹了數腳。


    正值韓非之事的節骨眼上,李斯被大王的妃嬪毆打,父子倆哪敢聲張。


    李賢把那妃子扔下的話拿去查驗,發現她是韓國派來的間諜,那妃嬪的真實身份是鄭王室的女公子——鄭珧(yao)。


    桃夭,也就是鄭珧。這一世,她沒有嫁給嬴政,而是從趙太後的宮中潛伏做了監視鄭璃的侍女,後來又變成嬴荷華的侍女。


    李賢感到這局中操作的手遠不止是許梔和他兩個人這樣簡單。


    他抬起眼來,注視張良,若流動的黑河蘊藏著機殺。


    李賢這輩子好像更喜歡把話放在台麵上來講。


    “多謝先生提醒。不過賢如今更很好奇,先生心向何處?”


    張良桃花般的眼睛浮了一個弧度,直接與李賢銳利的眼光相撞。


    “當與監察一同。”


    ——


    許梔左拐右拐,路上碰見了扶蘇。


    扶蘇沒有著軍裝,換上常服是內裏氣質還是那樣清質儒雅。與她裝出來的寬容謙和姿態終究是不一樣。


    “王兄。”她要是以前,幹脆就撲進他懷裏哭,隻可惜方才的事情說出去太過丟人,還是爛在心裏好了。


    扶蘇見她這身打扮也是一愣,他知道她愛穿紅,不喜歡淺色。他有些不滿,頓弱從昌平君手底下出來,他個性張揚的妹妹也還要看楚係的眼色?


    “荷華不用來討好誰,誰對你有意見,兄定為你做主。”


    許梔沒太了解扶蘇心中所想,她心中一動,隻有家人會無條件地慣著她。


    若是她真的是嬴荷華,她就可理所應當、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對自己的好。


    許梔鼻子一酸,舉步維艱的局麵之中,她也覺得李賢的擔憂沒有錯,她看到了攻城的血腥,看到了奸詐的嘴臉。她真怕自己再也無法銘記最初天真無邪的自己,做不到真正的嬴荷華所期許的一切。


    扶蘇見她情緒不對,走近她兩步,自然地抱了抱她。


    “荷華。”


    自來邯鄲,一直壓抑著她的,耿耿於懷的,實際上是李牧的死亡——與史筆所寫一模一樣的死亡方式。


    她太害怕了。


    以至於她做出了瘋狂的舉動,控製不住地喊出那句——就地斬殺韓倉。


    她嗅到扶蘇的衣裳上有蘭草,這樣玉砌溫雕的人,她絕不願意,再親眼臨見史書上的血腥。


    “王兄。我,我並不是你聽話的妹妹。我從小就喜歡惹是生非,現在又跋扈非常,我……好怕我保護不了這一切。”


    扶蘇心疼極了。


    “別怕。”他以為她也受到了楚國勢力的壓迫,柔聲寬慰道:“我聞你曾同張良說緣分之言,遇他是緣分,那麽荷華為我的妹妹也是緣分。無論荷華什麽樣子,為兄都喜歡。”


    許梔嗯了一聲,用手背擦了擦眼尾。


    扶蘇見她的圍脖有些歪,本要給她理一理,她一下就緊張,不禁縮了一下。


    他當她長大了,忽然意味深長地提醒了她一句。


    “不管是誰,隻要兩心相悅,自然有辦法可以。”


    許梔一怔。


    她王兄一點兒也不死板,一點兒也不封建。


    這時候


    扶蘇朝她身後的位置點了個頭。


    扶蘇對張良很客氣。


    “張良先生找你,興許有要事。”


    許梔很後悔怎麽不借口隨著扶蘇一起離開。


    扶蘇走後。


    走廊透風,雪白色鋪滿了棧板,有些寒冷。亂雲斜飛,太陽還隱在幾塊厚雲中。


    不過因為剛才在屋子裏太熱,現在還已好多了。


    許梔一眼就看到張良手上拿了個像是戒尺的東西。


    她害怕他擺出老師的架子來嗬斥她做事情沒有章法,訓斥她做出心狠手辣的舉動。


    一會兒在他麵前擺譜,今天又求他陪她演戲。


    張良應是能討厭死她。


    許梔自己動手扯正了自己的圍脖,她沒管自己眼眶尚且發紅,恢複成之前那種姿態。


    “沒想到斬殺韓倉的事情,會讓李由對我生怨,還擴散到了軍中,給你也造成不好的影響。我以後不會了,以後這些事一定和你商量。”


    “公主。”


    張良止住她,他開口,半天沒說話。


    許梔的領口這一扯,更是扯歪了。


    由於沒有鏡子,還是大白天,頸間偏上靠近下顎的位置,一點紅梅般的痕跡,被高出她許多的張良盡收眼底。


    張良喉間曾被小時候的嬴荷華咬出了不淺的牙印,他很清楚那是什麽。


    他的腦海驟然聚攏了一種猛烈異常的海嘯。


    他終於承認,他慌了。


    殊不知他完全理解錯了,甚至在某人刻意的暗示之下,更是想岔了。


    如果是說有些爭奪從一開始來定義,那張良在一開始就輸得很徹底。


    那是包含國仇家恨的隔閡,是一開始他就晚了一萬步,還有那無法抹除的、他的確想過要殺了她。


    許梔見他站近了些。


    她的心髒砰砰直跳。


    他手裏一截竹青色更顯眼了,不至於張良要拿戒尺打她吧。


    不至於……不至於


    挨打簡直算是學生給老師的特權,就算是公主,被少傅打兩下根本不算什麽。


    她幹脆推了推他手裏的竹條,悄默地伸手,像隻小奶狗那樣想推去主人手裏規訓的棍子。


    許梔和動物不一樣,她會說話表達意思。


    “……把你手上的東西拿遠點。”


    張良忍俊不禁,又有些傷感,“這是阿田姑娘教良編製的新架子,公主在怕什麽?”


    許梔脫口而出,“怕你打我。”


    “公主還有害怕的?不過偶爾的確要你受罰才能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我怕疼。”許梔沒話說,她也沒聽懂張良話裏有話。


    她張望了一下,這裏四周有月季,商量道:“這個,受罰還是不要了。你不是喜歡月季,要是實在想出氣,回鹹陽後,我給你當園丁。”


    嬴荷華難得順著他說話。


    張良俯下身,輕輕提了提她的圍領,他的手有些顫抖,聲音難得顯出幾分不穩。


    “越理越歪了。”


    許梔還真像個聽話的學生,端端站著,烏黑烏黑的眼睛盯著他。


    “謝謝。”


    “待會兒母妃應該會問李左車的事情。”


    “李左車。”張良神色微變,“公主想我做什麽?”


    許梔話到舌尖。


    “我想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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