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俯下身,凝睇她。


    她瞳色中的那抹恐懼,像是一根針紮進他眼中,令他眼中猩紅熄滅了下去。


    許梔掙脫束縛,往他臉上再度揮過去。


    李賢沒像之前那樣擦去唇邊的血,隻靜靜地埋首,手上再沒有任何動作。


    空氣中徒留由水霧凝成的壓抑,這些東西隨著入殿的霧氣消亡。


    “許梔,”他離她近了些,才知昭陽與大巫所言不假。


    “你力氣小,若有人這樣按住你,你掙脫不了。”


    她不聽他說話,想立刻屈膝踹開他,但輕易被他識破,腿被人輕輕一絆就再度被製住。


    李賢俯首看她,如兩黑色羽毛扇的眼睫之下是一雙黑如凝墨的瞳孔,她的眼睛好似有魔力,仿若有漩渦會教他從中看到過去的景象。


    他移開眼,輕輕取下她發鬢邊的鳳鳥金釵。


    許梔獲悉李賢的動作,他以為他已經徹底拋卻了底線。


    她不假思索地用那支金釵刺向他。


    他既沒躲,也沒出手再次按住她,臉上的表情呈現出了一種意料之中的似笑非笑。


    許梔看著他怪異的神情。


    輕紗如霧色紛繁,徜徉在如花似錦的醴泉宮中。


    “這裏不對。”李賢指著自己說,句子中的重音落到不字上,他忽然埋首在她頸側,與此同時金釵更往裏紮,殷紅的血也很快從他肩衣滲出。


    他鬆開她,痛感像是丟入了漫無邊際的大洞,空空如也,抵消了一切,也讓許梔的出手都顯得‘順其自然’。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入了小半截的尖銳發釵拔出來,金簪上的血又在男人喉結側邊抹得斑駁。


    簪子被他順著力,抵在了他頸部上賁張的動脈。“若要一招斃命,此為敵人最脆弱之處。”


    簪子握在她手心,很緊。


    李賢伸出手,拂開她臉頰的碎發,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視線落到她皮膚上,他又像是抱歉般低下頭。


    明月入懷,斑駁燭火間,攝人心魄不止是她的美,還有她的渾然天成的氣質,高不可攀又平易近人,婉柔嬌雅又熾烈灼人,是晶瑩剔透的琉璃珠,也是奪目的紅瑪瑙。


    流轉間,他眼神熾熱又冷寂,連帶意識也好像瘋狂又理智。


    “臣以為,還要公主得償所願才好。不管公主要什麽,公主都會得償所願。”


    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變成了現在這樣?


    是白雪皚皚的冬天,還是山花爛漫的春季,亦或是蔥翠濃密的夏日?


    他把稱呼鬥轉換回了臣,後麵半句,她更覺突兀。


    許梔仰視著他,等到他終於撐起來,麵色再感受不到壓迫。


    他沒再說話,離她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了她的視野。


    大殿回落安靜。


    她方才全部的張皇失措都化為烏有。


    她手心裏黏糊糊的觸覺提醒著她,李賢來過的痕跡。


    她如若觸電般把那支簪環扔在地上。


    金簪上那隻鳳鳥一砸,鳳首上的紅寶石脫了去,少了鳳目的鳳凰被月光眷顧,徒留泠泠。


    李賢離開後,醴泉宮回歸了平靜。


    連潺潺的水流聲都變得清晰。


    阿枝走在方才許梔進來的那條石子路上,池邊溢出的水漬讓阿枝腳步加快,她喚了幾聲,殿內沒有人回應。


    “公主?”


    阿枝心下暗道不好,難道是李賢並不是來換張垣,而是另有所圖?


    走到醴泉宮側殿,她正要叩門,聽到裏麵沒有起伏地回了一句“進來就好。”


    天青色紗簾後隱約顯出女子的身影,阿枝看到榻上一隻織錦枕頭掉了半截到地毯。


    這樣略顯淩亂的場景,令她沒敢裏走。


    微風浮動,紗簾揭開。


    她的公主換了身衣服,規矩地坐在蓮花紋雕的床榻邊梳頭發,黑發垂膝,青綢子攏了她半腰。


    幾絡半濕的發落在頸側,她白膩的皮膚上若隱若現一個並不深的痕跡,落在鎖骨上方,靠近脖頸,前襟鬆開,便極顯眼。


    而嬴荷華仿若無事地看了一眼她,接著自顧自地係了曲裾繁複的帶子。


    “阿枝。”


    阿枝鮮少在十六歲的少女眼中看見這種神態。


    “公主,婢,”阿枝跪下的瞬間,又被許梔拉住了手肘。


    “是昭蓉支開你了?”


    “是。”阿枝正欲解釋,但她不知道醴泉宮發生了什麽,擔心李賢真的做了不好的事情,便沒說這是李賢出麵與昭蓉達成的交換,阿枝隻說,“公主放心,張垣已被安全。”


    “嗯。”


    醴泉宮發生的事許梔不欲多言。


    令許梔長呼一氣的是,阿枝帶來了陳平從大梁寄來的信件。


    抽出密封的書筒,中間是兩張帛書。


    其中一封是張良所書。


    張良的字跡介於秦篆與韓書兩種之間,書者若非通識秦韓之文字,並不好模仿。


    許梔不疑有假。


    張良在信中沒有說許梔想要的語句,行文之中板板正正,就像是例行公事的公文。


    不過許梔很容易滿足。能寫這麽多雜亂無章的瑣事,這便說明他在大梁還算安全。


    但陳平為何在信中說希望與高漸離一見。


    許梔有些意外。


    “殿下,公主殿下。”


    此時,殿外又響起了楚女的聲音。李賢一走,她們就來了,這很難不讓她懷疑,李賢與昭蓉早有聯係。有時候,許梔真的搞不懂李賢的行為模式。


    “公主殿下,大王邀您明日至阮華殿。”


    這顯然不是羋猶來傳話,而是昭蓉之意。


    許梔將書卷點燃,灰燼落到地上,很快被風湮滅。許梔念念不舍地望了一眼被火吞噬的帛書,上頭那一句‘公主萬安’很快也消失。


    “公主,陳大人之事,該如何?”


    “陳平既然要人,便是有用。你派人去薊城找高漸離,找到之後讓他即刻去大梁見陳平。若他要帶上荊軻,務必讓他們隱姓埋名。”


    “諾。”


    這夜也沒剩下多少時間了。


    許梔幹脆在醴泉宮休息了三個時辰,翌日,她剛出了醴泉宮,就在那片開滿了荷花的水池邊上‘碰巧’遇到了負芻。


    負芻上下打量了一番嬴荷華,“殿下看來不甚高興。”


    許梔覺得被人當著麵問這種問題,麵子掛不住,但她沒辦法,隻能說:“並無不樂。”


    這時,負芻眼中碾了一塊霧霾,眼神沒有一絲笑意,但還是勉強微笑著,低聲說,“我聽聞李大人昨夜連日回了鹹陽。此時再得罪秦使,可謂不妙。不過隻要殿下高興,如何皆無妨。”


    “我刺了他一釵子,他能不被嚇跑就怪了。”許梔笑了笑,抬首道:“因公子之大度,荷華才甚是高興。”


    許梔看到負芻懷中揣著一卷圖。


    “這是何物?”


    “城父山川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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