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的風吹到臉上,許梔續言:“之前先生不願考慮李左車的去處,他畢竟是趙人,我理解先生之慮。可他也是李牧之孫,我不想他流落在外。隻是我現在著實不好向父王開口處理他的事情。”


    “公主是想讓我幫你掌住李左車?”


    “我想先生對於左車之事多加考慮,再做決定。”許梔抬頭,她的眼神中流露著懇求,“其實也不一定要認作養子,先生可收其為弟子學生,給他選一個在鹹陽的容身之所。”


    “然而一個兩歲的孩子,如何成為學生?公主是在變相逼良在秦國娶妻成家嗎?”


    許梔覺得自己越發變壞了,她克製不住地深挖了心中陰暗的一麵。


    她盯著他的眼睛,目光顫動,左右偏移,低語道:“先生分明知道,我並非此意。”


    張良凝噎。


    良久,張良說了許梔最終要聽到的話。


    “李斯府上才是可去之處。”


    她兜了這麽大的話空子,張良雖然不願意去收養李左車。許梔擔心若張良出手做出意外的舉動,她不一定能很好收場。


    張良從不在言談之中表達不滿的語氣,實際上心裏一直堵得慌。


    “公主為何不與李賢說論此事?他和他父親說當比良更合適。”


    這句話還不如不回答。


    “還沒說到這事情上。他以為我非要把李左車給你養,忽然如臨大敵。”


    張良笑道:“倒是一件趣事。”


    許梔聽張良的語氣,好像又對這事情感興趣了。


    這是把爭奪李左車的撫養權當成一件趣事?


    張良又續言,那雙桃花眼裏閃爍了一點意味深長的笑意:“或許張家也願意養他。公主隻想要左車在鹹陽,在鹹陽又有什麽可謂?”


    張良的確說得不錯。


    “……先生怎麽又改口了。”


    張良目光淺淺掃過她姣白的臉,餘光掠過她的圍脖,眼眸一深。


    “因為有趣。”


    “啊?”


    許梔覺得愛找事的不隻是李賢,還有張良。


    張良更甚的是,他一點兒也不把權錢利祿放心上,純粹喜歡惹是生非。


    “有趣的事情,良不願放手。”


    他看著她,語調仍溫和,徜徉著一種悠然自得的淡然。


    她腦細胞都要被用光了,張良還有閑心玩兒?


    仗著自己聰明,輕飄飄一句有趣,她就很容易兩邊得罪人。


    許梔有些後悔早早把張良拉入局。哪知道年輕的時候,他這麽會折騰人?!


    雪天裏隻有幾隻活蹦亂跳的麻雀和畫眉鳥在樹枝間鳴叫。


    她感覺自己已經是一朽木,怎麽還沒學會聰明的要義。而張良天生的機敏,卻是隻時而安靜時而撲騰的鳥雀。


    張良饒有興致地看著嬴荷華神情略顯呆滯的樣子,不依不撓。


    “公主若覺得難辦,不如自己養。我看李左車也挺喜歡你。不過他去了李斯府上會被養成與李賢一樣的性格,良覺得挺好。”


    ……好個頭。李斯李賢兩位的性格簡直是教科書上的絕非善類。


    張良很擅長難為人,也很是毒舌。


    許梔被人給氣著的時候,很容易口不擇言,李賢昨天已經精神不穩定。


    今天張良也開始了。


    “我本是想自己收養。但李左車又小還是個男孩兒,又沒有由頭,養不了在宮裏。”


    “所以公主自己想收養是沒法的,還是聽我所言。”張良儼然把她拿捏得死死的,他眯起眼睛笑,眼瞳裏全是一種‘怡然自樂’。


    許梔忽然走近一步,撿起乖張的神色。


    “哪能沒辦法?”


    “如何辦?”他問。


    許梔挑眉。


    她開始胡言亂語,張良絕對能被她給氣死。


    “要不先生娶我好了。”


    這話一出,張良眼裏瞬間驚起波瀾,刹那間又嚴肅地蹙眉。


    許梔樂見這種反應,誰不會發瘋?


    她甚至嬉笑著在他身邊晃了兩下,一幅欠揍的模樣。


    “把他說成是你的私生子,不但可以養在張家,而且還能掛在我的名下,是不是很兩全其美?”


    他的麵色由白轉紅,再由紅轉白。


    “公主慎言!”


    張良說了就著急要走,臉上又恢複成那種生人勿進的樣子。


    少女攔住了他,嬌俏的臉又展顏在他麵前,與她身後的一叢月季相得益彰。


    許梔要把事情問得清楚。


    “先生,李斯那邊到底可行嗎?”


