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晃,一夜安眠的表麵。


    張良依舊起得很早。


    他一動,她就醒了,他以為她睡得不沉。


    其實許梔一夜沒睡。


    她意外發現密閣暗衛在傳訊的盒中放了一封密函。


    看了之後,她就徹底睡不著了。


    許梔來不及多想,立即燃了安神香擱在張良榻邊。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穿著單衫,攥了手掌整整一夜,掐得發紅。


    隻為別讓自己的情緒崩潰。她忍著痛苦,與慘淡的月色,來到案前,往鹹陽寫了長簡。


    千餘墨跡,字字皆是因果。


    南方時值晚夏,日未出,月不遮,天色青黛。


    晨光灑在他的衣袍,穿透他發絲析出一層灰銀色,連同他整個人也處於漫漫朦朧。


    她本想裝睡,偷偷地看看他。可惜要怪晚夏涼風入幕,撥動紗簾。


    許梔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天轉涼,可是受寒了?”他問。


    她努力打起精神,故作自憐的調笑道:“若不是你昨夜非要離我那麽遠,我也不會著涼。我想著你在阿鸚那兒的自稱,我就來氣,就睡不著。”


    張良注視她,緩緩蹲身,揉了她的頭發,“阿鸚的丈夫不是韓人而是楚人。我擔心楚人對你不利。昭蓉在醴泉宮所行之事,阿垣跟我說了。她彼時大抵就想拖你下水。”


    張良準確無疑地解答了許梔的疑問。


    他看著她,一旦他讓她幾分,她果然就格外得寸進尺。


    這回,她眼裏甚至冒了點淚出來,她死死摟住他的腰,不顧手上的傷也不撒手。


    “別回潁川了,留在淮水陪我吧。”


    “荷華。”


    她抬起頭,突然問,“張良,你想不想過阿鸚家那樣的生活?”


    “你呢?”


    “我若做一回阿梔,便可以去想過這樣的生活。”


    “荷華。”張良別過她的耳發,“做秦國公主很累,你要背負很多延伸的仇恨。”


    許梔看著張良,這一刻似乎他們的靈魂對視了。


    “我是父王的女兒。”她的指尖觸上他的臉,“子房,我從沒有後悔生活在這裏。”


    張良叮囑道:“秦楚一旦開戰,你便處於楚人殺戮之下。到這時,你不能顧及項燕。”


    “知道了。”


    張良握住她的手,“你曾與我言諸葛亮之錦囊妙計。世上計策能謂之絕妙,大多是用絕處逢生之用。我給你此物,但不希望你用到它。”


    他說著,隻見一隻黑絨布所製的錦囊被放在了她手心。


    許梔捏住,再說了句“知道了。”她言罷,圈住他的脖頸,不一會兒,他溫和潤澤的氣息再次蔓延開。


    張良的背影與將明的天空融合成同一種顏色。


    這一刻,她的心忽然很空,一滴淚從眼眶滑出,落在黑絨上,像是開出一朵青黛色的梅花。


    不一會兒,阿枝帶來了隻檀色藥箱。


    她為嬴荷華解開手腕的繃帶。


    “公主,您讓先生滯留淮水一夜,並不能解除楚國眼下之危機。”


    “陳平的信上寫,子房這些天連日在城父處理昌平君之遺。這很危險。當然,他若一直留在城父,對父王來說也很危險。”


    阿枝心中一驚。“先生那些天都與公主在一起,他並沒有時間參與城父之亂。”


    “我知道的事情,無法宣之於口。懷璧其罪,不過延遲幾年。”


    “公主是說……大王是要借此機會一並拔除張家?”


    “不能篤定父王沒有這個想法。隻是,很明顯不是嗎?秦國國內不想看到張良占據朝堂重要位置的臣僚不在少數,想要殺他的更不是個例。”


    她說著,看了看係在腕間的綢布,比如姚賈,又比如李賢。


    許梔拿著匕首,動作迅速地又將還沒完全合攏的傷口劃開。


    她已經習慣得連輕微的‘嘶’也不喊了,隻蹙著秀麗的眉,看著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入到瓷瓶之中。


    阿枝也有些模糊了。李賢若一直要她的血做續命之謂,小公主便要一直這樣?她如果厭惡李賢,為什麽看到呂澤來書那一刻,那樣驚慌失措,她為什麽要哭,又甚至不惜‘殘忍’地救他?


