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他身側走過,停了一步。


    空餘的亭中,他看她隨張良而去,連李左車也自然而然地拉上張良的手,他用力攥握腰側的刀柄,眸色愈暗。


    不知他在亭中站了多久,等到瓦罐底下的火焰也將要熄滅,剛才的位置不留一絲餘溫。


    姿態不算決絕,言語不算利劍,荊棘叢林中生長的月季花,昂揚挺立,讓他感到如刺在手。


    密閣的人折返得很恰到好處,“墨先生言,等大人返回鹹陽後,終南山上梓桐林,先生特邀大人一敘,以解大人之惑。”


    “一敘。”李賢細念,“倒像是舊相識。”


    殺手頷首道:“鹿盧劍司空馬大人苦尋六年未果,大人還要繼續找嗎?”


    “王之重器,不容有誤,繼續尋。還有,荊軻在蜀地之事繼續留作幌子,莫讓燕丹真的找到他。”


    “諾。”殺手續言,“廷尉要您過去一趟,有要事與您相商。”


    時值晌午,張良的影子在雪地上,許梔跟在這一團陰影之後,他們路上沒說什麽話,一個勁兒地往前走。


    飄散的雪花往廊道上鑽,李左車也被張良牽著走得很快。


    那孩子時不時地扭過腦袋,睜著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上氣不接下氣,“公主姐姐,你可不可以,讓,阿叔走慢點。”


    ……


    “先生到底聽到了多少?”許梔實在不想跟張良打啞謎。


    “永安。”張良語氣並不重,他隻驀地停住,側過頭。


    許梔心一沉,她讓阿枝適當地把李左車給帶走。


    張良立在雪簷下,一身青白袍。


    他掃了她一眼,“身為公主發鬢卻亂成這般,成何體統。”


    聽他半晌沒有後文,隻說裝束,沒有其他,許梔也道還好不必多去解釋太多,放在台麵上來講終究是讓她有些臊得慌,說得多也越發混亂。


    許梔下意識抬起雙手去理,手腕一截被攥得發紅的地方映入張良的眼睛。


    她一慣是跋扈的作風,先前脖頸上的痕跡有意遮擋,今日又在亭中與李賢起了爭執。


    縱然李賢心機深重,但也不至於敢這樣對待一國公主。


    張良一時間不知當不當去尋問她,這是為什麽。


    張良這一停步,又眼神平靜地盯著她看。


    許梔還以為張良是在等她把前日去牢獄中的事情悉數交代。


    “郭開的事我參與了。”


    “公主用過午膳了嗎?”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了口,字句也踩在一個長度。


    “先去用膳。”張良說罷,挪開放在她身上的視線,望向白色的天空。


    許梔不知道為什麽他說要用膳,但沒吃什麽東西,一直在飲水。


    她難得有閑情逸致要做些東西喝,一不留神喝太多,實在吃不下什麽東西。


    膳食一會兒就撤了不少下去。


    張良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敲了敲案麵,要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教你的書都白學了。”


    她沒怎麽聽清楚。“先生?”


    張良看著她,把“郭開自有秦王派人處理,不需要你去沾手。”


    許梔搖了搖頭,想到趙高,“是有的人不能著手。他恃了功,往後難以收拾。”


    “即便是這樣,不該你出麵的你不能出麵。”張良的聲音像是清泉的叮鈴,“尚未及笄就想著要插手軍政事務,說得好聽是秦王要你去曆練,便在他人眼中,恐數落你早智近妖,野心勃勃。”


    “這是博士官員所判吧。我之所為在父王那裏不會一概不知,朝中我所顧也隻是寥寥幾人,沒有影響到其餘人的機遇。”


    “章邯從衛戍到軍營這樣不合理的調任升遷,你可知要激起多少人的側目?”


    “章邯於靈鷲山搜救有功,邯鄲城中又頗有功勞,他是得到父王首肯才去了王翦帳下,說來與我可沒有半分關係。”


    張良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許梔知道他是有話要說,挪到他案前,每每在這種時候,她能夠很快地恢複成虛心的麵容。


    張良溫言道:


    “章邯無甚,畢竟在軍中。你去往雍城,為的是要暫且擺脫楚係對你的監視。雍城路上,因舊韓部族牽涉其中,才引發後續。現今因你姨母,韓王手中墨門之人不會對你有太大的敵意。”


    張良家中算是流水的韓王,鐵打的丞相。


    他自小身處的環境也算是耳濡目染韓王室之鬥爭,就算嬴政甚愛嬴荷華,但畢竟鹹陽王宮絕不止一個公主,一個公子。


    “因在邯鄲龍台,你之議論定遭官員之矚目。回到鹹陽後,不知有多少人等著你的錯處。尤其是回到宮中,太過鋒芒畢露,婦人手段,你未必能遭得住。”


    “所以先生要我藏拙。”


    張良點頭。


    許梔心下了然,但她不知道張良此言中有多少是為她所想,她才與李賢攤牌,對張良之心,她也不能全然信任。


    所以她故作示弱不解道:“我已在邯鄲城做了這些事,未必昌平君不知我有什麽想法。若遭他詰問,我該如何說?”


