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壁,難道這裏是甘肅?許梔對奇幻的事情已然不感到意外,但眼前一片漆黑,她驀地心跳加快。


    “祖父?”


    沒有人回答她。


    “應龍?庚辰?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又來到了你的夢境嗎?這次你要告訴我什麽呢?”


    可沒有傳來庚辰女君的聲音。


    這方世界,留給她的是實際的黑暗與沉默。


    許梔她下意識地抹了把自己的嘴角,沒有血液,也沒有痛感。她看不清楚前方,便隻好沿著觸摸到的沙礫壁慢慢往前。


    忽然一片黑暗之中,終於迎來了亮光,許梔看到這朦朧的燈花呈現出奇異的光芒。


    那時候她因趙嘉闖入嬴政的偏殿,嬴政就是這樣護著手上的火折子立在高大的書架之前。


    “父王?”許梔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著黑色袍服的人並沒有理會她,而是背對著他一直往前走,似乎要領著她去什麽地方。


    許梔連忙兩手張開,一路跟了上去。


    油燈、蠟燭哪裏有這樣亮的?


    這個光芒聚攏得集中,晃悠了一下,很快消失。


    時間太短,隻有短短幾秒鍾,還好將這一個黃土色的廊道照得很清楚,許梔一下子全部看清楚了兩邊是什麽陳設。


    朱雀玄武對門,臨側雙闕三麵層疊,皆有畫像人物。


    許梔頭皮發麻,這不是下墓的甬道?


    再定睛一看,看到通壁繁複的壁畫中赫然是一碩大的龍頭,龍背生了兩翼,翼翅張開。


    龍的右側是一隻鳥圖騰。


    這是鳳凰。


    許梔想起小時候的時候,父親說過:“楚國先以熊為圖騰。你看羋姓,熊氏。後來呢,他們對神鳥的崇拜,又把圖騰改為了鳳凰。”


    楚國風格的墓,可這沙礫應該是西北無疑,這樣的地方,這種規格,隻有戰國王室才有,怎麽會是南楚風格?


    許梔腦子昏沉,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嘶——


    很痛。


    她在夢裏怎麽會感到痛呢?


    突然!


    頭頂傳來了很多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近。


    許梔有些害怕,她身邊黑乎乎的,隻能漫無目的地往前跑,不慎還絆倒了一個東西。


    這時候——


    一方黑暗被掀開,刺眼的白光襲擊得許梔頭暈眼花。


    “啊?是許老師,許老師你怎麽會在墓道啊?我們正找你呢。”他們胸前掛著實習生的工牌。


    “瞧你怎麽這麽不小心,知道你要下墓道,你帶個手電筒還能挑個沒電的,快上來。”


    這是她同事張甜的聲音。


    她的頭頂隻是一匹軍綠色的敞篷布。


    人群散開,那個陳田紮了個高馬尾,還朝她招手。


    許梔花了快五分鍾反應。


    “樓梯在左邊,你怎麽了啊?之前說要來甘肅考察你就心不在焉的,還想著你祖父的事情?幾個月前你就不對勁,你說拿報紙,用了陳哥的卡進文獻室,結果你人也不見了。”


    許梔張口,她下意識說出的還是雅言,這下變成說普通話磕磕巴巴了。


    “我,不見了,你知曉我在哪裏,嗎?”


    “天呐,阿梔啊,你在耍我嗎?你先生一個電話打來,告訴我你要休長假。你突然休假,人都找不到。我們裏麵,隻有你對秦長城研究最熟悉,你這一走啊,可把我們館長氣死了。好在這些時間,你先生也挺厲害,算是替你補上了工作。”


    ……許梔的腦子嗡嗡地,什麽情況,先生?


    這比穿越回秦朝還讓人難以接受。


    “我先生?我結婚了??”


    “對啊。你給我看過的你倆的結婚證……”陳甜說了,拿起手機去查結婚證的照片,但翻了半天,並沒有找到。


    許梔環顧四周,她篤定自己絕對沒有來過這個地方,無論是現代,還是在秦國的時候。


    她的心驟然變得很空,太多的複雜湧現出來,又突然割裂。


    她往後別了別頭發,深呼吸問。


    “這何地?”


