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扯了他的衣襟,娓娓笑道,“秦是什麽結局,還要你和我一起看。”


    她是一點兒沒生氣。


    “秦的路走多長我管不著。但我在一日,我便不許人傷害它。”她靠近他,“子房,就算是你,你要傷害秦國,那也不可以。”


    “上黨之事,看來公主信李賢更甚於我。”


    許梔垂首,宛如平靜的海麵底下已經湧動了無數的洋流,暖流與寒流撞擊之間,衝翻起的地方,撲騰出幾尾無處掙紮的海魚。


    許梔覺得,自己就是那條無依所的魚,她能傍身的隻有那一片汪洋。


    她低聲笑了笑,還是喊他“子房。”


    她把身體往他身前挪了一寸,張良已經退無可退,她複又抬起眼,“你們真是有趣。自己做出來的事情,前後不一,口中竟然說著信任的偏頗。李賢背著我與魏咎聯係,你背著我插手潁川郡之事。張家確實與潁川無關,那是因為你太聰明,做事情不留痕跡。若不是你,馮安有這麽快被摘出來?”


    “我了解你,為了韓地,保住韓安的性命。你會不惜代價。這我知道,我不能把這樣的矛盾追得太深,所以我允許你利用我。就像是你允許我借著你的手去滅趙亡魏一樣。隻是,你萬不能在你瞞著我的時候,質問我為何不信你?”


    她目光如灼,張良從中隻看到灰煙。


    張良越發知道,自己為何不知死活地在這一方泥潭中深陷。


    大概是她懂他的堅持。


    他深知她的執著。


    故而,這世間沒有人會將利用與繾綣結合在一起,無所顧忌地將愛與恨這樣和平共處。


    張良的目光從她身上挪到了帛書。手腕上的縛帶將他捆得紮實,看來她是鐵定要他屈服,要她簽下手書。


    他有那麽一瞬間有些後悔。


    方才她蒙著他眼睛的時候,他不該放任她的行徑。


    “荷華。”張良盯著她,“死,我也不簽。”


    ——死,我也不會去秦。


    ——死,我都不會進你的宮教你。


    許梔一下就被激得忘卻了理智。


    她騰地立起來,站在床邊躬身,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顎。


    “別成天把死字放嘴邊,你要敢死,我就讓韓王室所有人給你陪葬!”


    她扯出那卷帛書,把刀筆攥在手裏,強迫自己給他講道理,“這對你百利無害。我真想不通為什麽你不願意。我隻是想要一個確切的保證。對你,對我都好。”


    張垣與張平不在,她才堂而皇之地入府,以圖快點讓他簽了,抓緊時間離開。


    許梔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還是燒著的,她擔心把他燒糊塗了,她也不能長久地在這兒打攪他休息。


    夏無且配置的安神軟筋散,時效一過,她想強迫他簽也沒法去強迫。


    流動的梨花香在空氣中沉浮,糾纏著他的瞳孔。


    張良在韓時,曾聽聞西北部族有一種藿。


    雖不識藥,但他現在這種情況是個什麽反應,他還是有一個基本判斷。


    張良發覺自己的身體快被強烈的痛苦給淹沒,她的皮膚與他接觸到的那一刹那,像是冰刺激著他每一處毛孔,放大的感知令他六神無主,詭秘的暗流宛如水蛇與溪流爬上軀體。


    而她驟然湊近了他,呼吸交纏,她離他頸側僅剩咫尺,隻要張良想要側頭,便能碰到她,就能紓解片刻聚集在某處的脹痛。


    她的手搭在了他手上的禁錮處,張良一時更亂了,“你,你做什麽?”


    她挪在他眼前,朝他人畜無害地笑,“子房。我捆著你,你如何簽?”


    張良看著她天真的神色。


    嬴荷華再狡黠也不過十六歲,她就算瘋了,也不至於不擇手段到這地步。


    張良都不曾深究,他是臣,她可以冒犯他,他卻不能逾矩。為何她的眼睛常收斂了銳光,看他隻有皎潔柔和的色澤。從秦國公主這樣的身份來解釋,他怎麽也想不通。


    她愛用丹色,月季花香覆在朱唇,有幾分與年紀不符合的妖冶。但她愛笑,笑起來微微露齒,兩顆虎牙,為數不多的碰撞,他知道它們有多鋒利,他知道丹色之下是什麽樣的觸感。柔軟,溫熱。


    張良不能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任何地方。


    “不,可。”張良幾乎是從牙齒間吐出的這幾個字。


    她感覺到他體溫上升,但仍舊以為是他發燒的原因。


    “不可,不可。子房,現在不是你願不願意,已是由不得你。真要到眾人上斷頭台之時,那就來不及了。”


    許梔一手解開他一隻手的束縛,把刀筆塞在他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腕。


    張良果然沒辦法反抗,隻能由著她握。


    “要不是無人模仿得了你的字跡,我早讓人代簽了。何必辛苦你喝這東西?”


    聽她的語氣,她是知道那裏麵加了什麽?


    張良手鬆的那一刻,他杜絕自己控製不住,將她往後一推,“為了秦國,公主不惜用這般卑劣行徑。讀聖賢書,公主慣是不好生學的。我真是白教你一場。”


    許梔聽他數落她已經成了習慣,又聽他頻繁地提起他當少傅時候的事,有意與她拉開距離。


    她篤定他沒力氣跟她唱反調。


    “這麽想教我,我倒是請教你,若行至於此,你不簽,我不給你解藥。君該若何?”


    許梔不知天高地厚地又躬身。


    張良兩手都得到釋放。


    天翻地覆,她就被他壓在了身下。


    他的忍耐力已到極限,撐在她身側的手臂都在發顫。


    “荷華,莫要做這般煽風點火之事。不然,吃虧之人唯有你。快點把解藥給我!”


    許梔給他詮釋了什麽叫在危險的邊緣反複試探。


    煽風點火。


    她確實是在威逼。


    吃虧。


    她在他身上吃的虧已經足夠多了。


    他的話外之音,她沒聽懂。


    許梔看見他複雜的表情,額上細汗,臉色由紅轉白,她以為是他沒什麽力氣,更是在自己能一把掀開了他的情況下,更加確切地相信,她的藥效生效。


    張良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沒有離開自己的床,換到了上方,垂首看著他。


    他渾身的血液都要僵住了,腦子裏嗡嗡作響,徒留一星半點兒的束縛拽拉著他最後的理智。


    她捧住他的臉,“別白費力氣了。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寫不寫?”


    張良咬住自己的舌,已經滲出了血。


    “你!”


    “你!你幹什麽!!”


    許梔做夢也沒想到,張良性子強硬如此,固執頑劣到此等!


    他寧願咬舌自盡,也不肯聯名!韓安,韓國在他心裏就這樣重要?!!


    張良的唇邊滲出血線,她掐住他的下顎。


    “不要自殺。你不準自殺!!”


    “你是我的,我不許你自殺!”


    張良快要被她的接觸給逼瘋了,應該是說,他已經瘋了!他的腦子裏支張著詭暗的想法,一了百了地刺激著他的感官。


    他寧可死,也不能在藥物的作用下傷害她。


    “荷華,我,我們好聚好散,不應,如此。”


    許梔攥住他的衣領,“張良!你我之間,沒有好聚,更不可能好散!”


    她翻身下榻,端起案邊的碗,匆匆忙忙按下開關,不管他呼吸順不順暢就把藥給他灌下去。


    “解藥我給你,名,你也必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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