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阿枝拿著白絨大氅在後麵追,“您才剛醒,身體未痊愈,受寒會落下病根啊!”


    風從許梔的耳側掠過,她徑直往章台宮的方向跑。


    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濃稠的黑令她對光亮格外珍惜,阿枝看到她的時候,驚訝之餘隻有喜極而泣。


    她迅速判斷了自己身處寶華殿,阿枝告訴她,她已三日未曾挪動地方。


    夏無且進來的時候也被驚訝住,兩個時辰前尚是油盡燈枯的衰竭之狀,小公主怎麽會忽然醒過來?


    她麵色尚帶病容,但動作迅速地換上了裙裳。


    平日裏,不管怎麽樣,嬴荷華裝束整齊了才會出殿,而現在她發也沒綰。


    嬴荷華氣喘籲籲地跑到通往章台宮的長廊時,她看到了在殿外等候的兩個朝臣。


    “永安公主?”王綰大吃一驚,通常不動表情的李斯也震驚地望著她。


    嬴荷華停下來,阿枝手上的衣物總算係在了她的身上。


    王綰與李斯見她妝容不齊,趕忙低頭頷首以避。


    “公主果真醒了,看來楚巫說言不假。”王綰不由得感歎,他多少對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是敬而遠之。此番,對之更有些信服。


    李斯提醒,“禦史慎言。昨日大王急召時提醒過,在公主及笄之年前不準提及此事。”


    許梔看著王綰,確認自己是真的回來了。她回禮問道:“這個時間,禦史大人怎麽還在宮中?”


    王綰道:“公主昏迷三日,我與廷尉當日在公主出事前入宮稟呈事由,留在側宮,您這番蘇醒,大王定然和樂。”


    聽王綰此言,也就是說,李斯也困在了宮中。


    張良在廷尉獄渡過了無人知曉的三日。


    許梔時刻記著自己要確認的事情,但她在現代的恐懼綿延到了這一刻。她試探道:“廷尉出宮,請關照少傅,我既無恙,請他快些回來。”


    “臣明白。”


    許梔見他表情未動,料想沒有廷尉的命令,隻能作收押,其他人應該不會對張良怎麽樣。


    許梔凝視李斯的眼睛,言辭懇切又帶有祈求,“有勞廷尉。”


    “不敢。”


    許梔抬首往殿中看,可殿門緊閉,“父王可在殿中?”


    許梔話未說完,趙高出來,看到嬴荷華的時候驚了一下,他看了身後,點頭如搗蒜,連忙挪開位置道:“永安公主快請。”


    殿門一開。


    室內被殿外的風所吹動的燈火在地上投出大片的陰影。


    君王坐於高台,一手扶額,手上握緊了那一塊楚國大巫留下的紅石,看得出神。


    許梔甚少見到嬴政露出疲態,她心中被扯了一下。


    也許是剛才跑得太快,一下又吹了點風,她喉腔中的氣流往上躥,許梔壓製了氣體,低低地喚了一聲。


    “父王。”


    嬴政聞聲,驀地抬頭,荷華裝束簡單,是從寶華殿跑過來。


    大巫所言不假。


    他騰地從榻上起身,她已邁開步子,大步地朝他跑過去。


    上一次是跨過突如其來的兩千年。


    這一次是更加堅定的步伐與信念。


    許梔知道自己的動作很不得體,但她還是這樣做了。


    嬴政欣喜,心口一沉。


    女兒先一步抱住了他。


    “父王,”許梔方才開口,眼淚就奪眶而出,沾上他身前暗紋玄色之中,剛好落進了袍服上龍首的眼珠裏。


    “父王,我回來了。”


    “荷華。”嬴政不動聲色將那塊改換了命運的石頭藏於袖中。


    他的聲音添上一絲震動,作為君王太久,他還不熟悉該怎樣去做一個父親。


    許梔完成了奔騰而來的情緒浮動。她觸碰到他的溫度時,與他的目光接觸,她就徹底明白,她這樣做是對的。


    許梔埋首,不自覺地攥緊了他寬大的袍袖,像是誓言,又像是虔誠的禱告,她也完成了祖父對華夏的深情告白。


    “我,永遠不會離開您。”


    ——中國人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從哪裏覺醒,該從哪裏出發。


    下一刻,嬴政像是從前那樣蹲下身,隻是她長高了不少,嬴政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著女兒。


    “荷華為什麽還想要回來?”嬴政開口。


    許梔愣住,聰明如嬴政,他不知道她的靈魂來自兩千年後,但他不會毫無察覺六歲前和現在的女兒的不一樣。


    她以為他從李賢那裏知道了更多。


    許梔無數次在大腦中演練好了這一天的到來。嬴政如果問她究竟是誰,她該怎麽回答?用幼年時因夢神龍那一套東西,是騙不了他的。


    由於時刻都在想這件事,現在她一點兒也不慌亂。


    許梔看到嬴政就身後的台階而坐。


    她正要開口,卻被嬴政打住了。


    “寡人在想,天下人都覺得秦人蠻橫無禮,寡人殘暴無道。天關已開,荷華為什麽還要回來?”


    他看著她,良久,許梔越發覺得嬴政不是在喃喃自語,而像是在問後世。


    “身為秦王的子女,很多時候是不幸的。”


    這不是獻祭式的付出與孤注一擲的返回,而是兩個靈魂的跨越千年的對話。


    “父王。”許梔坐在嬴政的身邊,“能陪伴父王左右,荷華從未覺得不幸。”


    嬴政肩負先王遺誌,背負諸多苦難。對外嬴政是堅如磐石的力量,是朝臣心中唯一的要效忠的方向。對內,他可與鄭璃袒露柔軟。但任何時候,嬴政絕對不可外現任何對自己道路的懷疑。


    許梔懷中的河圖已然不再有任何反應,冷得刺骨。


    嬴政覺得袖中的紅石是那樣可怖,竟算住了他的天命。


    兩個人都不知道對方為此次的回來付出了什麽代價。


    嬴政對女兒深沉的父愛,全刻在了不言說之中。


    許梔不吝嗇言語,“荷華之幸,是見到父王的那一天。若說天命,便是甘之如飴。”


    嬴政抬手,摸摸女兒的發頂。“寡人知道你來還有一事。”


    說著,他恢複了往日的神色。


    ——


    許梔下了馬車,地上的雪又厚了幾分。


    阿枝抖了抖了傘麵的碎雪。“公主,李廷尉在宮中,下麵的人不敢輕判張良先生生死。”


    許梔聽阿枝開始喊張良先生,“你對張良比之前倒要友好許多。”


    “先生自願去廷尉獄中辯證對公主並無謀害之心。”阿枝續言,“當日若非張良先生出言留下我照顧公主,我原本也是要與之一起下獄。”


    “走到此地,我才感覺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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