    “公主的少傅是良。”


    許梔一笑,“可算作先生是在保護我嗎?”


    張良一怔,別開話題。


    “公主總是想要關注太多,卻不將自己的事放在心上。鹹陽不同宮外,少做有違禮教之舉。”


    此言一出,許梔便知張良在亭外什麽都看到了。


    他和李賢一樣,都在告誡她要知禮。可分明一個仗著有武功拿捏她自如,一個在言辭上從不會讓著她。身為臣子,哪個會像他們?這都不算不懂禮,還一個勁兒地數落她有違禮教。


    “先生可不能這樣訓誡我。”


    張良看了眼她,從身上隨手拿出一個藥瓶子放到案上,除此之外,他並沒有過多的言語。


    許梔也不知道他還隨身帶藥,她起身去拿,當著他的麵打開蓋子,挽起袖,把清涼的藥膏塗抹到手腕。


    許梔左手給右手塗的時候不利索。


    “無論如何都不該與人隨意爭執。”


    她嘟囔一句,“還不是因為你。”


    “咳,”“什麽?”


    冬天冷,張良常常容易咳嗽。


    她也不知道他耳朵也這麽不好,離這麽近都聽不清的。


    她騰地抬頭,“因為你啊。”


    恰逢張良低頭,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樣貌鑽進了他的眼眸。


    不知為何,她不甚一湊就到了張良的麵前,再要往上看就是他的鼻梁,一雙帶春水秋波的眼眸,減一分則添剛毅,多一分則生桃花。


    張良的眼中,李賢雖然年輕但絕對是個很冷靜持重的性格,絕不會因為一點兒利益的分割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除非。


    張良佯裝反問,隻為要確切明白。“你到底說了什麽?李監察並非輕易動怒之人。”


    但嬴荷華一旦靠近他,他的眼中就會遺落著青澀的偏移。


    張良發覺氣氛忽然旖旎起來,她的發尾上的綢帶無知無覺地落到了他的衣服,分明她沒有碰到他,但卻令他的感知綿延開了。


    “先生若真的想聽,我可再說一遍。”


    許梔笑看張良麵上又一幅驚異了的模樣,他不敢伸手推她,便後撤。


    不知道第幾次‘落荒而逃’,隻不過這一次,是張良自己非要問。


    “公主?”阿枝見她坐在院中發愣,不由得輕聲提醒。


    許梔戳了幾下張良給的藥瓶子,摩擦著案麵發出呲呲的響聲。


    “張良真是個怪人。我離他近點兒說話吧,他嫌我太近,離他遠點,他又聽不清。回鹹陽之後就讓夏無且給他看看,總怕他墜崖給摔出了腦震蕩。”


    阿枝看著她靈氣逼人的眼睛,也不知永安公主這算是欲擒故縱,還是撩撥人心不自知?


    ——


    幾日間


    嬴政帶著鄭璃重返故地。


    邯鄲城郊外


    王車停止,不一會兒車轍也消散,秦人黑色的衣裳在雪地上格外矚目。


    “夫人還記得此為何物?”


    “那棵梨樹?”鄭璃立於前,湧現眼前的回憶不及當下她握住她手的溫度。


    “寡人欲將之移植回鹹陽,待來年春日,吹雪而走,枯木逢春。”


    不過今日,嬴政所隨行之人除去李斯之外,還有張良。


    張良著黑色官服與李斯站在一起,一個年輕端和,一個成熟穩重,甚為賞心悅目。


    嬴政側身,“近來荷華課業可還妥當。”


    稍遠一點兒假裝和阿枝在摘月季的許梔頓感心累。


    沒完沒了。


    鄭璃問完在校表現,嬴政問家庭作業。


    “臣之所考,公主還算勤勉。”


    “如此。先生回鹹陽還是如當日寡人與你所言,去終南山秦閣?”


    “臣已為博士,又暫同公主少傅,臣願回鹹陽。”


    嬴政看了看張良。“先生如今做大秦的博士,可是真心實意?”


    嬴政的直問讓李斯不禁看了眼張良,這問題顯然很不好問答。


    張良與李斯不一樣,與王綰也有些不一樣,雖說他是韓非的學生,但二者不同。


    他微躬身,但答:“臣之忠心與大王之行相同,若王如晉文,臣不是介子推,王如商紂,臣不會是比幹。”


    他不會逢迎,也鮮少緘默,不算直接叫板,言辭之中卻比李斯還要大膽。


    不當忠臣,不作守臣。


    許梔簡直要被張良給嚇死,攥緊了手裏的花萼,他在說什麽?他也瘋了?