    在許梔看來,他抵她劫,她還他血,世上沒有比這更公平的事。


    “公主,”阿枝趕緊給嬴荷華包紮好手腕,阿枝看她又將紅棗塞了好些到嘴裏,她重複著一貫的幼稚舉止,好像真的覺得吃幾顆棗子就能把流掉的血給補回來。


    “…公主,阿枝有一句不當問的。”


    許梔本想說,不當說還是別說。她一看阿枝的神情,愣了一下。“你說。”


    “若秦不能容下先生,公主要推一把麽……”


    說完,空氣凝固了一會兒。


    阿枝一滯,深覺這種話她不當觸碰,即刻要跪。


    很久之後。


    許梔捏拳捶捶混沌的大腦,努力要讓自己清醒一些,更清醒一些。


    她朝阿枝清醒無畏地笑了笑。


    “最開始,我怕他。後來我想得到他。現在,他在我眼前的樣子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其中我有多少懼怕,他對我有多少恨,後來又包裹了多少愛,已經看不清了。”


    許梔無數次想起韓非所言,她抬首望向外邊兒已經亮了許多的天空,霞光從窗中來,橘紅色的斑斕籠罩了整個空間。


    草色如舊,但見空寂。


    “阿枝,讓陳平從王兄那裏找個理由,回鹹陽。”


    ——


    張良回到潁川郡城父的當天。


    等著他的,是從鹹陽來的廷尉丞。


    “張禦史,大義滅親啊。下官佩服。”廷尉丞樂嗬嗬地笑著,“雖然大人檢舉有功,但您身份您也知道,不好避開。不過您放心,上頭都打點好了,這是流程,您走一趟流程就是了。”


    呼嘯而來的海嘯,自此從他的生命席卷。


    巨大的浪花在一瞬間凍成冰雪,掩埋他心中化而出的鮮嫩花朵。不等他停留,狂風乍起,浪花立即擁抱岩石,再狠狠地砸上去,撞出翡翠樣子的粉末與塵霧。


    ——


    昭蓉的案上,昭陽的案上都收集到了密報。據說嬴荷華的車攆到達壽春這一天,隨著她的腳步,身後緊接而至的,將有六十萬秦軍……


    “嬴荷華不怕死?”


    “嬴政不是說最寵愛這個女兒?”


    這肯定是個謠言。


    謠言若是真,那簡直也太瘮人了。


    楚國王室還是膽小的人多點,於是他們總算想起了項燕,他們這時候,真的有些慌了。


    是夜,月明星稀,四周低矮的丘陵起伏。


    從黃河跨過長江,去壽春的路還遠著。


    許梔總算知道漢代的和親公主去遠邦要走多久,她連續半月失血過多,雖然年輕,但也有些吃不消,她自笑獻血也不能天天來。


    身體疲倦,精神也是高度緊張。


    “公主殿下,我們在此處停留置車。”隨從躬身立在車前。


    許梔麵前那對鳳凰圖樣的紗簾終於被隨行屬官撥開。


    依照公主外嫁的慣例,禮官領著許梔朝西北方闔手而拜。


    這些天,遭受的刺殺都數不清。


    許梔做夢都想不到,躲避刺殺成家常便飯這事情會發生在她自己身上。


    涼風習習,讓深綠濃蔭的樹木下投射出一片闊葉的陰影。


    隱約之間,風驟然大了不少!


    許梔恢複鎮靜隻用了不到十秒。


    偌大的榕樹底下。


    李賢看著被月光包裹著的公主,她氣質變了,短短兩個月,已與上次從陳郢醴泉宮離開時大不相同。


    她單著楚袍,大片浮動絲綢之後,高挑清瘦,群裾堆積成皺山,如一尾銀藍鮫魚,也生了幾分清冷。


    隻是這樣的顏色不適合她,套在她身上全無楚山楚水的溫和,她抬眼之間,處處都是熾明。


    許梔從榕樹下轉過頭,月色之下,他模樣斑駁,一身袍服全部融於黑,渾身都是沉鬱幽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


    他脖子上的刀傷淡了許多,身體大概恢複了不少,沒有懨懨生氣。


    她下意識地將手背在側後,注視他的眼睛。


    “秦楚開戰在即,南鄭郡作為糧倉之備。看樣子,李監察近來過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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