    “甘肅臨洮啊。”陳甜微怔,她說話怎麽和她先生一樣,奇奇怪怪的,陳甜想她是技術支持,和許梔他們這種搞古籍文物研究的不一樣,研究久了,自己也成半個古人了。


    這是什麽地方?


    她回到了現代?就這樣回到了現代?


    “這個墓葬是怎麽回事?”許梔趕緊摸著自己的包,拿出手機,遲疑了好久才機械地打開,幸好是指紋解鎖。


    她真真實實地有好幾年沒有用過手機這類東西,她生疏地,又極其緊張地查詢了秦代資料。


    陳甜一邊說,一邊替許梔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哦,之前不是有人施工的時候挖出來一塊有字的石刻,但隻有半塊,還有些陶罐,經過我們測定,這是秦代的墓葬,規格不小。前段時間集中發掘,現在還沒有確定墓主人的身份,可能……”


    手機屏幕上還是寫著:【秦朝(公元前221年——公元前206年)】


    許梔手一抖,手機砸在地上,她渾身顫粟得厲害。


    什麽都沒有改變。


    還是一樣的二世而亡。


    整整六年的時光,她作為嬴荷華而存在的曆史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隻是一場虛幻的泡影?!


    她與嬴政說過話,他抱過她。


    六歲的時候,她一爬就能往嬴政身上翻。


    【前210年,秦始皇東巡途中駕崩於邢台沙丘……】


    史記上的記載與從前相比沒有任何改變。


    “怎麽還是這樣?”


    “呀,阿梔,你怎麽哭了啊?”陳甜趕緊把手機撿起來,但開機鍵沒辦法開了,“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次項目結了,日本聯合學會那邊為了這次合作啊,還給了我們好多經費呢。你可以換一個最新的手機。喏,你剛剛想查資料嗎?你用我的手機查吧。”


    “阿梔,我看你臉色不好,要不給你先生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你。”


    許梔長久處於渾渾噩噩。她當時走得那麽急,比懸崖上那次還要急切,李賢還是沒有辦法逆轉結局,就連張良加入籌謀也不能改嗎?


    為什麽會這樣!


    “幫我查一下,嬴荷……”許梔停頓了一下,“不,查一下張良,漢代的張良。”


    “張良?”陳甜愣了一下,“哪個張,哪個良?”


    許梔徹底被愣在原地。


    她以為自己沒有說清楚,語速加快,“漢代,隻有一個張良。漢高祖的謀臣,五世相韓的張良,張子房,留侯張良。”


    “沒有。”


    陳甜抬頭看到許梔臉色煞白,“唉,我再查一下,可能網不好。”


    “對不起啊,阿梔,你這位最新研究對象,在曆史學界沒有呢。”


    陳甜把手機屏幕對著她,許梔看到陳甜甚至從網頁切換成了古籍研究報告的學庫。


    【留侯張良,您的相關人物檢索為零——】


    “唉!”陳甜忽然尖叫了一聲,“漢代的謀臣張良沒有,但我找到一位春秋戰國時期的,秦國奉常博士官,張良,他還任了少傅職。”


    陳甜趕緊去勸住許梔,“別擔心,你的新研究對象還是個學術空白,比較好發文章。你瞧,這裏還寫‘美姿容,儀甚清’竹簡這種實錄挺少的,而且記載六字卻是儀表還是個帥哥呢。隻是可惜,他二十六歲就死了。”


    全部的血液在一瞬間都凍住了。


    甘肅正值盛夏,許梔穿著短袖襯衫,可渾身比秦國的冬日冷上十倍不止。


    許梔原來還想查一查李賢,查一查章邯,李斯,韓非。但現在她整個人像是被人抽取了靈魂。她目光呆滯,再不敢問下去。


    “我可否看一看他,他的資料?”


    許梔接過手機,一百個字不到,概括已畢。


    【良,博學而多智,時從秦王政。十二月冬,瀆職,死於鹹陽】


    積壓著奔騰而來的厚雪聚集成雪球,發瘋似地從山崖上來,突然壓到了許梔身上,隨之炸開的雪粉,還有全部的精神。


    黃土厚實,也一如兩千年前,鹹陽的雪,古霞口的雪林,邯鄲的大雪。


    ——“我不會殺你。”


    ——“良已如公主所願。”


    “張良。”


    許梔徹底地崩潰了,她精神到達了臨界,胸口悶,但她竭力,眼淚直流,哭不出聲,“是我之私,改你命局,害你不得善終。”


    此前,還有五處青山可祭奠,可現在連他祭奠之處也無處可尋了。


    什麽也沒有改變,還搭上了張良。


    許梔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毀滅感。


    “阿梔。”陳甜見她情狀,趕忙蹲下來,“快給你先生打個電話吧,你快回酒店休息休息。”


    “我們平時都是用的短號,一時間想不起他電話長號了。”


    許梔敷衍著,心裏一直在想,該如何回去?還能不能回去。她把視線轉回了身後那個被掩蓋的地方。“這裏的墓主人是誰?”


