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不熱,卻烈日當空,灼燒著她的皮膚。


    夏季的悶熱已經預見。


    “有多少人?”


    “大約五千。”


    許梔呼吸不暢。


    這五千人並不是最要緊的,而是顯也以此作為聯楚的信號。


    秦國朝堂必令王賁力攻魏。


    她出鹹陽時,尉繚說有國策之定,李信將開出大軍,作為她回秦之後盾。


    這二十萬人會被項燕擊潰。


    她這才深刻意識到李賢之言,世上並無兩全之策。


    無數的言語,她所接受的教育讓她保持著慣有的求和之心。


    她不願殺戮,不能血腥。


    顯也拋給了她一個電車難題。


    要二十萬人,還是五千人。


    “公主,魏人入隘關之後,此地便不是潁川郡之壤,而是楚地了。”


    許梔勒住韁繩,眼下的山坳之下能看見蔥翠草叢,蜿蜒行進的魏人。


    此刻,她能請教的人隻有自己。


    電車開進之時,綁在鐵軌上的那一個人被果斷放棄。


    她是秦國公主,完全不需要多想,果斷地說出殺這個字,應該是很輕鬆的。


    “公主!”阿枝催促。


    既然顯也把難題給她,她就把這個問題交給他們自己回答。


    這大概就是許梔從尉繚和張良身上學到的融會貫通之策。


    她隨行的軍士比服侍者多上兩倍,尉繚這番用意,自然也是她父王的意思。


    她要讓它派上用場。


    許梔道:“從我隨行之中當即選幾個可靠之人,扮作魏人混入其中,言告魏人大梁被困。”


    “諾。”


    她續言,“待魏民慌亂之際,給他們分別提出兩個選擇。一回大梁,二過此隘。”


    “公主,過隘之後,便是楚境了。此番時機不可放過,若魏人此行去楚公之於眾,列國聞之,公主,我們的計策會毀於一旦。”


    許梔覺得夏風比春日烈。


    守關秦將受永安公主之命。


    “欲過關隘入楚者,一律……殺之。”


    關隘前,鮮血露曬於綠野。


    陳地荒郊出現的這些屍首,著平民的衣衫,並非軍士。


    在外人看來,她已經不是心狠手辣,而是血腥殘暴。


    許多枯綠色的葉片沾上了血,又被風帶了起來,細長的棉草絮落到了許梔的腳邊。


    山坳處廝殺之聲,漸漸平息。


    許梔終於敢呼吸了,但四肢麻木,肩膀抖動,指甲入掌,忘記了鬆開緊握的拳頭。


    她抬首看見澄澈的碧藍長空盤旋一隻禿鷲。


    突然,這隻禿鷲在上升時驟然停止,栽了下來。


    “公主。”


    弓箭發弦聲,來人的聲音從山頭後傳來。


    馬蹄止步。


    許梔轉身,看到不算高的山丘之上露出一抹棕黑。


    日高灼白,他的身影出現在那輪熾陽之中。


    不遠處,還有他帶來的一隊人馬,為首者似乎是呂澤。


    李賢單手握一張大弓,收了箭,勒住韁繩,翻身下馬。


    他一襲楚服,時間靜默,有一陣風從六年前的新鄭路上吹到了他們麵前。


    他更加成熟,越發深沉,越發捉摸不透。


    以他的性格,許梔以為他知曉她要去楚國,兩人勢必會大吵一場。但沒想到,她不消刻意避,就能不見他。


    如果不是馮婠說他回了鹹陽,她甚至都還以為李賢還在南鄭郡。


    許梔看到馬腿上有粘稠的血跡。


    一黑一紅,山風吹通袍袖。


    自隔幕夜談之後,她與他太久沒有說過話。


    每每她狼狽不堪。


    每每她滿手鮮血。


    每每她表露脆弱。


    他總能確切地出現。


    每一次都是。


    “許梔。”


    但她不想更多的說話。她垂眸,並不知道李賢出現在此到底是因為什麽,他看見她殺了這麽多人,她不知要不要與他解釋,但也從何處說起。


    她答應過尉繚,此事該絕對保密。


    “監察還是返回鹹陽為好。”


    “公主。”


    李賢走近一步。


    “若無他事,我先走了。羋猶在陳等我,不能誤了時間。今日此地所見,我會為你保密,希望你也保密。”


