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反複折磨的感知已經演變為了痛楚,與此同時,被灌下藥之後,張良嘴角的血線更深。


    他淩亂的發絲沾上了斑駁,血液如絲線般細長,順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許梔伸手抹去他嘴角的血,不問到深處,她不會罷休,“為何不願?”


    為何不願?


    如果不是當下的情狀,這話倒像是在問他,為何連讓她等他的機會也不給?為了韓地,選在這時候與她反目。


    張良並沒有回答,他額上已經生出了細汗,他仰靠在床榻,像是耗盡了力氣。


    他的眼神透過了她,注視著她身後的門,半晌才含糊道:“你,出去。”


    許梔笑了笑,“子房,你不希望我像李斯那樣背上殺賢的名聲,你最好別折磨自己。”


    許梔下榻,走了幾步,從架子上拿著張帕子,往一旁浸水。


    她看著銅盆中清澈的水波,在她的撥動下推起了層層的褶皺,像是一輪清月,被突然拽入了塵世,染上了凡世嘈雜的波瀾。


    她渾然不知,張良已經快到被逼迫到了極限。


    許梔還在據理力爭,她一手又拿起了那卷羊皮。


    “王綰牽頭以作潁川上黨之案的封庫之書,又以尉繚為末。上黨獻地,先王既然選擇用馮亭,可知秦廷之中都已明晰,秦國沒有太多讓你顧慮的東西。為了韓地,你要與我作對至此?”


    張良知曉嬴荷華能讓王綰寫下此書,動用了不少心思。


    “馮安已伏罪,萬事當要有結局。不該,深究。”


    張良說話的時候轉過了身,麵對著牆壁,攥緊了拳,不想讓她瞧出自己的異樣。


    他也沒有多的思緒跟她講道理,隱約在手掌間埋了一串火舌,這抹火舔舐著神經末梢,讓痛覺也都減弱不少。


    許梔見他看都不想看自己,心裏一沉。


    她秉持著最後一絲耐心,捏緊手上的羊皮。


    “子房,你說吧。要如何你才肯簽?”


    許梔手上攥羊皮太緊,被他這一股很大的力道一奪。


    她沒站穩,跌坐在床上,又因他本是半依靠的姿勢,隨著他的拉力,她無意中落到了他身側,以及懷中。


    他慌裏慌張地掙紮著,顫巍巍地去抱她。他的身體起碼離她一寸遠,隻有手臂圈住她。


    許梔心裏不快,這是已經恨上了?連抱都這樣抗拒?


    她埋著頭,手剛搭上他的額。


    手被他給一把給甩開。


    張良聲音暗啞,“莫碰。”


    她瞬間被惹毛了,一下從他懷裏冒出腦袋。


    分明是他主動抱了她,卻蹙著眉,唇邊滲著血,臉上又恢複清冷,掛著舍生取義的神色。


    不生氣,許梔勸自己,張良這幅寡淡的死樣子,早就見識過了。


    “我偏要呢。”


    她不夠高,看不見他雙目沉沉。


    他鉗製住她亂來的手。


    許梔被攥得發疼,“好好,不碰就不碰唄。”她抓住機會,湊上去,說著跋扈而放縱的言語,“反正等哪天你願意娶我了,你總會是我的。”


    馥鬱的臘梅花香入侵了他的呼吸,發絲的隱約處是脖頸間明晃晃的白,他喉結不可抑製地滑動。


    她給他灌下去的根本不是他需要的解藥,這種軟經散的解藥說白了就是恢複他感知的東西。


    現在張良的感官被放大數倍,反而令他忘記自己發燒的混沌,讓他保持著可怕又絕望的清醒。


    理智要他放開。


    本能卻讓他把她抱得更緊。


    她又不是沒有知覺,許梔隔著寢衣清晰感受到了他的體溫升高,甚至是滾燙。


    她心下感覺有些不對勁,正要問。


    還沒來得及說話,她的頸間突然襲來溫熱。


    他這個動作迅速且不溫柔。


    許梔瞥眼看到他把她手裏的羊皮搶到了他手裏,她的後腰被抬起來的時候,她腦子一懵,臉瞬間漲紅。


    “荷華,若讓你換我,你換否?”


