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許梔蹙了眉,驚呼著要打消他迷霧一般的言語。


    她急促地打斷,正說明她的心虛。


    他和她說話時自然用隻有他們才能聽懂的現代語音接上了。


    所以說了這樣久,明知隔牆有耳,他也並不著急。


    李賢盯住她瞳色中的驚慌,步步緊逼,“公主敢說從未懷疑張良在大梁之後不回秦?”


    許梔被戳到痛處。


    她認為李賢永遠都不會明白她所處的掙紮。


    “他回不回秦,這與你有什麽關係?”


    她剛想撐了手臂,從池麵上轉頭離開。


    手腕很快被人握住。


    “當然有關。”


    李賢說了,他隻消輕輕一拽,她就又回到了溫泉水中。


    浮浪一沉。她好不容易翻身起來,袖子卻被他扯住了,她雖然穿得繁複,也禁不起多次落水的折騰。


    問他令尹的事情也不說,問他城父現今是誰在坐守他也不說。


    直到這下裙裳徹底濕透,許梔有幾分惱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


    李賢目光深沉。


    “公主。你敢發誓嗎?”


    “什麽?”


    發誓這種事情,她並不全信。


    陳平這幾日沒給她任何訊息,她自然就懷疑到了李賢頭上。


    她發的誓越毒,就越能說明重視。


    “你敢發誓說明…”李賢話沒說完。


    許梔倏然打斷他,且毫不凝滯地並立三指。


    “我發誓,日後我若縱容張良叛秦,便教我複受地獄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之狠的誓言令他心髒驟然一擰,他猛地將她往池壁一按,阻止了她後麵的話。


    “許梔。”


    他臉色陰沉得嚇人,音色低沉之中隱去顫抖。


    李賢這才知道,為何他父親不告知他楚國聯姻之事的用意。人留不住,心更不在,他還較個什麽勁兒?


    重蹈覆轍的曲折,往往不是一處。


    尤其是他上輩子到這輩子都有的魚與熊掌兼得的論調,更彰顯著錯誤不會很快被糾正,而是越走越偏。


    他漸漸沉聲笑了起來,長久以來掩飾了的陰狠從眸中滲漏出來,深處埋藏的冷刻,讓夏日重現冰窖。


    李賢一眼看穿她在懷疑什麽,害怕什麽,恐懼什麽。


    他撐在她身側,娓娓道:“上一次昌平君於陳郢叛亂,韓魏之地可不平靜。”


    許梔被他突然的轉折愣了一下。


    李賢續言:“早前潁川郡出事不過是韓地的一次試探,馮安不過是一個先導。接下來,除了張家有這樣的號召力,被鎮壓數次的韓地還能掀起什麽風浪?”


    她聽懂了,瞪了他一眼。


    “隻要無人攛掇,以張平的性格絕不會鋌而走險。”


    “若是有呢?”


    李賢輕飄飄的一句話,指向不明,卻教人如臨深淵。“潁川郡方原卸任,現今是我父暫代,相信他會秉公處理。”


    大抵他從來就是這個說話方式,根本不知言辭殘忍,生生要把她紮出血才甘心。


    李賢低身,繼續用她在意的,卻不可更改的,更改不了的事物讓她謹記。


    “你敢在背後使詐。”


    許梔話沒說完。


    她肩頭一重,被人鉗製住,動彈不得。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方才她還好心地把鑰匙留給了他,這下李賢什麽束縛也沒了。


    先秦民風開放,楚國更是爛漫瑰麗。饒是混亂,譬如早年齊襄公薑諸兒和妹妹文薑,便被詩經中南風一篇記錄在案。


    醴泉宮本身就不是個很規矩的地方。


    拴在李賢身上的,除了她公主身份的枷鎖,隻有他的道德水平。


    思前想後,似乎前者更有約束力。


    許梔感受到李賢眼神的變化。


    當他不想用卑微來偽裝,能讓人立馬感受到他身上的冰冷,以及那種,要迫人誦讀一千條法律條文的冷硬。


    李賢抹去臉上水花濺上的水,睫毛上的水珠抖落。


    第六感告訴她,這裏有一種很危險的氣息。


    這裏是陳郢,就算他真的做了什麽,這回旋鏢還隻能紮在她身上,被質一聲放漫的是她。


    現在必須馬上離開。


    剛從他手肘下方逃出一步,可恨溫泉水位變高,隻一刹,許梔就被逮住了。


    李賢手一收,長發被纏在他指縫之間,更令她無處遁逃。


    那張臉,驟然在眼前放大,深邃的五官中一雙冷色的眼睛,生得過於漂亮。


    他攥住了她要落在他臉上的力,又慢慢掌平她的手心。


    這樣的觸碰並不是頭一次,隻是此刻,完全隱去了他虛偽的笑容後,他的一舉一動,他的目光,強硬得不容她逃避。


    她從心底升騰起了一種怯意。


    許梔拿起所剩無幾的威懾,她果斷而迅速地拔下一支簪子,如同所有故事中的女主角,老土地對他說,“你再不放開我,便是死路一條。”


    李賢的反應卻不按照任何劇本來。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她手中尖銳的金簪,慢道:“公主是想自殺,還是殺我?”