    羋猶。


    她與他錯肩的那一刻。


    他攥住了她的胳膊。


    許梔微揚首,陽光刺眼,讓他的輪廓也有些看不清,她禁不住蹙緊了眉,“請監察放手。”


    她發髻上的珠釵晃動不止,那是一串最鮮豔寶貴的瑪瑙寶石,一粒一粒在熾熱烈陽之下紅得刺目。


    許梔再次開口,“呂澤此時當應去魏接洽他的家人。你不該讓他跟你來陳地……”


    他不說話,隻靜靜地看她。


    李賢衣襟上仍舊是深黑的流水紋飾。


    他一手握住她手腕,用力展開她握緊的拳頭。


    他隨身拿出了攜帶的藥粉,輕輕擦拭在她手掌破皮之處。


    李賢動作不緊不慢,有點癢,她欲圖抽出手。


    可把他攥得更緊,幾番推搡下來,他身前的衣服也推得皺巴巴。


    許梔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他那雙沉鬱的眼中到底裝著什麽。


    他要再次伸手的動作,讓許梔驟然想起在鹹陽的那一場大雨,當下,她下令殺了人,神情恍惚,後退一步。


    “李賢,你不能。”


    他的手僵在半空,兀自笑道:“臣不能什麽?”他不給她逃避的機會,幾步就逼她直視他。


    “你不能見我。”


    “公主希望來此見你的人是他?”


    “子房尚在大梁。”


    “所以他不知道我來見你。”


    許梔很無語,他這是什麽腦回路。


    “……”


    有時候,李賢真恨她這種淡然無畏的態度。


    許梔又朝他笑道:“我接了盟書,幾月之後,我不會在鹹陽。屆時,你要殺趙高還是胡亥,我不會有任何異議。”


    李賢眼神深諳幾分。


    “若臣言告楚王,公主身上有傷,你如何能嫁入王室?”


    當年在新鄭,她的肩膀曾被翎箭穿透,但傷痕淡了不少。


    聽媛嫚說過,有傷者不得入王室。但實際上,她清楚得很,楚國想要這次聯盟,她肩上有沒有傷,都無傷大雅。


    所以她說,“無論我身上怎麽樣,楚國都不會在意。”


    “是這樣嗎?”


    李賢目光落到她臉上,再挪到脖頸,最後放在她肩上,像是狼,發出呲牙的銳光。


    許梔一凝。


    他走近一步,讓她有逃走的機會,壓低了聲音,“區區一個楚國,值得你這樣做?”


    “不隻是一個楚國。我一直在想究竟為什麽秦會速滅,……為什麽他會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我要去楚國親自找一個答案。”


    “楚國沉珂弊政,積重難返。楚人生性散漫,向來民風如此,不好管轄。”


    李賢眼睛看向別處,轉移話題,“若此時來的是張良,你會放棄這樣做嗎?”


    她沉默片刻。“景謙。別想太多了。”


    “臣知道公主想做什麽。”


    “?”


    李賢躬身在她耳側說出那句話,許梔周身一凝。


    半晌,她半信半疑地抬起頭,看著他道:“監察當真不會有礙於我?”


    “臣來幫公主。”


    他目視下麵的一片狼藉,“阿梔……”


    許梔止住他。


    “監察既然是來說正事,就不要談及別的。如果你有所逾越,我會讓人把你弄回鹹陽。”


    “臣知道了。”他改口。


    兩雙眼睛對視,他眼瞳深如濃墨。


    李賢又忽然笑了笑,他低頭在她耳邊,慢悠悠地說了句拗口的話。


    “neked, bármit megteszek.”


    許梔聽不懂。


    “這是什麽意思?”她問。


    “楚地之民多少是這樣的音調。公主要習慣。”


    他停到她身後,微微彎下腰,呼吸沉在她耳側。


    許梔一僵,“我說了,你不準……”


    “公主發鬢散亂。”


    他很快立起來,他說得沒一點半點別的意思,全是許梔自己想歪了。她收斂了幾分,“不用管的。”


    “麵王,應該得體。公主去陳的路上,所行的是順手之事。可別讓人看出來,公主有惻隱之心。”


    他垂首,李賢輕輕繞住她的發帶,柔順的頭發順過指尖。


    在許梔沒看到的地方,他目光之深邃,令夏日炎炎也降溫。


    那句話其實也不是楚話,而是上輩子學來的匈奴語。


    ——“對你,我會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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