    張良的聲音明顯加快,他看都不敢看她。


    “李斯在邯鄲布有密閣,他本有安撫舊臣之職責,公主若告知他李左車的身份,不管李斯願不願意,他必須要著手處理。過兩天李斯到邯鄲來了,我會去同他說明,到時候公主順水推舟就是。”


    許梔頓時覺得張良也不是那麽不好說話。


    她把他薅到手裏,反正也是她占大便宜。


    “老師能這樣去做的話,我就不用逼你娶我了。”


    張良聽到她的車軲轆話,顯然如坐針氈,她說這樣有違禮教的話,還有膽子喊他老師……他呼出兩口熱氣,揚手作勢要用那個戒尺,“我見公主當真需被打兩下才會謹言慎行。”


    許梔看到張良被她整得眼神閃躲,從頭到腳沒有一點不拘束。


    她也不怕,反而仰著腦袋,“我還要去見母妃,先生別打太重了。”


    張良本就沒有想過打她。


    許梔看他自己收了手,學了他說話的調子,“先生還是少做那些無聊的趣事。不然,我若覺得先生也挺有趣,可別怪學生驚擾了你。”


    嬴荷華走了之後。


    一片雪白之下,如鶴如練。


    張良的笑容消散之後,不禁感到了一種酸澀的痛苦。


    他要爭什麽?


    是趙嘉說,莫錯對因果之言。


    還是桃夭之語,此恨已消,長生不見。


    ——


    許梔從鄭璃那裏回屋後,案上擺了隻銀絲籠子。


    青綠色的羽翼,鮮紅的鳥喙。


    阿枝忙道:“邯鄲令給公主送來了一隻小鸚鵡。”


    邯鄲令。


    許梔了然他是借著私放頓弱之事在她這裏攀關係。


    不忠於職守之舉反而無意中保住了他的性命。


    鸚鵡乃是珍惜之物,商周王室所繪圖騰多鸚鵡及鷹。


    阿枝拿細長的木質棒去逗了逗它,“公主您看,它臉頰上有紅暈,很是可愛。”


    許梔掃了一眼,笑容尚淺,神色流轉中,“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拿去送給張良先生,就說辛苦他忙碌,請他去處理邯鄲令之托。”


    許梔終於能夠把脖子上的圍脖給解下來。


    當著阿枝的麵,她露出脖頸上的痕跡,她也不想去避諱,算來算去,她身邊的侍女就沒有不背刺她的。


    阿枝也算是知道李賢心中溝壑,倒也沒什麽好避諱。


    “我擔心母妃憂心,不能被母妃知曉,所以現在方告知你。”


    阿枝沒想到嬴荷華竟還會給她解釋她所想,她心中微動。


    “阿枝明白。”她與呂澤在蜀地曾私定終生,但又因對前路之不同見解,分道揚鑣,她一看就知道嬴荷華頸部是什麽。


    “……怪不得公主要係此物。”


    她蹲下來,給白皙的皮膚輕輕抹上一點藥膏。


    清涼清涼的感覺令許梔也想用手去碰。


    “公主,”她止住她的動作。


    許梔乖乖放下手,“不知過幾天能消掉?”


    阿枝知道她在怕什麽,“公主放心,按時塗藥不出三日就能好。”


    阿枝聽到走廊上嬴荷華對張良所言,她禁不住問:“公主……您是真心喜歡張良先生嗎?”


    “你聽到我之前的話了?”許梔問得很輕。


    阿枝點了點頭,如一個知心長姐溫言,“我並不是代表任何人來問公主。隻是,情之一字,初見無味,久而入心,過後痛苦,不能忘懷暢意。”


    她頓了頓,想到了什麽,“公主切莫以情為刃,否則傷人傷己。”


    鸚鵡偏了腦袋,圓溜溜的眼睛望著她。


    悅耳的鳥鳴,恰似聽山濤之聲,她望見天涯月圓,又共夜夢三千。


    張良。


    張子房。


    念君之字句,又恐對麵言,怕山河傾覆,涉亂世烽煙。


    憂雪下相約橫斷,結局無言。


    許梔垂下眼睫,兀自笑了笑,似是自嘲:“彼之不願,無結之緣,又該怎麽辦?”


    阿枝聽她之言,看她傷神之狀,已然明白了八分。


    “公主。”


    這一隻很機敏的鸚鵡不停地啄咬著籠子。


    “鸚鵡此鳥,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焉能一世縛於我手?”


    山風海平,從史書出走,是他綽姿。


    眉上生愁,風月之常,最難是登台難言。


    “我對先生之情,大過紅塵情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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