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還沉寂,秦王的車駕不停,由於速度變快,車內開始晃動。


    看著窗外消逝的褐黑色草木,聽了這一路的車輪聲,終於來到了昔年魏國與楚國交界的關隘。


    “聽說荷華便是在此處殺了三千魏軍?”


    嬴政忽爾開口,一旁的趙高驀地驚了一跳,路上奔波已久,誰知大王絲毫沒有睡意。


    “卑以為公主殿下自幼長在大王身側,大梁傳回的訊息或可有差。”


    趙高這一打盹兒不要緊,但很明顯,嬴政不滿意他的回答。


    趙高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本在嬴政身邊服侍得好好的,最近幾年卻總被一些錯誤的消息整得手忙腳亂。


    他已經謹慎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沒法辨別消息真假,由於次數增多,有的事情嬴政開始不再交給他。


    前不久,趙高發覺這些都有一個同樣的特征——涉及到楚國。


    趙高全然將之當成昌平君叛亂,張平背叛帶來的鏈條式反應。


    “侍中大人啊,這是為大王排憂解難的好時候。”


    趙高覺得尉繚那老頭子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又不是蒙毅,更不是王綰,趙高才不敢瞎摻和。


    現在還在滅楚的關鍵時刻。很容易出岔子,就連秦王最愛那個羋璃夫人也都被命令禁足在芷蘭宮。


    朝臣之中,所有楚國人都要避嫌,除了一個人——廷尉大人李斯。


    嬴政對李斯一點兒也不避諱,讓他連天連夜地待在章台宮議事。


    於是這時候聽嬴政說起嬴荷華,嬴荷華最近風評不好,她也是個燙手的山芋。


    趙高主打一個能退就退,便就飛快地從後麵的車駕中把李廷尉給請來。


    “大王說要與您商議在陳郢的要事。”


    李斯看了眼天色,趕緊整理了衣衫。


    臨上王車前,趙高欲言又止,“廷尉大人,”


    見趙高一幅苦瓜臉,李斯狹目一蹙,“何事?”


    隻聽趙高道:“大王或許要過問永安公主之事,前日卑聽聞羋夫人正是因為公主之事才被禁足。您待會兒要注意。”趙高頓了頓,“好像與關隘有關。”


    李斯一瞥,永安公主的事情,李斯自己知道的內幕多得多。


    趙高看似提醒,實則想找人替他接話。


    “有勞侍中提醒。”


    趙高頷首。


    在李斯入到王車之前,嬴政想了很多。


    之於,隴西邊陲之國如何到如今征伐天下。


    之於,他平定天下之後,何為治國之法?


    之於,他的國家如此強大,他也是無可比擬的王。


    但卻為何,他的家人、朋友都處於一種割裂的痛苦之中?


    嬴政希望李斯能回答他的困惑,就如當年,他從李斯的口中得到了解開呂不韋的困惑一樣。


    李斯,這個與他亦臣亦師亦友的人,嬴政唯一想要從他的口中得到答案。


    “大王。”


    秦酒的味道,很烈,很濁。


    嬴政道:“曾幾何時,秦穆公時候,魏國不但奪走秦國的河西之地,還放言要打得我秦人不敢西出函穀。”


    “大王。”


    李斯跽坐於案前,時間仿若倒回到了十六年前。


    “如今出函穀關,容易許多。”


    “寡人想知道廷尉如何看待秦國?”


    李思說秦又不止說於秦,他從韓,趙,魏,楚,燕,齊一一論述,最終說到了楚國。


    “臣的老師說楚人犀咒以為甲,輪如金石;宛钜鐵,慘如蜂蛋;輕利儒遨,所以統之者如飄風。然兵殆於垂沙……是豈無堅甲利兵也哉?非其道故也。汝、穎以為險,江、漢以為池,限之以鄧林,緣之以方城。然而秦師至而鄂、鄂舉,若振然。是豈無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


    這位被稱為儒學大師的王道之師荀子教出了韓非與李斯兩個法家翹楚。


    嬴政滿意李斯的回答。


    然而涉及到嬴政最後一個疑問,李斯也肉眼可見的茫然了。


    為何朋友與家人都在撕扯的痛苦之中?


