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所帶冰涼還停留在他的心上。


    許梔已從他臂肘下方逃脫。她像是隻輕巧的鹿,回身一轉便坐回了主案,眉眼間依舊帶著掌控之力的笑意。


    李賢餘光微滯,簾角被風帶起,他敏銳地發覺了一個不動聲色的人影。亭外的淺青色身影把方才這一切盡收眼底,由於距離隔得遠,他篤定張良隻見動作,不聞談話。


    他眸中添上了些微的狠厲與陰暗,他未及冠簪發,將襟前長發往後一丟,低身撐在案麵,再次鉗住了她的右手手腕,深淵般的眼眸凝視她,沉聲道:


    “臣奉勸公主想清楚,他是什麽身份,你又是什麽身份。”


    許梔剛開始還掙了幾下,力量懸殊令她知趣作罷。


    許梔笑了笑,“李大人別忘了,你我也是知根知底。”


    略帶寒氣的語氣令李賢頓感威脅。她的笑更令他無處尋跡,怕她笑語,也怕她說真話。


    一種很深沉的絕望從心底騰地躥起。


    “你為何對他動心?”


    許梔見李賢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她不再動,上下掃視他的麵容。


    “動心難不成還能說出個所以然?”她左手掌住邊沿,視線落在他的眼尾處,微笑著看他,“難不成大人還想管住我的心?”


    李賢心驟然一緊。


    許梔總能很快把他的理智逼得趨近於崩潰,他眸光愈沉,不聽使喚地握住她,要把她往前一帶。


    由於隔著一個案桌,熱氣騰騰的罐子還冒著白氣。案桌並不寬,他的動作幾乎要將她從案後扯到身前。


    他下手輕重好像從來都適不住,許梔嘶了一聲。


    李賢見她吃痛,力一鬆,眼神卻依舊是發狠,“為什麽是他?”


    李賢問得自己都很是猶豫,其實這個答案早在許梔在韓國的態度就告訴他了。


    張良一出現,他就已經輸了。


    聽名字而已,許梔所言張良‘決勝千裏之外’。


    一杆天平不加停滯,以不加質疑的方式傾向於他。


    當張良被帶回鹹陽的時候,李賢就該知道他有多棘手。先一步令他作了老師,也抵擋不住許梔靠近他的步伐。


    他的殺意,她也不顧。


    何況如今,張良對秦國竟然算得上無異。


    邯鄲這一場局,他因為下注太滿,賭掉了自己的心。


    許梔道:“沒有為什麽。何況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來路如何。”


    李賢沉笑。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


    她可以安慰他的失意,可以嗬護李左車,可以同情李牧,可以果斷地殺死韓倉與郭開。


    更可以喜歡張良。


    她分明在笑,但這笑意是疏離的,她骨子裏鐫刻著的冷漠,眼神中始終流出的理智、透出的寒氣比凜冬還甚。


    喜歡又如何?心動又怎樣?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


    他開口問,純粹是來給自己找不痛快。


    她對張良超乎尋常的執念,又異常清醒的舉止早該讓他意識到這一點。


    隻是許梔現如今直接地承認,更是宛如利劍斬斷了他虛幻的幻想,她告誡他第一步,他徹底沒有任何勝算。


    李賢看著她的眼睛,半晌不說話。


    他的世界中,有一艘帆船已經桅杆折斷,空餘船槳。


    一簾子的帷帳隨風而起,零星的飄落到了亭內。


    但他想到黑綢外覆雪而立的人。那是上一世,他一念之差放了他而釀成的大禍。


    血腥又像是潮水一樣湧到他的大腦,腰際的血湧如注,鋪天蓋地的血像是洪水漫過他的視線,鮮紅與劇痛再次浸染他的回憶。


    夢魘隨行,墨柒告誡,到底是要回到原來的路子上才符合這命運的布陳。


    他連死也不怕,何故其他。


    李賢壓下頭,盯著許梔,忽然伸出長臂,彎下腰,乍然把她的後頸收束到了掌心。


    她跽坐,他站著。


    李賢埋首無畏地靠近,陰冷地笑。


    “縱是如此又如何?”