    他說話時,她側過臉,看到羊皮上的字跡。


    添名在上,要他與韓地劃清界限,這何嚐又不是枷鎖的累加。


    說來算去,如果秦不一統,他原本可以安安樂樂地繼承他父親的相國之位。


    原本他失去所有,遇見劉邦,奇謀斷術,從赤鬆子遊,未嚐不是張良想要。


    秦國毀了他的國,她將他困在秦國,失去自由。


    許梔始終覺得,她欠他一生際遇。


    許梔還在給他遞那張羊皮,“如果,交易能讓你感到心安。我可以給你。”


    “交易?……公主是說,一直都是交易而已?”


    她被他鎖住喉頸的時候,她顫了一下,顯然害怕地垂下了眼睫。她再抬眼的時候,往日的淩厲此刻演化為了柔情,任由他囂張。


    “子房,我的心裏隻有你。可秦國公主心中沒有辦法隻有你。你知道嗎,墨柒和我其實很相似,但不管不問,我做不到。”


    張良四肢百骸都感到了痛苦,但意識卻是如此清醒。


    張良整個人已經到達了臨界的破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從頸側挪到了她的腰部。


    他甚至出現了幻覺。


    隻覺她的眼睛純良無害,滿懷對他的情意,像是杯盞上晶瑩透亮的葡萄,隻要他去嚐,就能知曉她的美味。


    唾手可得的良方要他的道德委屈給欲望,勸解著自己屈服。


    “荷華可是真心?”


    許梔被他錮得有些呼吸不暢,她摟住他的脖子,攥了他肩上的衣料。


    “如果可能,我希望是你願意愛我,而不是你要我。”


    許梔把他按在軟榻。


    “荷華……”


    “看來是我更喜歡你……所以,讓我自己來。”


    她不給他說話的時間,直接俯了身。


    她說話的時候尾音還在顫,她用這種看似張揚的舉止來掩蓋她的緊張。


    張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扯出門外。


    “荷華。”


    正這時,門外響起了砰砰地敲門聲。


    “兄長?”


    ——


    張垣都不敢去看嬴荷華。


    他全然看到了剛才的一幕,瞠目結舌之際,憋紅了臉,支支吾吾,竟然不知從何處指責於她。因為他自家兄長,半倚在床榻,任由她亂來也沒推脫。


    雖說民風淳樸,但秦國公主也太直接了些。


    “你,你,你怎可如此對待長兄!?”


    許梔不加避諱,當著他的麵道:“你以為,我當初費盡心思保住你的命,是白送你的恩情?”


    “你是為了……那個時候,你就……”


    張垣還是不敢把覬覦這個詞給說出來,現在早不是在韓國的光景了,以嬴荷華的身份,她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許梔見張垣吞吞吐吐,輕笑一聲。


    “延寧。就是你想的那樣。”


    她喊了他的表字,不過居然是那種長輩的語氣。張垣才到加冠的年紀,而嬴荷華比他還要小個幾歲。


    當初知道他的長兄為了嬴荷華數次違背韓遺俠士之義舉,他就知道長兄對她有些不同,本以為是憐愛之情,沒想到是……


    現在嬴荷華,又是送官位,又是藏舊事,一度縱容,到底是幸運,還是禁錮?


    “兄長他已為秦國官員,你該滿意了。”


    許梔見張垣在新鄭便行事魯莽,現在來看也還是個外強中幹的類型。


    “官員?”


    她輕輕搖了搖頭,坐在案間,自己動手沏了茶水。


    她甫又抬頭,神色還很真誠,“我不太滿意。”


    張垣看見對案的女子微微一笑,銳利的眸光令他感到寒冷,但她的笑意又如春風化雨,她抿了一口茶,這個舉動,張垣又回想起剛才撞見那一幕。


    他徹底想偏了,要是再晚點去敲門,可能聽到的就不是那句嬌柔的顫音。


    這會兒居然不知道,他是救了兄長,還是壞了兄長的事。他簡直不能再想下去。


    “那公主想圖什麽?”張垣打破氣氛的尷尬。


    “我可不隻圖讓你哥哥為官。”


    柔和語調,語氣卻讓人不容忽視。


    張垣再裝聽不明白也全然明白了。


    她想當他的嫂子。


    不,以嬴荷華的態度,她不是想,而是在通知。


    這怎麽可以?


    “……兄長他曾是公主的少傅。”


    許梔站起來,“那又如何?”


    她看了眼張垣,“記著提醒你哥哥,藥要一口一口喝,再不好喝,也當是藥。最好不要想著中途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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