    她衣襟上那的紋飾徹底被水給泡開,雲紋中的金線更令泉水波光粼粼。


    許梔隻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底氣一點。


    李賢完全不覺得這個動作代表她防備到了極點。


    若她能厭惡他,也總比不管不問來得好。


    他把她禁錮在懷中,手臂收在她腰側,越發勒緊。“臣是無所謂,若公主死於此。李信大軍明日便踏至此處,然後一切照舊。”


    一切照舊。


    不能一切照舊。


    李賢幾乎沒用力就奪過了她手上的簪。


    簪頭上開著朵纏枝金蓮,她戴上還是摘下,皆是攝人心魄的濃麗。


    他鮮少看見她的錯愕印在瑩白的臉上,當這種驚慌因他而起。


    李賢覺得在翌日返回城父之前,似乎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李賢笑了起來,“若你所言,我早就是死路一條。”


    橘黃色的光暈撲在她臉頰,若開在水中盡態極妍的緋色芙蕖。


    他陰鷙的目光收束住她,“反正任何一條路都是死路,一切都按老樣子,那便是說走哪一條路都沒關係。”


    他失魂落魄,眉宇間都是支張的瘋狂。


    李賢躬身,一把捏住了她纖柔的腰身,輕易地把她從水裏撈起來,把她打了橫抱。


    那段台階,這才第一次被人給踏上。


    縱然她誤會過他不止一次,但許梔從來不覺得李賢會來真的。


    自從南鄭郡回來之後,尤其是他跪著被她打了兩巴掌之後,許梔覺得隻要她拿出威懾的力度,他就不會折騰。


    他不清醒的時候,隻要她推他,他就會立刻停住。


    直到此時此刻。


    她推搡他,“你瘋了?”


    他垂眸往懷裏一望,“在新鄭,我就該瘋了。”


    “我警告你,你別亂來!這是楚國行宮,你不想再下獄吧?!”


    “你覺得我會把羋猶放在眼裏?”李賢眼神一暗,輕輕地垂首,“我不妨告訴公主。你以為羋猶為何連兩個月的王位都沒坐穩?”


    許梔這才感覺到什麽叫蜘蛛織就的網。


    她不是蜘蛛,她是別人口中的獵物。


    “上次,也是你?”


    他隻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攥了他領子,掙了兩下還是失敗。


    “既然你與我所慮一樣,就該明白,負芻沒有羋猶好解決。這些日子以來,我從負芻那兒發現,楚國支持他的氏族比羋猶多得多,這對日後秦國不是好事。無論昭陽在獄中和你說了什麽,你絕對不能聽昭陽拉攏你的片麵之詞。”


    天底下再沒有哪個女子像許梔,前一刻害怕得緊,一旦觸及到了當下時局,她能立即正襟危坐。


    這簡直就是嬴政遺傳的結果。


    說話間,他已抱她走出了外殿的溫泉水池,醴泉宮內空無一人,燈火不多,明月入戶,清幽冷寂。


    此時此刻,李賢不打算和她煮酒焚香。


    她並不是沒有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出現在他眼前。


    古霞口的雪風吹到醴泉宮,許梔尚且還保持著最後的冷靜。


    “李賢,你別逼我。”


    李賢見她手臂護在身前,綽約窈窕的身姿,處處告知他,她與多年前處處不同。


    “公主心屬張良,為何就不能施舍於我一些其他的?”


    他用了施舍,但動作是詞匯的對立。


    李賢扔開薄紗,想要去抓她的胳膊。


    許梔這才生怕,抬手一揚,指甲鋒利,不慎於他臉上劃過,但李賢並沒停止,側過臉,眼下清晰地冒出了血珠,紅色添上,這一道血痕,竟更顯他昳麗。


    他沒生氣,修長的指節微曲,也沾上了些紅,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因在水中,她光滑的皮膚比往日還要白上許多,更趨近冷白。


    在她看著他臉上那道傷,愣住的下一刻,他忽然鉗製住她的手腕。


    後背抵上檀色床架,退無可退的許梔瀕臨崩潰,後腦勺被他一把扣住,指尖穿過絲滑的烏發,她聲音不可抑止地帶上了顫音。


    “別,別讓我恨你。”


    李賢豔色逼人的麵孔迫近她,“縱然我什麽也不做,公主心中對我也隻有懷疑與憎恨。那就讓公主多恨上一些也無妨。”


    很多他理解不了的畫麵,飛速地在他腦子放映,大多數是一閃而過。


    他半跪於榻側,單手扯開衣襟,任由火色一寸一寸灼燒,熾熱地表露危險,“這麽多年,我究竟在忍耐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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