    “可能是……一位秦國的公主。”


    陳甜越發覺得許梔是研究得走火入魔了,她續言,“不是你查閱出來的嗎?”


    “她的紐章上刻了‘永安’,倒像是個封號。嬴政對她還挺好的,這樣豐厚的陪葬品,戰國少見。不止青銅器具,金銀珠寶都要堆滿了,甚至很多的紅珊瑚,紅瑪瑙這樣的飾品。色彩選用都是有等級之分。一個公主用這些不會越製嗎?”


    “大抵隻是因為她喜歡紅色吧。”


    許梔拿了一盞手電筒。“我能入墓室去看看嗎?”


    “當然,你資曆夠的。不過棺槨還在裏麵,那小公主據說還沒成年就死了,門闋裏麵陰氣重,你不害怕啊?”


    許梔搖頭,“不怕。”


    “好。”陳甜拍拍胸口,“我媽給我求了平安符,我也不怕,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一路正好給我講講,我回去也好做測繪數據。”


    走到門口,許梔忽然有種很強烈的第六感。


    她身側的陳甜抿唇,麵露難色不願再挪步。


    “甜甜。你若實在害怕,你在這裏等我吧。”


    安靜得隻有腳步聲


    許梔走到內室,陰寒氣冷,室內空曠,正中一方石棺。


    許梔看到沒有清掃幹淨的台麵有一個很亮的東西,因為有規定,沒有手套是不能亂碰文物的,所以她隻能用眼睛觀察。用手電筒一照,那正是她日夜帶在身上的玉板!


    “你能帶我回去嗎?”


    河圖竟然放出了一絲奇異的光,她的腦海中傳來應龍的聲音:“我送你回來,這一程告知你了你祖父埋骨之處,你心願既償,可告知你父,你為何還要回去?”


    “原來就是這裏,爸,你在天之靈可知,祖父就在此處。”


    許梔遙遙看了一眼石棺,無數個錯綜複雜的記憶交織,她對著兩千年前的自己,這才終於失聲痛哭。


    “張良。”許梔攥緊了自己的手,“他被史書抹去,我將之反為死局。楚漢之爭糾紛不止,戰亂不平長達二十年。這是我之錯,不能讓他人擔這個果。”


    “你可知,你返回秦代乃是許愷所求,隻一次以魂魄返回的機會。戰國巫術盛行,你此番或是他人已知你非當局之人,把你從中強行剔除。”


    “女君,求您幫幫我。”許梔虔誠禱告,跪於龍頭圖騰之下,點點金光。


    “嬴荷華自身命局一改,你的生死全在秦代,再無法回到當世。這樣的代價你可願意承受?”


    這一次,許梔回答得並不迅速,但她很堅定。


    “我願意。”


    庚辰笑笑,“為了張良?”


    “為了張良。”她抿唇,“也為了父王,為了母妃,為了王兄,為了李斯、李賢,為了實實在在愛過我的所有人。”


    “我已是荷華,焉能看著我的至愛慘死於冰冷的兩千年前,焉能眼看著他們走著既定的結局無處掙紮。”


    “如此,你要辜負你祖父與父親對你的期望了。”


    “我回來讓我明白一件事。”


    “何事?”


    “我可以改變秦之悲劇而不害後世。”許梔抹去眼淚,“我會在千年前為祖父留下答案,用我一生去守護我的前輩們用生命換來的尊嚴。”


    應龍凝聲,“許愷的後人果然不錯,確實有膽量。”那張報紙再度浮現於許梔的眼前。“他等你,第七次了。”


    “他是誰?”


    庚辰道:“你們很快會見麵。”


    許梔在應龍消散前抓緊問了“真正的荷華還在河圖中嗎?”


    “你把河圖洛書找全的時候,她會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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