    李斯常常從那些不可名狀的噩夢中驚醒。


    他夢到了血腥和背叛。


    如果他聲嘶力竭所換來的最後,隻是一場空夢。


    李斯絕不能接受。


    而當他的兒子孜孜不倦的進行著阻止這場噩夢的行動,李斯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這一切,都從那句話而開始。


    嬴荷華在鹹陽宮道拉著他的袖子對他說——客卿,我父王這輩子最信任你。


    李斯看見月光輕柔的灑在了嬴政的麵上,令他輪廓分明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臣以為,大王的子嗣之中已經有人給了大王最好的回答。”


    嬴政看向他。


    李斯放下手中的杯,輕輕說道,“永安公主。”


    嬴政掐了掐自己的鼻梁,他一想到女兒為了讓張良脫罪所寫的自罪檄文,心中便十分不樂。


    李斯深諳察言觀色,扯開話題解開塵封兩三年的那件往事,提到李左車被自己收養的真正原因正是因為嬴荷華的緣故。


    嬴政注視著李斯,笑了起來。


    “廷尉啊廷尉,姁嫚一向膽大妄為,竟將你也都唬住了?她留在楚國不回來,寡人看這天底下沒有她會怕的人。”


    “臣,”


    嬴政止住他的話,目光深沉,“寡人知道廷尉不諳軍事。督軍之行,你可知曉寡人為何帶你隨行?”


    話題終於到了那件事上。


    嬴荷華在淮陰。


    他和嬴政都挺清楚,嬴荷華做這件事是為了給張良拖延時間。


    但李斯明白這個話絕不能由他開口。


    他垂下頭,伏低了身體,“臣一到淮水就讓密閣發信,令逆子立即回南鄭郡。”


    嬴政讓李斯起來,沉道:“寡人全當是看著廷尉的麵子上,不予追究。”


    嬴政拂曉時至王翦帥帳。


    黑色旌旗在獵獵長風中飄揚,淮水微寒,無法消除所有秦國士兵心中激揚久矣的鬥誌。


    王翦與一眾幹將恭立於前。


    王翦腳上穿一已從重重的鐵軍靴換成了軟底,腰間重劍已有些搖晃,一身軍裝不如從前那樣妥帖。


    秦國滅國,王翦出戰最多,前線作戰一向艱苦,六七年間,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一直兢兢業業,淮水兩岸近一年的兩軍對壘,與眾軍同吃同住。


    見到王翦的飽經風霜。


    嬴政心中大有感觸,率先相迎。


    王翦立即上前,“大王大禮,臣豈敢受得。”


    “將軍辛苦,如何受不得?”


    他們入大帳商議。諸多戰事之分,已到了夜間時分。


    嬴政立於軍前,占樓一觀,秦軍士氣大增。


    繁星點綴,秋高氣爽。


    出了營帳,李斯這才注意到王翦身側立有一個眼熟的人,他當年從王城守衛中分出來護衛嬴荷華去雍城的秦衛。


    嬴荷華當年在邯鄲也有意將之送到了王翦帳下。


    她看人也準,這個章邯短短幾年間就從偏軍走到了中軍。


    而章邯雖在軍中,對這位廷尉大人也頗有耳聞——嬴政走哪裏都有李斯隨駕,目前來看楚國大臣中鮮有人得此寵信。


    永安公主逃婚,牽扯其中就有李斯之子,大王也未減信賴。


    “廷尉大人直言無妨。”


    李斯一番話後,章邯不免愣住。


    “這是廷尉大人的意思?”


    李斯搖頭,“此乃大王之意。”


    有三晉舊臣作亂之先,不能像是把韓王囚於梁山,也不像是殺盡趙國宗室,也不能如滅魏之際留魏宗室在大梁。


    楚國是一個根係龐雜的國家,一旦外部有了共同的敵人,楚人便會同仇敵愾。


    於是,嬴政要將楚國王室中人全部縛於鹹陽。


    不知從何時起,項氏軍中出現了一則傳聞——項氏之子降生時天生有異象,乃代楚之相。


    一時之間謠言四起。


    秋水已冷,秋風將蘆葦的穗頭吹得發白,令本就不夠團結的楚國軍隊壓力倍增。


    軍士中望著日漸變少的口糧,愁道:“這可怎麽辦啊。楚國還能撐到什麽時候啊。”


    “嘖。我們大王都不著急,我們急什麽?”


    公元前223年,秦軍大破楚軍與薊。


    薊之戰發生在一個秋天。


    項燕手持大槊,白發於風中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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