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醉酒的老頭端著酒杯往前疾步,砰地就撞上一個人,老頭當即罵罵咧咧,“你走路不長眼睛啊?”


    這老頭力氣還挺大,陳平看到他裝束打扮不由得一頓,總覺得哪裏眼熟,但一時之間沒想起來,急切道:“這位老先生,分明是你撞了我。”


    老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盯著陳平瞧了好一會兒,唾了口唾沫,“魏人?嘖,你不知道我?”


    “在下不知。”


    老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自豪的笑來,“信陵君的門客陳餘你都不知道?”


    陳平一凝。這老頭竟是魏國名士陳餘。


    斜後方這才走來一個中年人,趕緊他將老者一扶,看了陳平一眼,賠笑道:“我這老友喝多了,這位兄弟別往心裏去啊。”


    陳平沒說話。


    中年人歎了口氣,趕緊扶正了,“哎呀,我說陳兄你就別和人爭執了。現在我們還是別惹是生非啊。”


    陳餘拍了拍胸口,“張耳!你這廝怕這怕那。我不怕!這兒哪個不是被秦國通緝的!”


    張耳喊不住他。


    陳餘酒勁上頭,越發口無遮攔,滿麵通紅,激昂道:“你們看看啊。秦王今日殺韓相,他日,他得誌天下,難道會容下我們?”


    周遭來看熱鬧的人,他們中間不少是奔逃至此的宗室貴族,聽罷這話都不免深歎一氣。


    “哈哈哈,說得好聽點,我們這些人是名士。隻有魏國在的時候,我們才是名士,現在魏國沒了,我們不就是個通緝犯!!”


    陳餘說罷,用力將陳平一拽,“我看閣下儀表堂堂,大抵非同一般,莫不是宗室之人?”


    ……陳平雖然長得好,但他在魏多年就是個很普通的人。像是陳餘這樣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他見也沒見過。


    陳餘不給陳平說話的機會,立即大喝道:“先生,你說韓相死得冤不冤!我們當年被水淹都城時候慘不慘!?”


    陳餘這麽傷心,正是因為秦國半點機會也不給,將魏咎這一些魏國宗室全給弄到鹹陽去了!他簡直報國無路。


    而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契機。


    張平的死,就是一個導火索。


    足以讓所有名士貴族,門客貴胄,那些對秦國處於觀望態度的人徹底撕碎幻想!


    “我們該不該給韓相報仇啊?!”


    說到亡國之悲,現今的處境如此艱難,酒居中頃刻間群情激奮。


    “該!”


    “我們得讓秦國知道,我們不是那麽容易屈服!”


    “恢複三晉!”


    這一聲被人們提出,徹底就變成了口號。


    “恢複三晉,力以亡秦!”楚國人續上後麵四字。


    一個相貌平平的齊國人見情況已經有所變化,趕緊遞上了一份諜報。


    “據我所知,秦王已抵淮水之岸。永安公主也在陳郢行宮,咱們可當製定一個周密的計劃。”


    這一眾似貴非貴,似俠非俠的亡命之徒,皆以一個共同的遭遇聚集到了一處,又以一個冠冕堂皇的話題開始目標一致。


    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


    其中不乏有熱血青年,但要說全為了口中的‘正義’,那不全然,韓趙魏燕楚齊,以國家為導向的聯合都未曾成功,更別談這樣坊間的聚集。


    其中不少人都存著各自的心思。


    陳平很快想明白這一群人起不了什麽勢頭。


    但他忽略了一個人的存在。


    陳平剛想從後門離開,奈何他是個沒武功的,同行的人掩護也掩護不住。


    “這位兄弟哪裏去?”