    李斯肉眼可見地驚訝。


    許梔剛想要邁步,以備求情,阿枝及時拉住了她,搖了搖頭。“公主要藏拙。”


    嬴政外於他們的反應。


    嬴政上下打量張良一方,他不卑不亢,不要高官厚祿,難免心在故韓,亂世之中,這種人他不會大用。


    從荷華在古霞口開始,她的動作都在嬴政的視野之下。荷華選的這個張良,在井陘大營之行為,擇出韓倉,直接與鹹陽相分秋色。


    這盤棋上,與嬴政直接對弈之人,並行之人,始終是張良。


    這樣的人不絕不易於掌控,但嬴政既然所視,便不會讓遺珠東流。


    嬴政大笑道:


    “寡人所行與前代諸王不同。寡人也想一同見,張卿會是何臣。”


    旗鼓相當之聰明人,隻需寥寥幾語,便可讓對方領會到話中全部的含義。


    嬴政的談笑令張良倏然愣住。


    不談他會是何種君王,隻道與前代不同,且要他同觀。


    其女嬴荷華,甚愛先禮後兵、張弛有度,這是謀略家那一套。


    嬴政,無愧是當今的秦王。


    於外殺伐果斷,兵法嫻熟,於內掌策群臣之際,胸量甚廣。


    更古未有之大業,隻能出現在他的手中。


    這樣的君主,莫說十個韓安,前代全部的諸侯加在一起,也未必有。


    在許梔的遙望,嬴政的注視之下。


    張良掀袍,於雪地上垂首。


    “臣張良,無論得失,皆與大王同觀。”


    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無論得失。


    許梔仿佛聽到張良對她說,“兼並天下,非你父王莫屬。”


    張良這一跪,許梔就知道她再也不用質疑他的忠心了。


    ——


    邯鄲的剪影被落在身後。


    在離開邯鄲的前一晚,許梔讓阿枝乘夜去了一趟韓倉埋屍的地方。


    “公主為何要告訴他郭開被殺之事?韓倉此人陰狠毒辣,殘殺李牧副將楊嶽,死不足惜。”


    “聽陳伯所言,郭開給了他毒藥,但他最後沒殺李賢,是有此執念。人死後或許還有靈魂,告知他此事,要他散怨去念,勿要徘徊。”


    “公主心善。”


    許梔抬眼望月,喃喃道:“執念過重才有現今眼前的一切。”


    她,她的父親,她的祖父,皆因執念而導。


    “公主,回鹹陽之際,您與李監察生出不快,廷尉一直有助於公主,可需在廷尉哪裏有所鋪陳?”“他知公主對張良之意,恐是麻煩。”


    “李賢。”許梔忖度,“李賢手裏有不少密閣的人,還不至於與他鬧翻。這等小事,先不要主動驚動李斯。”


    “諾。”


    許梔說罷,看一月清輝灑在雪壤上。


    “懷清前日來信所言,相見之處是終南之翠華山,此地不是商賈之布。”


    “或許是主母擇選一處清幽之地,若在鬧市恐太過大張旗鼓,屆時公主帶了儀仗親衛前往也無妨。”


    ——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終南翠華山梓桐林


    冬日雪厚,曲徑通幽處,連片的欄杆木式建築,有隱居的高人。


    隔絕外部,中座之屋裏麵有一張巨大的圓桌,桌上棋格遍布,放置了許多釘子與麻繩搓成的線條。


    不但縱橫六國,更有南海諸國,東海之濱。


    墨柒念叨著,把道袍又裹緊了,嘴裏叼著一根細草莖,“這下難道真的可以成?”


    “不,不可能,哈哈哈,”他又突然揮舞著手中的匕首,割開了這一根鏈接的線,“不可能。不可能。”


    看管他的秦侍看著依舊瘋瘋癲癲的墨先生,兀自歎了口氣。


    待人一走。


    密閣之殺手穿過重重阻礙,翻身入窗,恭敬無比地拜師。


    墨柒一改方才的模樣,鬥轉變得正經。


    “李賢應下了嗎?”


    “先生,大人說會按您所寫的日期按時到。”


    墨柒沉沉一笑,“司空馬所言不假啊。他比他爹難纏,想問的問題最多,不與他說,非要問個不停,你跟他說吧,說半天他也不聽。這若不來就無趣得很了。”


    “先生,據弟子所查,小公主因與懷清有交涉,似乎也將至終南山。”


    “她所在之地與我們不同,就算遇見,該操心的也不是我們。”


    墨柒笑道:“其他的如何?”


    “還剩下李廷尉這一封。”


    墨柒抹了把臉,望了望後屋,“你直接與他言,想見韓非還請撥冗而來。”


    “先生為何不同時告知廷尉父子。”


    “不止嬴荷華起疑,我也對李斯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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