    他眼梢泛紅,眸光深諳,絲毫不客氣地握緊她,眼神瘋狂偏執,輪廓也都變得冷硬。


    “我勸你玩得別太過火。蜀中清苦,再回去並非好事。”


    她言罷,反手要將他猛地一推,腳下不穩,李賢輕輕一帶,她便隻能仰視他,他深邃地凝住她的視線不讓她亂看,他瞳中泛笑,也懶得裝賢良之臣的模樣。


    “蜀中也罷,也未嚐不可。你未嫁,他未娶。你熟知未來也該知道,我父之數子皆尚公主,待及笄之年,焉知你不會嫁入李家?”


    許梔落入他懷中,越發感到他胸膛中跳動的心髒有著兩世的不甘,腐敗的氣息從他靈魂深處浮上。


    對於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李賢絕不會停止追逐,也更不會放手。


    許梔覺得這樣也算好事,也不用摸不清對方的方向去亂猜他到底想幹什麽,心懷不明意圖的盟友到底比明麵上的敵人更加恐怖。


    她總是看不清他晦暗的眼神中閃爍的奇點。


    如果李賢隻是想得到她,才隱瞞了桃夭的生死,才把呂澤藏在他手底下,才隱瞞韓安來邯鄲之事,那麽這點感情糾紛也太過微不足道。


    許梔要把感情因素給放大,從而讓他的重心不至於偏移到難以琢磨的路途中,畢竟她與他提他父親有異,他從頭到尾就沒有表態。


    “不一定。”


    李賢徹底發掘了本屬於他的性格。


    “再如何,我也是秦臣,比起張良,公主覺得我的可能性是不是要大得多?當日是你求我,我才治好了他。實話告知公主,若他有礙於我,我可以合理地再弄死他一次。”


    “你敢!”


    他薄唇緊抿,神色悠然,全然將禮義廉恥拋在腦後。


    “公主盡可以一試。”


    許梔沒想到李賢把麵具撕碎之後的猙獰如此,他把合理兩字咬得尤其重。怪不得蒙毅不喜歡他,陰毒之心,手段之多,不是一般人能掌得住。


    李賢遠比當日的張良要危險百倍。


    “重來一次,怪是我把你想得良善了。”


    “良善。”他允許黑暗侵蝕,“心既失,正因太過良善。早知如此,在古霞口,我就該一刀殺了他。”


    望見她微張口欲要反駁,用指腹壓上她的唇,他沉笑,“不過公主放心,好歹是你我一路把張良從韓帶回秦,你將之規訓至此不容易,天下一統前,我不會對他下死手。”


    他彈壓於她,極其戲謔的動作令許梔心間猛跳,她趕忙推開他的手。


    “你答應我會忠心,此一路,還願你守諾。李賢,我且告知你,我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更不會因婚嫁而背離所願。如果你當真有那麽想得到我,請你正大光明。


    至於別的,還要多謝你這幾年一直教導我為自己著想。我殺韓倉與郭開,也有他們對你用刑的原因。”


    “景謙。若你日後傷我之幕僚,害我之鍾愛,我對你亦不會手下留情。”


    雪霜被風吹開,露出斑駁堅硬的廊角。


    分崩離析的是朦朧試探,取而代之的是直接對弈。


    這局棋竟然顯得要清晰了幾分。


    一個孩子的聲音從後蓋過。


    “公主姐姐。”


    李左車跨進來的時候,亭內在一瞬間恢複成了融洽的樣子。


    阿枝剛走到不遠處,看到張良一動不動地站在不遠處,由於簾內的動作格外曖昧,幸好她走的時候把衛兵撤去不少,沒及她發聲,另一邊,李左車快步從一側上了亭階。


    李左車滿身是雪末地搖了搖許梔的袖子,“公主姐姐,阿叔在等你。”


    李賢在張良掀開簾進來的時,壓劍的手在袖中攥得指節發白,臉上卻盡數懷揣著不懷好意的微笑。


    許梔一時間不知道張良到底把剛才的景象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她下意識眼神慌張,不知要說什麽。


    張良俯身把散落在墊子上的兩卷竹簡給拾起來。


    “永安。”


    他喚她的封號,又垂眸看了她一眼,春風細雨般輕言道:“還不回院中上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據說秦始皇是個女兒控來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露未曦yz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露未曦yz並收藏據說秦始皇是個女兒控來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