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夜空中並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雪在夜間下得急了些,幽靜路上的腳印也被抹去。


    李賢滿身的冰碴子,已經記不得敲了多少下門。


    墨柒並不見他,他望向外麵灰撲撲的天空,黑夜浸染了他腦海中的記憶。


    “墨先生!”


    李賢心急如焚,他一聽說嬴荷華出了事,馬不停蹄地趕回鹹陽,本想著要暗中進宮,但宮城已封各處戒備。


    墨柒窗外望了一眼,終於說了一句,“不該你插手的事情,不要插手。”


    “公主狀況不明,宮門封閉。這如何教我無動於衷?”


    墨柒並不願再聽李賢說這些話,聲音冷了幾分,“已成定局的事情,你還要如何?”


    李賢語氣急切,“什麽定局,此為何意?”


    墨柒隻把窗戶推開,眼睛裏暗淡著憂鬱的神色,“我說你這孩子,讓你好生活著,你怎麽就不願意,非要在這兒問。你已活了一世,還不明白難得糊塗的處世道理?”


    “先生要我如何糊塗?”李賢頓聲,“聽先生此言,先生心中定然明白事情大概。我特地上山,隻求您需要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墨柒不再去想李賢為何這般執著,隻是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但他現在已然將這些拋之腦後,淡然凝視他的眼睛,對他說:“過好當下的十年比什麽都強。”


    “她性命攸關,我怎能坐視不理?”


    見墨柒沉默,李賢開始解身側的劍,將之握在手中,“先生為難,我隻怕浪費時間。”


    墨柒看他轉身去牽馬,他不由得一驚。


    “你這是要幹什麽!大王已經下令封鎖了鹹陽宮,你要硬闖嗎?”


    “我在宮外並不知曉宮中情況。可依父親之書,以及鹹陽宮城反應,可見她已身處險境。她若中毒或者傷了,我當下就醫者的身份入宮。”


    “你瘋了?扁鵲的學生這一世隻有夏無且!你想引起所有人對你的猜疑?”


    “那又如何?”李賢道。


    “你明知道我在秦醫的手下救了扁鵲。你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就是暴露了我?”


    墨柒忽然笑了起來,“你並不是個衝動的性格,你是在逼我出手?”


    李賢沉聲,“不。我隻想要她活著。她在秦出事,我會竭盡所能去救她。”


    李賢見墨柒已經麵露難色,當即鬆了馬的韁繩,快語道:“先生所言之中有許多與她相似之處,可具體所謂又大有不同。至於您所言命途軌跡一事,我確實無法理解,還請先生言告!”


    李賢言罷,墨柒歎了口氣說,“原本我算的你與他的緣分不止這六年。或許也僅有六年。”


    李賢如遭雷擊,“父親曾言上一次,荷華便是六歲之時……”


    他強行遏製住了自己想要翻身入內的情緒,走了兩步到門口,“六年,隻有六年?”


    他從未覺得自己有任何一刻像是現在這般六神無主,他對自己的生死沒那麽放在心上,但對於她,他張口卻又不敢問。


    冰雪落在他手背的皮膚上,徹底激起了他心中深寒。


    縱然再害怕,但還是下意識地要知道明晰最終結果。


    “現在她究竟是死是活?”


    墨柒看著李賢深鞠,暗罵道,李賢上輩子死得太慘,年歲又不及李斯,看不通,參不透,也不願撒手。


    “你來的時候我便為你算了一卦。”墨柒說話的語氣還是沒有起伏,看了一眼圓桌上的木盤。“八卦之中,唯有離卦。”


    李賢撇了一眼,“我學不了中庸,隻相信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也是以別離始,以別離終。我早告訴過你,她不是局中人。”


    墨柒失神地盯著窗外,他抬頭看雪,冰淩凝固在樹梢上,一條一條地垂掛,折射出晶色的反光。


    墨柒凝視李賢的眼睛,把他一把給拽到了木桌之前,麵上是斷掉的經緯線,還有一卦。


    ——不能聚合,已為疏離。


    墨柒一字一句地用實際算得來的卦象告訴李賢真相:“她此番已回去了。”


    說完這句話,墨柒自己更加決定了彷徨的道路,情緒也更加消極悲觀。


    墨柒心已蒼老,滿麵塵埃,他看了看李賢,這孩子還這樣相信事在人為,相信努力就能有結果。墨柒發覺自己還能以一種過來人的身份去勸慰他的時候,他發覺到自己好活著的唯一一點價值。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他自己也未曾體會到的羨慕,“我再奉勸你一句,走好當下的路,不要生事。”


    墨柒之卦的準確程度,上一世的李賢就已經領教。若他當時聽了墨柒之言早做籌謀,可能事情還不會變得這麽糟糕。


    他親眼看到墨柒所用的牙骨龜甲上呈現出的離卦,李賢不再有疑。


    再波詭雲譎的言語,再多的心理暗示,也比不上墨柒這一句,她回去了。


    李賢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驟然間,他沒有覺得悲傷。


    許梔描繪的那個現代世界那樣和平安定,富足美好。當下的秦國,未來的秦朝都不能帶給她所言中的安樂。


    她回去是一件好事。


    她回到現代,是最好的選擇。


    “先生以為我是想求你把她送回來?”


    李賢在結晶的冰淩中照見的是傷痕累累的自己,他笑了笑,竟然是一種如釋重負。


    “她平安就好。”


    墨柒愣了一下,“你真這樣想?”


    “得墨先生此言,我別無所求。”李賢拱手,深深一鞠,“雖是大王所命,無論您入世與否,賢有生之年定保護先生在此山無虞。”


    有生之年。


    墨柒聽得酸澀無比。


    “先生,我父因之困於鹹陽王宮,不知何時才能回府,此間事務多雜,我便不叨擾先生休息了。”


    他轉身離開,月色落在雪地上,看起來像是往地上撒了一層鹽巴,但實際上隻是結了一透亮透亮地,品嚐起來暗淡無味。


    他下山時,才敢鬆開劍柄,四顧茫茫,仍由黑夜包裹了他的身影。


    回到屬於他自己的孤獨。


    同樣看到這片黑夜,這輪還有南楚。


    大巫正端坐於羊皮鋪就的榻中,左手摩挲著牙骨,右手拿著祝禱之拂,不遠處的案上,猩紅色的蠟燭下,燈火黃白,被供奉著的那塊神秘的紅石上竟然又生出了一些紋路。


    他湊過去看,發現紅時色的字跡竟然在變化!


    與此同時


    許梔從混沌中努力撥開迷霧,她一直往前跑很用力地往前跑著。穿過森林,穿過小溪,穿過那條兩千年的河流。


    摔得滿身泥濘,但她從沒有忘記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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