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瞳孔中震顫的神色令他感到頗為滿意。


    他從書案前起身,將身上的白氅扯下,跨步到了她案前。


    李賢俯視她,上下打量著她。她好像被氣得臉頰也泛紅,眼睫微顫,將手中的陶盞捏得發白。


    許梔沒想到李賢直接承認這是個局了。


    她更加篤定這是李賢捏造的東西。


    “我與廷尉合理言說罷了。”


    李賢看樣子是還不知道她有著楚國聯姻的事情,李斯念著這一層會和她站一隊,就算捅到嬴政那兒去,她怕的也隻有嬴政意圖將韓國王室相國斬草除根的念頭。


    所以,分析厲害,李賢手裏的東西極有可能是催命符。


    “我是不是在威脅廷尉,你得去問你父親,他如果說有,那我無從辯駁。”


    許梔說著,從袖中拿出一小卷用線係好的布絹,她之前給李斯的隻是上麵的內容,不是原件。


    李賢見到她手上之物,是方原送去鹹陽的帛書。


    原以為她來則會對他以身份施壓,或者揚手給他一巴掌。


    沒想到說到直到現在,她還能保持語調緩和,有理有據。


    而這些克製,都是為了張良而妥協。


    許梔揚起卷帛,“所以李賢,你才是真正在威脅人的人。”


    她還沒來得及再質問出下一句。


    李賢一手按在她後麵的案桌,他從她手上取過絹帛,


    下一秒,就將之投入了一旁燒著的碳盆中!


    許梔扭頭,帛書被火一過,呲呲地變焦黃,火從中開了一個黑洞,邊緣也很快被燒得卷曲了不少。


    “你幹什麽?”


    許梔有些發懵,他燒了是個什麽操作?


    李賢傾身,輕而易舉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雖然不重,不至於把她弄出淤青,但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鬆手。


    黑色的袍服擋住她的視線,她看清了上麵暗繡的鳳鳥紋,她需要昂起頭才能直視他。


    “看來,公主是把臣教你的全部拋之腦後。”李賢沉笑,又把她從坐榻上拉了起來,“公主為張良,竟然不惜得罪朝臣。”


    許梔任由他拉著,絲毫不懼,“讓無辜之人受害。這是卑鄙的行為。”


    李賢想起昌平君的來書。


    他這份虛假的證據送抵鹹陽,還是‘一石二鳥’之計。


    來找他替張家求情的,除了許梔竟然還有昌平君!


    許梔為了什麽,李賢比較清楚。


    而昌平君虛情假意的言辭之後,則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李賢不相信張平有任何沒問題。


    他眸色深邃,卻輕笑道:“何謂無辜?公主扭轉乾坤的本事不是高明得很嗎?如今張家走投無路了,公主方覺得臣才是可以幫你的人?”


    落地的銅具燈的火焰微弱了不少,又被風一吹,光線明亮將漆案上的朱紅彩繪都照得清楚了。


    隻是這一瞬間,仿若碎月之光從他鼻梁掠過,明亮了他眼底的神色,許梔讀不懂這種情緒,她一愣,隨著光線昏暗,那雙眼睛也很快恢複了暗淡。


    曾幾何時,她甚至以為自己能夠看清楚了他心,可無論是灰暗還是鮮豔,她絕對一點也不了解他。


    就像是現在,她與他離得很近,卻是疏離的天涯之遠。


    “公主這般不相信臣,臣憑什麽要幫公主?”


    “那些東西在你手裏,你問我這個問題不覺得有些好笑嗎?!”


    “潁川的叛亂追查到深處,有人擔憂上稟,我又有監察之權,自要幫他轉交。”


    她語氣還是柔和的,用詞卻比剛才鋒利多了。


    “我來南鄭一趟,不是鬧著玩兒。你現在把東西拿給我,我可以當做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否則,我勸你別耗費我的耐心。”


    “臣憑什麽要把臣的眼線所查到的證物交給公主?”


    “你到底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那根本不是證物。”


    “臣本就是個唯利是圖之人。”


    “你想怎麽樣?”


    李賢鬆了她,埋首笑道:“還是和從前一樣,臣想要公主的心。”


    他的眼睛說不上來有多深情,也說不上來有多正經。


    好像真的隻是在談一件可以用價碼去衡量的商品。


    許梔正視他,“做不到。”


    李賢半晌才說出一個字,“你。”


    “我的心在張良那裏。”


    沒有旁的語言會比這話更刺耳。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微小而衰弱的祈求全部吸走,順便還發了一場海嘯,把他重新搭建的新房子全部摧毀。


    浪花過後,一幹二淨,無山無樹,徒留廢墟。


    李賢忽然低下身。


    她一怔,慌神地往後一退,撞到案桌,竹簡也掉了一堆。


    李賢卻不依不撓,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搖曳了一船長河,許梔慌亂抵住他,“不行!”


    隻見李賢蹲下身,將落在地毯上的竹簡拾起來。


    誤會讓她啞口無言,她了然他是有意想要看見自己的窘迫。


    李賢的眼睫撲滅瞳孔中僅有的亮光,沉聲笑道:“這就是公主的態度?”


    不過,前幾天才見到了姚賈的處事態度。


    這種時候,她不甚在意自己的形象,換上笑顏,朝他作了平禮。


    “請大人高抬貴手。”


    李賢知道她為了達成目的,很能屈能伸,但沒想到還能低聲下氣到這樣久。


    “你是作為許梔求我,還是作為嬴荷華求我?”


    她挑眉,“你希望我是什麽身份?”


    李賢卻被問住了,她如果是嬴荷華,他哪裏敢這樣與她對話。如果是許梔,他又哪裏會需要費盡周折地告知真相給她。


    不知為何,自她病愈,紅石發揮作用之後,她的眼睛裏那種淡然的出離感好像消散了許多。


    李賢凝視她,找不出從前的遊離。


    分明什麽也沒有改變,卻又好像隱約變了些。


    許梔視力很好,她這才留神他手裏的竹簡上寫著【潁川·上黨·馮安反】的字樣。


    難道還有什麽隱情?


    許梔很清楚自己是來讓他幫忙銷毀證據,而不是來樹敵。


    生氣歸生氣,辦事是辦事。


    她絕不能意氣用事,與他針鋒相對。她原則上奉行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


    她的眼神恢複柔和,歎了口氣,又望著他,笑得很劉邦。


    “景謙,你毀了張家於大局於事無補,隻會增添麻煩。如果有何缺漏之處,我們都可以協商。而且你正經的政治訴求,我當然會幫你。”


    直到聽到這話,李賢就清楚了。


    大局之類,協商之詞。


    從始至終都是她,一直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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