    陳平看到張耳帶著劍,維持表麵的客氣,立即換上種賤兮兮的表情,“我欲小解。”


    張耳往身後不遠處一望,立即逮住了陳平。


    張耳笑了笑,“兄弟啊,非我不義。你既已聽了大半,為了閣下與我等的安全起見,還請閣下在稷下多住些時間。”


    一塊帕子飛快地捂住了陳平口鼻,他頓覺發麻,眼前驀地一黑。


    張耳揮了揮手,酒居很快出來兩個小廝,勒住陳平的下肋,將陳平和與他同行的人帶了下去。


    陳餘和張耳立在門前,命齊女將門打開。


    安靜雅致的裏間,已然空空。


    香爐之中還焚著檀香,緩緩之中,白霧幽幽。


    中間一方墨盤在案,縱橫之間,隻落了一枚白玉子。


    泠泠然,透骨清寒。


    行宮


    不抵秋夜驟涼,一浪翻過一浪的熱意燒灼著她。


    許梔渡過了一個徹夜難眠的夜晚,淚水浸濕大半個枕頭,望了天上月整整一夜。


    翌日一早,阿枝推門而入的時候,嬴荷華已經起身了。


    她似乎全然忘了昨夜的頹廢,奇跡般的恢複了往常的情態,還多了閑情逸致。


    妝台前琳琅滿目,都是些脂粉首飾。


    灰蒙蒙的光從窗口進來。


    她看到阿枝進了殿,拿支玉色簪子不斷在發間比劃,“阿枝,你快看看,我戴這個可好?”


    她肌膚勝雪,黑綢般的長發從肩上垂瀉一地,散亂幾縷在白綠色的寬袍。瓷淨的臉上帶著些微病態的紅,遮去攝人心魄的濃麗,弱柳扶風般動人。


    阿枝一個女子都不免怔愣片刻。


    許梔沒聽到阿枝說話,以為不夠漂亮,又即刻換了一支綴了碎玉的步搖問,“那這個呢?這個好不好看?”


    “非阿枝誇口,公主姿貌婉柔世間罕有。”


    她在額上點上紅砂,淡掃蛾眉,輕點朱唇,抬眸看著銅鏡,慢誦詩曰: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唐風·綢繆》所言乃是婚嫁之言,阿枝躊躇,“公主……”


    白日照照,無星月在天。


    “昨夜密閣之人可有查清楚底細?”她問。


    她聽罷這個名字,兀自輕笑。


    “我給她機會她不要,那麽以後都不用對她客氣了。”


    阿枝不解,“公主。您既然明知是他人設局,為何我們還要去?如果他們隻是利用張良先生,豈不是適得其反?”


    “他們用的名義是齊國大商,便涉及齊秦之事。”


    她垂首撫摸手心中的雙環玉佩,“假使我真的能見到子房呢?”


    到這一步,阿枝徹底混亂了。


    嬴荷華說這柔腸百結話的時,卻在李斯送來調用銳士的帛書上蓋上了自己的紐印。


    ‘永安’篆書鮮紅如血,章紋如同盛開的邯鄲月季。


    設精兵高手作伏,隻要這些齊國人敢有一點點的風吹草動,無論何人都會被殺死。


    “……公主,若先生來了,他會死。”


    她頓了頓,視線落在豆蔻染成的外袍。


    “如是種種,”


    “那便生死由命。”


    ——


    列國關於嬴荷華很多言論都是謠言,但‘容色絕代’四個字不是虛言。


    她盯著站在低階之下的李斯,輕輕道:“我相信廷尉做事情一向滴水不漏。”


    李斯目送她上了車。嬴荷華穿得如此顯眼,多少讓李斯覺得有些不對勁。


    車架之上,一連串的雨水滑過簷角,若有若無的透著她。


    “父王既然把這事情交給你我,待會兒,我要單獨和那個齊商麵談。”


    “公主。”李斯抬眼,“雖是烏合之眾,但公主這樣做恐有不妥。”


    “廷尉昨日已把話說得明顯。”她神態高漠,聲音不大。“您想逼我發誓才放心嗎?”


    李斯一愣,“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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